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碧海同焚
赤道午后的烈阳烧灼着南海,将整片墨蓝色的海域熬成一锅滚沸的铅汤。“破浪号”前主炮刚冷却的青铜炮管烫得能煎熟海鱼,散出的热量扭曲着视线。
凌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咸腥味混着炮膛里残留的硝烟气息直冲脑门——他尝到了霸权的滋味,也品到了其中淬火般的血腥。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太阳像一颗烧透的白炽铁球,悬在碧蓝无暇的天穹正中,倾泻着能把人皮肉烫熟的光线。巨大的帆布无精打采地垂挂着,连一丝风都吝啬于拂过这片被烈日统治的海域。脚下旗舰“破浪号”厚重橡木甲板的温度透过薄靴直灼脚心,像是踩在一块巨大的烙铁上。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一种被高温烘烤得近乎凝固的死寂。只有船身随着平缓长浪微微起伏的摩擦声,还有偶尔几声干得发哑的鸟鸣,才证明这片海尚未真正死去。
凌云半眯着眼,靠在前主炮粗壮的青铜炮管旁,裸着精壮如铁块堆砌的脊背。豆大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肌肉沟壑滚落,刚触及滚烫的甲板便“滋”一声化作微弱的白烟。汗渍和之前溅落残留的海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描绘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深色纹路。他手里紧攥着一张已经被汗水、油脂和火药熏染得看不清本色的羊皮卷,目光穿透热浪蒸腾的空气,死死钉在西南方向那条模糊的地平线上。那上面几个用朱砂反复标记、又被指腹摩挲得边缘晕开的红圈,如同渗血的伤口,灼烧着他的视线。
“老大,喝口水吧。”黑胡子捧着个椰壳水罐凑过来,嘴唇同样干裂翻皮,声音嘶哑得像是拉锯子。他那标志性的浓密虬髯里,也沾满了暗红色的盐花和黑色的火药残渣。“都这个时辰了,那帮黑杂毛……还来不来?”他舔了舔裂口的嘴皮,声音里带着一丝被烈日和漫长等待熬出来的焦躁。
凌云没接水罐,只是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下唇开裂渗血的伤口。咸腥味、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硫磺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激得他神经末梢一阵锐痛。他猛地反手一拳,指骨重重砸在灼热的青铜炮管上!
“铛——!”
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金属嗡鸣骤然炸响!瞬间撕裂了旗舰上令人昏昏欲睡的死寂!如同平地惊雷!
这声音就是最原始也最直接的命令!所有如同被晒蔫了似的、蜷缩在炮位旁、藏帆布阴影里、抱着长矛打盹的水手们——无论是凌云一手带出来的苏记水师旧部,还是那些后来依附过来、桀骜不驯的海盗头子和他们手下——都像被无形的皮鞭狠狠抽在背上,猛地惊醒!几乎是同时,所有战舰桅杆顶端悬挂的、代表警戒状态的黑底“云纹”鲨鱼旗被“哗啦”一声猛地降下,换上了血红的、狰狞如爪牙的突击战旗!
刹那间,原本像漂浮巨兽般静静蛰伏的庞大舰队“活”了过来!
“前炮营,清膛装药!标尺定六百步!”凌云的吼声如同破锣敲金戈,带着绝对的掌控力穿透沉闷的空气。炮长们沙哑的应喝声在各自战舰上此起彼伏:“喏!”
