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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声的炕


裹珍躺在炕上,盯着黑漆漆的房梁。

李老蔫的鼾声在她耳边炸响,一声接一声,像拉破的风箱,又像远处闷雷。这声音她已经听了两年多,却始终习惯不了。每次刚有点睡意,就会被突然高亢起来的鼾声惊醒,然后瞪着眼睛到天明。

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惨白的光痕。裹珍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向李老蔫。他背对着她,蜷缩在炕的另一侧,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那块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凸起,像一串丑陋的珠子。

裹珍轻轻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李老蔫背部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缩回了手。上次她试图碰他,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躲开,然后整晚都背对着她。

鼾声突然停了。裹珍屏住呼吸,以为李老蔫醒了。但下一秒,鼾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大声。裹珍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李老蔫的肩膀。

"老蔫......"她小声叫道,"老蔫?"

鼾声停顿了一下,李老蔫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没醒。

"我、我睡不着......"裹珍又推了推他,"咱们说说话吧?"

李老蔫终于动了动,半梦半醒地嘟囔:"说啥......"

"随便说点啥都行。"裹珍往他那边凑了凑,"今天村里来了个卖货郎,说县城里现在有电影院了......"

"睡吧。"李老蔫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明儿还、还得早起......"

说完,他翻了个身,鼾声立刻又响了起来。裹珍僵在那里,感觉脸上一阵发热。她慢慢挪回自己的位置,仰面躺着,眼睛盯着房顶上的裂缝。那条裂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房梁一直延伸到墙角。裹珍无数次地想过,要是有一天房子塌了,她会怎么样?李老蔫会救她吗?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对她视而不见?

一只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地跑过,掉下几粒灰尘。裹珍眨了眨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凉凉地流进鬓角。她懒得去擦,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天快亮时,裹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感觉刚合上眼,鸡就叫了。她强迫自己爬起来,眼睛酸涩得像塞了沙子。李老蔫已经不在炕上了,被子胡乱地堆在一旁。裹珍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还有余温。

灶台冰凉。裹珍机械地生火、烧水、淘米,动作熟练得不需要思考。锅里的水刚开,李老蔫就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他早上总是先去喂牲口,然后再回来吃饭。

"今儿个我去趟娘家。"裹珍一边搅粥一边说,"娘捎信来说想我了。"

李老蔫"嗯"了一声,蹲在门槛上开始抽烟。裹珍等着他再说点什么,比如"早点回来"或者"替我向岳母问好",但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眼睛盯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

吃完饭,裹珍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个自己蒸的馍馍和一双给母亲纳的鞋底。李老蔫已经下地去了,连句"路上小心"都没说。裹珍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这个她住了两年多的院子——低矮的土坯房,泥泞的院子,角落里堆着的农具,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去娘家的路不远,裹珍走得很慢。秋收刚过,田里光秃秃的,只有几根玉米秆孤零零地立着。风很凉,裹珍把围巾紧了紧,突然想起结婚前的那年冬天,她和村里的姑娘们去河边洗衣裳,手冻得通红,却笑得那么开心。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婚姻会是这个样子。

王秀花看见女儿回来,高兴得直抹眼泪。"瘦了,"她摸着裹珍的脸说,"李家不给你吃饱?"

裹珍摇摇头:"吃饱的,就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李老蔫不跟她说话?说每天晚上听着鼾声睁眼到天明?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

"就是啥?"王秀花追问。

"就是......累。"裹珍最终选择了这个最安全的词。

王秀花叹了口气,拉着女儿坐下:"女人嘛,哪个不累?你爹年轻时候也不爱说话,现在不也过了一辈子?"

裹珍低着头不说话。她记得父亲虽然话少,但至少会跟母亲商量事情,会关心孩子们吃饱穿暖没有。李老蔫呢?除了"嗯"和"哦",几乎没跟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他对你不好?"王秀花突然压低声音问,"打你?"

"没......"裹珍摇头,"不打。"

"那你还想咋的?"王秀花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打不骂,还让你吃饱穿暖,这样的男人上哪找去?"

裹珍咬着嘴唇不说话。她该怎么解释那种比打骂更让人窒息的冷漠?那种每天生活在一起却像陌生人的感觉?

