第七十九章 沧海归宗
琼州湾的季风裹着咸腥,掠过新辟的南洋书院地基。断壁残垣间,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枯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火油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般的绝望。半月前那场“天火”,焚尽了凌泉呕心绘制的书院蓝图,也焚尽了汇聚于此的数百南洋学子眼中初燃的星火。
凌泉赤脚踩在滚烫的瓦砾堆上,碎石硌着脚底,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弯腰拾起半块烧融的琉璃窗格,焦黑的边缘残留着扭曲的格物院徽记。指腹拂过徽记,冰冷粗糙。远处,几个幸存的黎族工匠正沉默地清理着废墟,铁锹刮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哥…”凌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查清了!火油!是火油引燃!守夜的更夫被人敲晕丢在井里!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凌泉没回头,目光投向海湾入口处那片嶙峋的礁盘。礁盘最高处,一块未经打磨的、高逾两丈的玄黑色玄武巨岩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片被焚毁的希望。巨岩表面,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楷,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验潮碑》…”凌泉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刻完了?”
“嗯。”凌云点头,脸上疤痕因愤怒而扭曲,“按你的吩咐,琼州、泉州、广州、明州…乃至三佛齐、占城、真腊…四海七十二处要紧港口的百年潮汐涨落时辰、高度、信风规律…全刻上了!一个数都不差!”
凌泉缓缓走到巨岩之下。仰头望去。冰冷的石壁上,那些由他亲自演算、无数匠人接力錾刻的数据,如同沉默的星河,流淌着大海亘古的脉搏。指尖拂过“琼州湾大潮朔望时辰”那行深凿的刻痕,石屑微凉。
“烧了书院,烧不尽潮汐。”凌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废墟的力量,“人心有私,天道至公。此碑立于此,便是规矩。日后行船、泊港、筑堤、引渠…皆以此为准。妄言天象者,可自取石锥,于此碑之上…验算!”
海风卷过礁盘,带着未散的焦糊气息,吹动他半旧的靛蓝布袍。废墟的灰烬被风扬起,扑打在冰冷的石碑上,如同无声的祭奠。
“凌博士!”一个驿卒打扮的汉子气喘吁吁地奔上礁盘,双手捧着一卷明黄绢轴,绢轴边缘绣着狰狞的蟠龙,“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凌泉转身。圣旨展开,熟悉的朱砂印玺刺目。旨意简洁:新法将行,格物当先。速归汴京,入枢密院军器监,总领火器、海舶诸务。钦此。
海风骤然凛冽。吹得圣旨猎猎作响。
“枢密院…军器监…”凌云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权力中枢,亦是…是非漩涡。
“何时启程?”凌泉的声音平静无波。
“即刻!官船已在廉州港等候!”驿卒躬身。
廉州港。暮色苍茫。
“定海号”如同沉默的巨兽,泊在码头。新换的柚木甲板散发着清漆的味道,掩盖不住龙骨深处渗出的、经年血火浸染的淡淡铁锈气息。凌泉最后看了一眼岸边那块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孤高冷峻的《验潮碑》,转身踏上跳板。
“哥!”凌云追到跳板边,将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塞进他怀里,“琼州新炼的锰钢锭!还有…黎母山新采的铁力木种!帕隆头人让带的!”
凌泉接过皮囊。钢锭冰冷坚硬,木种粗糙微温。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目光扫过岸边送行的人群。苏月白一身素雅月白襦裙,立在码头石阶上,海风吹动她鬓角碎发,目光沉静如水,只微微颔首。白芷则站在稍远处礁石上,靛蓝布袍被风卷起,身影单薄,手中捻着一枚新采的草药,目光投向暮色深沉的海天交界,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我安顿好,会来接你们的。”凌泉低声道,不知是对谁。
跳板收起。铁锚绞动。“定海号”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岸,犁开墨绿色的海水,驶向北方。
航程平静得近乎压抑。海风带着初冬的寒意,甲板上值更的水手裹紧了皮袄。凌泉大部分时间待在舱室,对着海图与一叠新绘的“开花弹”结构图演算推敲。钢锭与木种放在案头,如同沉默的见证。偶尔步出舱门,凭栏远眺,暮色中的海面苍茫无际,唯有船艏劈开的白色浪痕,如同命运的轨迹,笔直地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第七日黄昏。船过长江口。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浑浊的江面。北风渐紧,带着刺骨的湿寒。凌泉裹紧大氅,立于艉楼,望着江岸隐约的灯火。汴京,那座承载着无尽荣耀与倾轧的巨城,已在视野尽头。
“大人!”亲随赵猛脚步匆匆奔上艉楼,脸色异常凝重,手中捏着一封火漆密信,“汴京…急报!”