炮位上的水手们赤着上身,皮肤被炮管和甲板双重烤成赤红色。他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合力推动沉重的炮车,让那青铜铸造的巨口缓缓昂起对准前方。巨大的硬鬃刷蘸满了冷水,“滋啦啦”地捅进炮口深处,将上一轮射击残留的滚烫药渣清除干净。粗糙厚实的手指如同铁钳,将沉甸甸的、包裹着丝绸药包(苏月白秘密提供的高级引燃层)的实心铸铁炮弹,以及压紧在药包前的石粉压水层,依次塞进温热的炮膛!最后用铁钎压实,封上牛油浸透、刻着格物院秘印的铅皮炮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力量与死亡的韵律。
“水鬼营!艉部接舷钩预备!”又一个命令砸下。专门负责跳帮白刃战的水手(多为海盗老卒)猛地抽出雪亮短斧、勾镰和鱼叉,眼中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凶光。巨大的包铁撞角从船头伸出,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几张带着沉重包铁钩索的巨大“拖船网”也被推到船舷,那钢钩打磨得泛着幽蓝冷光,足以咬穿任何敌舰的船壳木料!这是凌云的“死勾拖”战术,他发明的损招——钩住就跑,撕开缺口就往里塞火药桶点火!
就在这杀气腾腾、战意沸腾到顶点之时,西北方的天空海平线处,毫无征兆地,如同泼墨般晕染开一片突兀的、暗沉沉的铅灰!
“云!是云!老大!西北方!!”负责瞭望的瘦猴嘶声尖叫,瘦小的身体几乎要探出望斗!
那铅灰的云层并非普通雨云,而是如同万马奔腾,带着一股磅礴的威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凶悍地碾过原本澄澈如洗的碧空!云层的底部被某种强烈的力量搅动翻滚,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色!海面,前一秒还温顺如熟睡的巨兽,下一秒便开始毫无规律地躁动起来!
风!强劲得毫无道理的风!如同凭空生成的巨手,猛地从西北方向狠狠扇了过来!
“破浪号”巨大的主帆瞬间如同充气般鼓胀!紧接着便是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主桅杆的支撑木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摩擦声!整个舰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魔狠狠推了一把,船身骤然加速!
“稳住!稳住帆索!操舵!”各舰舰长的吼声瞬间变得尖厉!水手们死死抱住船舷,奋力拉扯着被吹得几乎要断裂的帆索!无数浪花被强风卷起,像冰雹般劈头盖脸砸在甲板上!
突如其来的天变并未给凌云带来恐惧,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反而瞬间凝聚起一股更为狂热凶狠的战意!
“天助我也!”他猛地将手中那张绘满了红圈的羊皮卷狠狠摔在滚烫的甲板上!双眼死死盯住那片汹涌而来的、象征着阿拉伯庞大舰队的黑色帆影——它们正借着这骤起的强风,如同发现猎物的黑色群鲨,乘风破浪,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巨大的、带着白色月牙图腾的船帆遮天蔽日!锋利如同獠牙的撞角在翻滚浪涛中时隐时现!
“风向西北!航向偏左两分!全舰迎风提速!炮营——目标正前方敌前导舰队旗舰!开火!!”凌云的咆哮比狂风更迅猛!右手臂化作一面决死的令旗,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挥落!
“轰!!!”
“轰!轰轰轰轰!!!!”
命令即是引信!积蓄已久的雷霆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破浪号”首当其冲!炮口骤然喷射出数丈长的炽红火蛇!滚烫的弹丸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空气,如同陨星般砸向敌阵!
紧接着,整支云纹舰队如同瞬间苏醒的钢铁巨兽,发出了撼天动地的怒吼!数十道炮口烈焰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几乎同时炸开!浓烈呛人的硝烟混合着水雾,瞬间弥漫开来!
第一轮齐射!效果出奇的好!
巨大的实心铁弹带着沛然莫御的动能,毫不留情地凿穿了冲在最前面的三艘阿拉伯双层桨帆战舰!厚重的橡木船舷被砸得粉碎!木屑纷飞!其中一枚炮弹带着恶毒的精准,直接命中了一艘三桅敌舰高大的前桅杆!那根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主桅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断裂声,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下!连带着巨大船帆一同砸入海中,激起滔天巨浪!引发船上阿拉伯水手一片绝望的惨嚎!
