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灶台岁月
这天天还没亮透,裹珍就摸黑起了床。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生怕吵醒炕上另一侧的李老蔫。窗外,启明星还挂在天边,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不知谁家的公鸡在打鸣。裹珍摸索着点亮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在土墙上投下她摇晃的影子。
灶台冰凉。裹珍蹲下身,熟练地往灶膛里塞进一把干草,再架上几根细柴,用火柴点燃。火苗"轰"地窜起来,映红了她疲惫的脸。她机械地添柴、拉风箱,直到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
米是昨晚就淘好的。裹珍把米倒进锅里,又切了几块红薯扔进去。早饭永远是稀饭,顶多加点红薯或南瓜,偶尔放点豆子。李老蔫从不抱怨吃什么,给什么吃什么,就像一头不会挑食的老黄牛。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响着,裹珍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盯着跳动的火焰直发呆。结婚快一年了,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公婆和丈夫吃饭,然后洗碗、喂猪、下地......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地转,看不到头。
"咳、咳咳——"
里屋传来李老蔫的咳嗽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裹珍赶紧站起来,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稀饭,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等李老蔫趿拉着布鞋走出来时,稀饭已经煮好了,冒着腾腾的热气。
李老蔫站在门槛上,眯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个门框,像座沉默的雕像。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舀了瓢冷水,"哗啦哗啦"地洗脸。
裹珍把稀饭盛进粗瓷大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上面。她端着碗走到堂屋门口,李老蔫正好洗完脸进来,两人在门槛处擦肩而过。裹珍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味和稻草的气息,还有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旱烟味。
"吃饭了。"裹珍小声说,把碗放在桌上。
李老蔫"嗯"了一声,在门槛上磕了磕烟袋锅子,然后蹲在门槛上开始吃饭。他吃饭很快,稀里呼噜的,像有人要跟他抢似的。裹珍站在一旁,等他吃完好收拾碗筷。
"爹和娘的呢?"李老蔫突然问,眼睛盯着空碗。
"在锅里温着,"裹珍赶紧回答,"等他们起了再盛。"
李老蔫点点头,站起身,把碗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走。裹珍知道他是去准备下地的工具——检查锄头是否锋利,扁担是否结实,绳子是否够用。这些活他从不让她插手,就像她做饭他从不插手一样。他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也极少交流。
收拾完碗筷,天已经大亮了。公婆也起了床,裹珍伺候他们吃完早饭,自己才匆匆扒拉了几口剩下的稀饭。饭已经凉了,红薯沉在碗底,泡得发胀,吃起来有种奇怪的甜腻感。
"我去地里了。"裹珍对婆婆说,把碗放进灶台上的盆里,等中午回来再洗。
婆婆正坐在堂屋门口拣豆子,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自从裹珍流产以后,婆婆对她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好像她只是个不要工钱的长工。
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到齐腰高,绿油油的一片。裹珍到的时候,李老蔫已经开始锄草了。他光着膀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脊背,肌肉随着锄头的起落一鼓一鼓的。看到裹珍来了,他连头都没抬,继续闷头干活。
裹珍走到另一垄地,也开始锄草。锄头很重,没一会儿她的胳膊就酸了,手心火辣辣的疼——肯定是又磨出水泡了。但她不敢停下来休息,李老蔫最讨厌干活偷懒的人,虽然他从不说她,但那阴沉的脸比骂人还让人难受。
太阳越升越高,像一团烧红的炭火挂在头顶。裹珍的衣裳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她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偷偷看了眼李老蔫。他已经锄到了地头,正蹲在那里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裹珍咬了咬牙,继续弯腰锄草。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的腰像要断了一样,每挥一下锄头都是煎熬。但她不能停,不能比李老蔫干得少,否则晚上婆婆问起来,李老蔫那声闷闷的"还行"会让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中午回家吃饭时,裹珍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李老蔫走在前头,步子又大又快,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几个纳凉的婆娘正在说闲话,看见他们过来,立刻压低了声音,但裹珍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不会下蛋的母鸡"、"老李家绝后"......