凌泉心头莫名一紧。展开信笺。熟悉的狄青笔迹,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罕见的焦灼:
“…辽使萧咄咄持国书至!言称西夏野利遇乞部叛将红娘子,乃辽国南院枢密使早年失散之私生女!持辽国鹰符为证!指其流落宋境,为尔等所挟!强索引渡!言辞凶戾,几近宣战!朝堂震动!吕夷简余党趁机发难,劾尔‘私通敌酋’、‘蓄养妖女’!陛下震怒!命尔速归…自辩!”
红娘子?!
辽国私生女?!
鹰符为证?!
索要引渡?!
如同数道惊雷在脑海中连环炸响!凌泉眼前猛地一黑!手指死死攥住冰冷的船舷!信纸在指间皱成一团!野利遇乞…西夏降将…红娘子那身诡异的红袍…她肩胛处那个狰狞的狼头刺青…断牙…银月…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封密信强行串联、扭曲,指向一个荒诞却致命的陷阱!
“红娘子…辽人?”凌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上了艉楼,显然也看到了信的内容。
“是阴谋!”凌泉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红娘子若是辽人,西夏铁鹞子怎会追杀她至死?!野利遇乞又怎会将她当作弃子?!这分明是…栽赃!是辽国借机生事!是吕党余孽…构陷!”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扫过阴沉的天幕,扫过浑浊的江面,最后死死钉在船艏方向!
“定海号”那尊新换的、由整块铁力木雕琢而成的巨大船首像——怒目圆睁的镇海龙王——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龙王口中衔着的避水珠(实为水晶球),在昏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泽。
就在凌泉目光触及船首像的刹那!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声响,穿透呼啸的江风,落入耳中!
凌泉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镇海龙王怒张的口中,那颗浑圆的水晶避水珠表面,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滴答…”
又是一滴!
暗红的液体顺着水晶球光滑的表面缓缓滑落,拉出一道刺目的血痕!最终,“啪”地一声,滴落在下方黝黑的船艏甲板上!洇开一小朵…妖异而凄绝的…血花!
如同…泣血!
“血?!”凌云失声惊呼!
凌泉浑身剧震!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猛地扑到船艏!手指颤抖着抚上那颗水晶避水珠!入手冰凉!珠体表面光滑,并无破损!那血…从何而来?!
他抬头!死死盯着镇海龙王那双怒睁的、由黑曜石镶嵌的巨目!龙目在暮色中幽深如渊,仿佛倒映着江面翻滚的浊流,也倒映着他自己因惊骇而扭曲的面容!
“滴答…”
第三滴暗红的血珠,如同有生命般,自龙王口中无声渗出,顺着水晶球滑落,滴在凌泉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触感…温热!
如同…泪!
“红…娘子…”凌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涌上喉头!他仿佛看到了红娘子那只被透镜灼瞎的、怨毒如鬼的独眼!看到了她怀抱焦黑死婴时那刻骨铭心的恨!看到了她沉入墨海前那声撕裂风雨的诅咒!
这泣血的船首像…是她的怨念?是辽人的警告?还是…命运无声的嘲弄?!
“浪淘沙…”凌泉猛地仰头,望向铅云低垂、浊浪翻涌的江天,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鸣,“…淘不尽…恩怨!”
江风呜咽,卷起腥浊的水汽,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船首像上,那滴落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妖异而绝望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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