“成了!打中了!!”瞭望斗上传来瘦猴兴奋变调的嘶吼。
“干X的!”负责“死勾拖”战术的水手们发出一片野兽般的嚎叫,士气如虹!
“左舵十七!抢占上风口!炮营!换散铅弹!给老子打那些摇橹的畜牲!”凌云的指令又快又毒!舰队在他的掌控下,借助风力强行变阵倾斜,意图抢占有利位置,同时展开更为血腥的近距离绞杀!
然而,天威难测!狂风的眷顾仿佛只是眨眼间的恩赐!
当舰队强行左转斜切,庞大的船体侧面刚刚暴露在更汹涌的浪峰之下时,风向陡然变幻!
刚刚还强劲猛吹的西北风,毫无征兆地骤然减弱,紧接着猛地拐了个诡异的弯,瞬间变成了东南风!这鬼风来得快,去得也怪,简直像是专门来搞鬼戏耍的!
“操!!帆!收帆!快收帆!!”各舰舰长和帆索手们惊骇欲绝的吼叫瞬间炸响!比刚才的炮声还要凄厉!
“破浪号”首当其冲!它庞大的船体正斜在浪峰上,全靠着强劲的西北风压住船身稳住重心!这风一变!还变成了直接对着船腹侧面猛刮的东南风!
就像有人猛地撤掉了抵在墙边的千斤顶!
巨舰无可抑制地向右侧猛烈倾斜!
“轰隆——哗啦!!!”
令人牙酸心颤的碎裂声!是无数琉璃、陶罐砸在舱壁地板上的粉碎声!更是从船腹深处传来的、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木质结构在巨力挤压下不堪重负呻吟断裂的声音!
更要命的是——炮位!
几门刚完成一轮凶猛发射,炮口还在冒着青烟、炮管被自身高温灼烧得通体暗红的大口径侧舷炮,炮管底座和沉重的炮车,原本被强力螺栓固定在甲板和舰体承重架上!此刻在舰体巨大倾覆扭力的摧残下!
“嘎嘣!咔嚓嚓!!”
刺耳的金属扭曲撕裂声伴随着木料爆裂的哀嚎!炮车承重架硬生生被船体扭曲的巨力掰弯变形!固定螺栓被扯断!炮车瞬间失去控制!沉重的炮管如同发狂的铁牛,猛地向后坐退!
“闪开——!”炮位旁一个装填手躲闪不及,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那失控后座滑退回来的沉重炮架狠狠撞中胸口!整个人如同被投石机砸中的布偶,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数丈远,重重撞在主帆柱的支座上,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铁头!”黑胡子目眦欲裂!
几乎同时!舰体倾斜达到了一个恐怖的幅度!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东西——水桶、火铳、备用弹药箱、连同几个倒霉的水手,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惨叫着滚向右侧船舷!噼里啪啦滚落船舷,下饺子般掉进翻滚的海水中!
“稳住!所有人抓稳!别乱!”凌云死死扣住炮位旁一根粗大的牵索,指甲抠进了硬木里,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双脚死死钉在剧烈倾斜的甲板上,身体几乎与海平面平行!巨大的离心力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眼前阵阵发黑!
整支舰队陷入了可怕的混乱!所有意图抢占阵位的战舰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阿拉伯舰队又岂能放过这天赐良机?
“呜——!呜——!呜——!”
苍凉厚重的法螺号角声响彻海天!那是全军突击的命令!如同群鲨闻到了血腥!阿拉伯庞大的舰队借助那恰到好处的东南顺风,速度激增,如同一片移动的死亡黑云,带着决堤的凶煞之气,朝着阵型散乱、重心不稳的云纹舰队碾压般冲撞过来!距离急速拉近!甚至能看清对方桅杆顶端那些疯狂挥舞着弯刀的彪悍身影!他们的目标清晰无比——撞击、接舷、屠戮!