"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王秀花拍拍女儿的手,"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孩子。这个词像刀子一样扎进裹珍心里。流产已经快一年了,她的肚子再没动静。婆婆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李老蔫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也着急。

"他对你好就行,"王秀花继续说,"别的都是虚的。"

裹珍想说李老蔫对她不好不坏,就像对一头牲口,喂饱了就行,不需要关心它的感受。但她没说,只是点点头,帮母亲做起针线活来。

下午回家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裹珍加快脚步,想在下雪前赶回去。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看见树下站着几个媳妇,正在说闲话。看见裹珍,她们立刻压低声音,但裹珍还是听到了"不下蛋的母鸡"几个字。

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加快脚步从她们身边走过。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回到家,李老蔫还没回来。婆婆坐在堂屋门口拣豆子,看见裹珍,只是抬了抬眼皮:"回来了?灶上有饭,自己热热吃。"

裹珍"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灶台上的饭已经凉了,是一碗稀粥和半个窝头。她懒得热,就这么冷着吃了。吃完饭,她主动去喂猪,想找点事做,免得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

猪圈里的两头猪已经长得很大了,看见裹珍就哼哧哼哧地凑过来。裹珍提着猪食桶,往食槽里倒。可能又是心不在焉,猪食舀子不小心甩了正好走过来的李老蔫的脸上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裹珍磕磕巴巴地道歉,手里握着猪食舀子。

李老蔫仰头看了一眼天。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泔水。突然,李老蔫猛地靠近,抢过猪食舀子就扔了出去。

猪食舀子飞过猪圈,落在菜园子里的白菜地里,砸坏了一棵好白菜。裹珍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两头猪也吓的嗷嗷乱叫。

李老蔫斜楞了她一眼,裹珍看见他眼里充满了红血丝。越看越吓人。裹珍以为这次他要打她了。但一瞬间,李老蔫就像没事了一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裹珍楞楞的站在那里,心跳的难受,这李老蔫每次发脾气都能吓到她。每次都能吓到她。老实人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真正发起火来,让她感到特别的陌生和恐惧。

晚上,两人谁都没提下午的事。李老蔫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抽烟,然后沉默地上炕睡觉。裹珍小心翼翼地躺在他旁边,尽量不碰到他。李老蔫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裹珍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不断闪现他举起扁担时那张扭曲的脸。

半夜里,裹珍被冻醒了。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冷得像刀子,她这才发现被子全被李老蔫卷走了。她轻轻拽了拽,没拽动。李老蔫睡得很死,鼾声震天,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动作。

裹珍放弃了,蜷缩在炕角,抱着膝盖取暖。月光照进来,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像一缕缕轻烟,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顶棚上的老鼠又在活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裹珍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嫁人了,却比当姑娘时更孤独;她有丈夫,却比单身时更冷。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发起了高烧。她强撑着起来做饭,但头晕得厉害,差点栽倒在灶台前。婆婆摸了摸她的额头,难得地发了善心:"回去躺着吧,今儿个我做饭。"

裹珍昏昏沉沉地回到炕上,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疼。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喝、喝点水......"

一个声音把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裹珍睁开眼,看见李老蔫站在炕边,手里端着一碗水。她勉强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是温的,还带着一丝姜味。

"娘熬、熬的姜汤,"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让你喝、喝了发汗。"

裹珍点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李老蔫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他憋出一句:"还、还喝吗?"

裹珍摇摇头,把空碗递给他。李老蔫接过碗,转身要走,裹珍突然叫住他:"老蔫......"

"嗯?"

"能......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裹珍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乞求。

李老蔫站在那里,背影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地、地里活还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裹珍躺在炕上,感觉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早就该习惯了这种拒绝。但每次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期待,然后又一次次失望。

傍晚时分,裹珍的烧退了一些。她强撑着起来,想去灶房帮忙。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婆婆和李老蔫在说话。

"......都两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不......"

"再、再等等......"李老蔫的声音闷闷的。

"等什么等?你都三十多了!老张家跟你同岁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李老蔫没说话。裹珍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低着头,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要我说,趁早再找一个,"婆婆继续说,"反正你们也没扯证,村里开个证明就行......"

裹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屏住呼吸,等着听李老蔫的回答。

"再、再等等......"李老蔫还是那句话。

裹珍轻手轻脚地退回屋里,重新躺到炕上。她盯着房梁上的裂缝,突然觉得那裂缝变大了,好像随时会裂开,把整个房子吞没。就像她的婚姻,表面上看起来还好,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崩塌。

晚上,李老蔫回屋睡觉时,裹珍假装睡着了。她感觉到李老蔫在炕边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看她,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躺下。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打鼾,而是安静地躺着,呼吸声很轻。

裹珍背对着他,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多希望李老蔫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问问她好点没有。但他什么都没说,最终,熟悉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裹珍轻轻翻过身,借着月光看着李老蔫的睡脸。那张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稚气,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裹珍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是的,她可以忍,可以继续过这种日子。但然后呢?等到李老蔫终于受不了她的"不会下蛋",把她赶回娘家?等到她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回首一生,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月光渐渐西移,照在裹珍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李老蔫的鼾声在耳边回荡,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提醒着她这段婚姻有多么荒谬——两个人睡在同一张炕上,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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