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李老蔫似乎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依然大步往前走,背影僵硬得像块木头。
午饭是早上剩下的稀饭和几个杂面馍,还有一碗炒青菜。裹珍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个馍——下午还要干活,不吃饱撑不住。李老蔫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馍,喝了两碗稀饭,然后一抹嘴,又去门槛上蹲着抽烟了。
"猪还没喂。"裹珍收拾碗筷时,婆婆突然说。
裹珍这才想起来,早上忙着下地,忘记喂猪了。她赶紧放下碗,跑到后院猪圈。两头半大的黑猪饿得直哼哼,看见她就往食槽边凑。裹珍手忙脚乱地拌好猪食,提着桶往食槽里倒。可能是太急了,泔水溅出来一些,正好溅到走过来查看的李老蔫裤腿上。
"对、对不起......"裹珍结结巴巴地道歉,手不自觉地发抖。
李老蔫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盯着裤腿上的污渍,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裹珍紧张地看着他,心跳如鼓。突然,李老蔫猛地转身,抄起靠在墙边的扁担,狠狠砸在磨盘上。
"哐当!"一声巨响,扁担断成两截,碎屑飞溅。裹珍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桶掉在地上。两头猪也受了惊,在圈里乱窜,发出尖利的嚎叫。
李老蔫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眼睛瞪得通红。有那么一瞬间,裹珍以为他要打她了。但下一秒,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垮了下来,把断掉的扁担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双腿发软。这不是李老蔫第一次发脾气,但每次都能吓到她。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男人,一旦发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下午下地时,两人谁都没提中午的事。李老蔫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裹珍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干活,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
太阳西斜时,李老蔫终于开口说了下午的第一句话:"回吧。"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收拾工具。她的手上又多了几个水泡,腰疼得直不起来,但她不敢抱怨,只是默默地跟在李老蔫身后往家走。
晚饭后,裹珍去柴房劈柴。这是她每天必干的活——准备第二天生火用的柴火。柴刀很钝,她得用尽全力才能劈开那些粗大的树枝。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木柴上。
"咔嚓"一声,柴刀劈歪了,砍在了她左手拇指上。血立刻涌了出来,疼得裹珍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咋了?"李老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裹珍一激灵。她没想到他会来柴房,平时这个点他都在堂屋抽烟。
"没、没事......"裹珍把手藏在身后,不想让他看见。
李老蔫没说话,直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受伤的手拽到眼前。血还在流,顺着她的手掌滴在地上。李老蔫皱了皱眉,突然松开她,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以为李老蔫生气了,嫌她笨手笨脚。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黑乎乎的草木灰。
"伸手。"他说。
裹珍怯怯地伸出受伤的手。李老蔫抓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把草木灰按在伤口上。灰混着血,黑乎乎的一片,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血确实慢慢止住了。
"疼不?"李老蔫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问。
就这两个字,让裹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手疼?是因为累?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一句话?她只知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李老蔫明显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笨拙地用袖子给裹珍擦了擦脸,然后转身快步走了,背影有些狼狈。
裹珍一个人在柴房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她抹了抹脸,继续劈柴,受伤的手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不敢停下来。活总得有人干,李老蔫不会因为她受伤就帮她劈柴。
晚上躺在炕上,裹珍盯着黑漆漆的房顶发呆。李老蔫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他的背对着她,宽阔的后背在月光下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裹珍轻轻摸了摸受伤的拇指,上面还沾着草木灰,粗糙的触感提醒着白天的那个瞬间——李老蔫问她"疼不"的瞬间。
那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问她感受。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语气生硬,但确实是问了。裹珍翻了个身,背对着李老蔫的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第二天,生活照旧。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吃饭,下地干活......周而复始,像驴拉磨一样没有尽头。唯一不同的是,李老蔫看她的眼神多了点什么,裹珍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无视她了。
交公粮那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裹珍跟着李老蔫去队部交粮,会计拨着算盘,大声念着各家各户的名字和斤数。
"老蔫家,已交完!"
李老蔫闷闷地应了声,拿起空口袋就走。裹珍跟在他身后,看着别人家夫妻有说有笑地商量着怎么安排剩下的那些粮食,心里酸溜溜的。李老蔫从不会跟她商量这些,粮食收回家往缸里一倒就完事,吃多少、怎么吃都是婆婆说了算。
回家的路上,裹珍鼓起勇气说:"我想买只小猪崽养。"
李老蔫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裹珍不确定这声"嗯"是表示同意还是只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等了一会儿,见李老蔫没有下文,只好又问:"行吗?"
"随你。"李老蔫头也不回地说。
裹珍不再问了。她知道这就是李老蔫的态度——不反对,但也不会帮忙。回到家,她自己张罗着买猪崽的事,跟村里养猪的张家说好了,等下一窝猪崽出生就给她留一只。
几天后,裹珍真的买回了一只小黑猪,用她卖鸡蛋攒的钱。小猪崽很活泼,在圈里跑来跑去,哼哼唧唧的。裹珍站在圈外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这是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自己做决定,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只猪。
晚上,裹珍对躺在炕上的李老蔫说:"猪圈得修了,新买的小猪会从缝隙里钻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李老蔫的鼾声。裹珍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丈夫。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惨白的光斑。裹珍盯着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村口那条小河,平静得几乎看不出在流动。裹珍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李老蔫的沉默,习惯了每天重复的劳作,甚至习惯了偶尔的爆发和长久的压抑。她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抱怨什么,只是机械地活着,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有时候,裹珍会想起刚结婚时的自己,那个还会因为委屈而哭、因为期待而笑的自己。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哭了,也很少笑了。她把自己变成了李老蔫身上的一个物件,一个会做饭暖炕的物件。他需要时伸手,不需要时,她就在旁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就像算盘上的珠子,拨一下,动一下;不拨,就永远静止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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