“老大!那些X日有铁头船(包了铁皮的撞角战船)!撞上来了!!” 瞭望斗上,瘦猴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危如累卵!
“想咬老子的蛋?没那么容易!”剧烈的颠簸中,凌云抹掉糊了眼睛的血水和汗水,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被逼到绝境时最原始的疯狂凶性!他猛地拔高声音,嘶吼如雷贯海:“水鬼营!抛‘死勾’!给他们送份大礼!!炮营!所有侧舷炮!给老子调平了!贴脸塞炮仗!瞄准他们的水线!打沉这帮狗X养的!”
近乎搏命的命令!
拼的就是谁更疯,谁更不要命!
几艘相对靠外、受损较轻的云纹舰上,粗壮的胳膊猛地发力,沉重的包铁拖钩被带着巨大的离心力猛地甩出!带着刺耳破空声的沉重钢钩,如同捕鲸船投掷的金枪鱼叉,狠狠咬向高速冲来的阿拉伯快船!尖锐的倒钩穿透了单薄的侧舷木板!
“咔吧!刺啦——!”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几艘冲锋在前的阿拉伯快艇,整个侧舷被沉重的铁钩硬生生撕开数尺长的巨大豁口!冰冷的海水如同贪婪的巨口猛地倒灌而入!船身瞬间倾斜!艇上的水手惊叫着跌落翻滚!攻势骤然一滞!
而那些刚被后坐力重创、炮位尚未恢复的侧舷炮位,在死亡的威胁和水手的搏命下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根本顾不上炮管滚烫、炮架扭曲!用血肉之躯抱着冷水桶往炮口猛浇降温!用撬棍死命扳回变形炮架!数门在刚才后座中未伤及炮管的青铜巨炮被强行校准!对着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对方水手扭曲恐惧脸庞的敌舰侧舷!
“点火!”
“轰——!轰——!”
不再是刚才那种远程炮击的沉闷,而是如同在耳朵旁边猛地炸开惊雷!炮口喷出的火焰几乎燎到了阿拉伯船的船帆!炽热的铁弹零距离轰击!脆弱的阿拉伯轻型战船的木板水线如同劣质的纸糊灯笼被瞬间洞穿!数艘快艇甚至来不及惨嚎,被拦腰轰成两截!巨大的漩涡瞬间吞噬了破碎的人体与木料!激起冲天的水柱和火焰!
近身缠斗瞬间变成了血肉熔炉!
“钩住了!好大一艘!是条三桅的!”一个负责“死勾”的水手头目(绰号“巨鳌”)扯着嗓子大吼!他所在的战船已经用“死勾”咬住了一艘试图迂回包抄的阿拉伯三桅中型舰船侧舷!两艘船被钢铁钩链死死拉扯住!高速冲撞的势头被迫减慢!
“火油桶!上!给老子点着它!”巨鳌双眼血红,扯过一个沉重得勒手的陶瓷罐子(里面装满了猛火油和碎火药),点燃布条,怪叫着朝那被钩住的敌舰甲板狠狠砸去!
“轰!”燃烧的陶罐砸在甲板上瞬间碎裂!爆燃开的猛火油如同火蛇般流窜舔舐!瞬间引燃了一片干燥的绳索帆布!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但阿拉伯人同样悍不畏死!几艘快艇如同亡命水鬼,借着混乱和烟雾的掩护,竟悍然贴近了“破浪号”的左舷!尖锐的飞爪带着绳索钉在了船舷上!身手彪悍的阿拉伯精锐水手嘴里咬着弯刀,攀着绳索就向上猛冲!如同攀附上巨鲸的吸血怪鱼!
“跳帮的来了!”负责左侧船舷的水手们发出惊怒的吼叫!长矛、钩镰、短斧纷纷向着那些攀爬的人影招呼过去!
惨烈的白刃战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瞬间爆发!
“噗嗤!”一个刚翻上船舷的阿拉伯大汉被一柄长矛捅穿了小腹!惨叫着带着长矛倒栽回海中!血水将那片海水染成暗红!另一个人影动作快如闪电,躲开劈来的板斧,手中弯刀掠过一道冷月般的弧光!一名挡在桅杆前的宋人水手头颅高高飞起!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淋了旁边同伴满头满脸!
“操X祖宗!”黑胡子眼珠子瞬间红了!他轮着那柄特制的沉重连枷(上面加了狼牙钉),如同人形暴龙般冲入战团!连枷带着恐怖的风声横扫!砸断了弯刀,砸碎了手臂骨头,把一个刚刚翻上船来的阿拉伯水手的脑袋砸得像烂西瓜一样爆开!
“掩护老大!”独龙也咆哮着带人冲向左舷,和冲上来的阿拉伯人绞杀在一起!狭窄的船舷过道瞬间变成了血腥的绞肉通道!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激战正酣!突然!侧面传来瘦猴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心——!!”
几乎同时!一道极其粗大的、带着浓烟尾迹的赤红火线!如同撕裂天际的审判火矛!从一个极为刁钻隐蔽的方向——一艘始终隐藏在侧翼浓烟之后、体型庞大厚重、如同浮动的堡垒般的阿拉伯双体巨型战舰上射出!它显然一直在等待这致命一击的机会!
目标——正是刚刚勉强从炮位失控后座中稳住船身、还未来得及调整姿态、侧舷完全暴露在对方炮口之下的“破浪号”旗舰舰腹!
希腊火!阿拉伯海军压箱底的毁灭者!从大宋逆流而出的猛火油柜技术的邪恶结晶!
那道拖着浓烟的赤红烈焰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瞬息跨越了几百步的惊涛骇浪!精准得可怕地撞击在“破浪号”的侧舷水线上方!
“轰!!!!”
难以形容的巨大爆炸!
不是简单的燃烧!是爆燃!如同在体内引爆了一座火药库!赤红色的、夹杂着蓝绿色诡异妖焰的火团骤然膨胀!瞬间吞噬了大片船体!高温和爆震产生的冲击波横扫甲板!无数燃烧着的、粘稠如同沥青般的猛火油胶体被溅射开来!覆盖了周围数十步范围!
船体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捏!木质结构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呻吟哀嚎!巨大的豁口瞬间被撕裂!赤红的火流带着地狱熔岩的温度和强烈的腐蚀粘性,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般死死扒住船舷向内蔓延、流窜!所过之处,木头瞬间焦黑碳化,铁甲滋滋作响!
“火!着火了!是希腊火!”凄厉到变形的嘶吼在甲板各处炸开!带着最深切的恐惧!刚才还在奋勇拼杀的水手们瞬间被绝望笼罩!
“水!快泼水!”有人下意识地拎起水桶浇去!
“滋啦——!”如同热油炸冰!火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般轰的一下窜起更高!蓝绿色的妖焰疯狂跳跃!
“没用的!那是水灭不了的火!”黑胡子绝望地吼着,试图用湿帆布去扑打,湿布瞬间被点燃!
一个浑身被点燃的水手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如同一个疯狂舞动的火炬从甲板边缘滚落海中,那海水竟然都无法立刻熄灭他身上诡异的火焰!
地狱之火登船了!毁灭只在瞬息之间!
烈焰灼人!浓烟滚滚!“破浪号”如同被钉在火柱上的巨兽,发出悲鸣!
在这死亡的烈焰风暴中心,凌云几乎站立不稳!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一块炸飞的燃烧木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焦糊的血痕!半边身子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推撞在滚烫的炮管上,烫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但他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退却的犹豫!那目光穿过撕裂船体的烈焰,穿过奔逃惨叫的人影,死死锁定在那艘刚刚喷射出毁灭之火的阿拉伯巨舰上!锁定了那个船头负手而立、如同俯瞰蝼蚁的黑袍鹰隼般的阿拉伯海军将领!那双居高临下、带着冰冷嘲讽的眼睛!
新仇旧恨!桅杆上的尸骸!熔炉中白月的绝境!爪哇港的烈焰……一切一切,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凌云的血管里咆哮冲撞!
决绝的火焰也在他瞳孔深处爆燃!
他猛地扭头,朝着通往舰体深处的通道口,对着里面吼得声带撕裂:“底舱的火油桶!都给老子搬上来!堆甲板中间!”
然后,他冲着前方炮位那几个还幸存、却被熊熊妖火逼得无法靠近的火炮和炮手们厉声咆哮:“炮口!给老子抬高仰角!药包填满!压水层再加三份!装上链弹!(一种分裂后由锁链连接两半、专门用于破坏桅杆帆索的炮弹) 目标——那艘双体棺材船上冒烟的管子口(希腊火喷射器)!”
他的命令如同魔咒!在这地狱般的烈焰中,所有还活着的云纹舰队核心水手像是被注入了疯狂的肾上腺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得令!!”
“干他X的!”
水手们吼叫着!顶着浓烟和飞窜的火焰,冲回自己搏命的岗位!几个人合力,冒着被妖火沾上的巨大风险,用湿透的厚毛毯猛地捂住“破浪号”侧舷蔓延最快的几处火头,哪怕只是暂时压制!更多的水手则如同奔向炼狱的火耗子,冲向船舱深处搬运那些足以把自己炸上天的猛火油桶!
那门唯一还能瞄准、炮管扭曲却尚未炸膛的前主炮被几个炮手不要命地用撬棍死命撬动旋转!炮口艰难地一寸寸抬高,对准了风帆猎猎的敌方旗舰!
“破浪号”如同点燃引信的巨大人体炸弹,浑身浴火,在风浪中颠簸挣扎,却带着一股惨烈无匹的绝望气势,朝着那艘喷吐着地狱之火的阿拉伯巨舰方向,缓缓地、但绝不停歇地推进!
要死,也要咬掉你身上最值钱的那块肉!
海面上,一片死寂般的喧嚣。燃烧的残骸散落在方圆数十里的海面上,如同坠落的星辰,发出噼啪的哀鸣。烟柱如同黑色巨蟒直冲天际,将赤道艳阳的光辉都遮蔽了大半。“破浪号”巨大的舰体斜插在冰冷的海水里,前半部被希腊火烧成了焦黑的骨架,后半部勉强漂浮,巨大的豁口处依旧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船舷吃水线深得几乎要没过甲板。
甲板上,海水混杂着油污、鲜血和灰烬,漫过了脚踝。水手们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溃兵,或瘫坐在冰冷的水泊里,或倚靠着同样焦黑的船舷残骸,所有人都被一层厚厚的、污秽不堪的黑色油泥覆盖着,沉默得如同礁石。有的在包扎伤口,绷带很快被污血和海水染透;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海面漂浮的残骸和尸体,目光空洞。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细微抽泣,在腥咸粘稠的海风中飘荡。
黑胡子跛着一条腿(被流矢贯穿),肩头一片焦黑(被希腊火燎的),将一块被海水打湿又沾满黑灰、勉强还能看出点“云纹”痕迹的破布片递到凌云面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老大……这……就剩这点了。其他的……全烧没了……”他那只没受伤的手微微颤抖着,指了指船艉方向——那里曾经是船楼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堆扭曲焦黑的木炭和断裂的龙骨。
凌云背对着众人,靠在一截未被完全烧毁的后桅残桩上。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残破的战靴。他将头盔摘了下来,凌乱的黑发被汗水、血水和海水黏在额角和脸颊,下唇那道裂开的口子又被风吹得渗出血丝。他没有接那块破布旗,目光缓缓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
焚毁敌船三十七艘——这是拼光了舰队精锐换来的数字。
旗舰半沉——这是“云纹”几乎崩解的代价。
无数残骸随波漂浮,其中不少捆绑在一起的木筏上挤满了缺胳膊断腿的阿拉伯俘虏,他们的眼神麻木灰败。
海面随波起伏的异物间,混杂着烧焦的木板、破碎的阿拉伯弯刀、几片染血的“云纹”号衣碎片……和一具具被海水泡得发胀发白、形态各异的浮尸。有裹头巾的阿拉伯水手,也有被爆炸撕扯得面目全非、早已辨认不出身份的自家弟兄。
这胜利,带着刺骨的咸腥和海藻般的腐烂气息。
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腰侧,隔着湿透冰冷又沾满污物的水靠衣裤,能清晰感受到下面紧贴着皮肤的那卷羊皮图——那标注着沙赫巴所有巢穴坐标、浸染着爪哇首领鲜血的海图。它硬邦邦地硌着肋骨,如同嵌入血肉的战利品铭文。
就在这时,一阵颇为刺耳的号角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矜持节奏,从舰队外围传来,打断了死亡笼罩的沉寂。
独眼汉子(现在真是名副其实了,好眼被火燎伤肿得只剩一条缝)指挥着几艘侥幸只受了些轻伤、保持了基本队形的巡逻快船,引领着四五艘从未在战场上出现过的奇特海船靠了过来。这些船比云纹舰队的快船大了不少,样式奇特,帆片繁复华丽,船身明显为了美观和舒适而牺牲了速度,船艏还雕刻着象征各自城邦的猛兽图腾。
它们谨慎地停在燃烧残骸与漂浮尸体之外相对干净的海域。一艘最大最气派的船上,几名穿着上好丝绸、头戴镶嵌珍珠的幞头、明显地位不低的商贾使者站在船头。他们强忍着空气中浓烈的腥臊焦臭,努力保持着脸上的恭敬,对着这边挥手呼喊。距离太远听不清喊些什么,但那点头哈腰、甚至有人远远朝着“破浪号”勉强还立着的那半截云纹残旗作揖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大!”独眼汉子划着一条小舢板靠近,声音嘶哑但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亢奋和一种扬眉吐气的激动,“是吕宋的几家大豪商!还有旧港(今苏门答腊巨港)的使者!说是……说是为庆贺云老大您的‘煌煌海威’,特意献上贺仪,聊表敬意!那几艘船上全是上好的沉香、龙脑香,还有整箱的金锭!”他那只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独眼也在放光,“老大!咱赢了!这一仗打出威风了!南海诸侯都得低头!以后咱就是这片海上的爷了!您看……”他眼巴巴地望着凌云,喉头滚动着,似乎在等着老大一声令下,就去搬那闪瞎眼的金子。
凌云的目光越过独眼汉子,越过他身后那几个极力堆砌笑容的使者,投向远处那片硝烟未散、狼藉满目的海域。一只海鸟凄厉地鸣叫着,俯冲下来,利爪精准地抓起一条正在啄食浮尸烂肉的鱼,又盘旋着飞走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脚下浑浊粘稠的海水。水面映出他此刻的身影:发丝凌乱沾满污血,脸颊一道焦糊血痕,赤裸的上身被熏烤和刮擦布满黑红印记,那双眼睛却深邃如吞噬光线的海沟。黑胡子递过来的那块破碎的云纹破旗,半截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折翼的枭鸟尸体。
远处海面上,一个被烧得焦黑模糊、绑在断裂桅杆上的阿拉伯水手尸体,随着波浪起伏,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
“煌煌海威……”凌云低声复述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掠过硝烟的风,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疲惫。他慢慢蹲下身,冰冷浑浊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裤,漫到了腰部。他从那腥臭冰冷、漂浮着油花和残肢碎片的水里,一把捞起那块沾满污物的破碎云纹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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