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夜长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裹珍听见第一片雪花落在窗棂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睁开眼,发现李老蔫又卷走了所有被子,自己只蜷缩在炕角,冻得手脚冰凉。窗外泛着诡异的白光,把屋内照得影影绰绰。
裹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拽被子。指尖刚碰到被角,李老蔫就在睡梦中咕哝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她叹了口气,收回手,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又消散。顶棚上的老鼠今夜格外安静,或许也冻得不愿动弹。
天蒙蒙亮时,裹珍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拼命想看清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起来了!"婆婆尖利的声音刺破梦境,"下雪了,得扫雪!"
裹珍挣扎着爬起来,头疼欲裂。窗户上结满了冰花,像一幅精致的剪纸。透过冰花的缝隙,她看见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李老蔫早已不在炕上。裹珍穿好棉袄,发现自己的棉鞋已经被人放在灶台边烤着——鞋底朝外,刚好能感受到灶膛的余温。这细微的体贴让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可能是婆婆放的,毕竟李老蔫从不会注意这些。
院子里,李老蔫正和公公一起扫雪。他穿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白霜。看见裹珍出来,他动作顿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干活,铁锹铲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先去把鸡喂了,"婆婆从厨房探出头,"然后来帮我揉面。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多蒸点馍馍备着。"
裹珍点点头,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鸡窝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下意识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冻得发疼的耳朵。鸡窝里,几只母鸡挤在一起取暖,看见裹珍就"咯咯"叫着围上来。她撒了一把玉米粒,看着它们争抢啄食,突然想起娘家院子里那只总是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裹珍!"婆婆的喊声从厨房传来,"面都发好了,磨蹭啥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白雾弥漫。婆婆正在案板上揉面,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
"把这盆面揉了,"婆婆头也不抬地说,"我去仓房拿点红枣。"
裹珍挽起袖子,把手伸进面盆。面团冰凉黏腻,冻得她手指发麻。她机械地揉着,听着院子里男人们扫雪的声响和偶尔的对话。公公在说什么交公粮的事,李老蔫只是"嗯""啊"地应着,一如既往地寡言。
"听说马婶家燕子要去学裁缝?"婆婆突然问。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裹珍身后,手里捧着一碗干红枣。
裹珍的手顿了一下:"嗯,说是去镇上的裁缝铺......"
"哼,不安分!"婆婆把红枣重重放在案板上,"姑娘家学那些干啥?她婆家能乐意?"
裹珍没接话,继续揉着面团。她想起燕子亮晶晶的眼睛和塞给她的那块水果糖,舌尖似乎又尝到了那丝甜味。
"你呀,"婆婆突然凑近,身上带着陈年衣柜里的樟脑味,"别跟那些疯丫头学。抓紧生个孩子是正经。"她压低声音,"老蔫他爹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盼着抱孙子呢。"
裹珍的手在面团里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面团。婆婆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最疼的地方。流产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她的肚子依然平坦如初。每个月那几天,婆婆的眼睛就像钩子一样往她裤裆上瞟,然后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我......"裹珍刚想说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公公的喊声:"老婆子!快拿烧酒来!"
婆婆脸色一变,扔下面团就往外跑。裹珍也跟了出去,看见李老蔫坐在雪地上,抱着右脚,脸皱成一团。原来扫雪时铁锹打滑,铲到了自己的脚背。厚厚的棉鞋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的血在白雪上格外刺眼。
"笨手笨脚的!"公公骂着,却动作利落地帮儿子脱掉棉鞋。李老蔫的袜子已经被血浸透,粘在伤口上。公公小心地揭开,露出脚背上一条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隐约能看到骨头。
裹珍胃里一阵翻腾,却强忍着没移开视线。李老蔫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密布的冷汗泄露了他的痛苦。
"去请王婆子!"婆婆命令道,一边用烧酒冲洗伤口。李老蔫浑身一颤,手指深深抠进雪地里。
裹珍转身就往院外跑,积雪没到小腿,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寒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王婆子家在村东头,平时走要一刻钟,这样的天气至少得半个时辰。
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王婆子回来时,李老蔫已经被抬到炕上。伤口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已经把布料染红。王婆子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热水、干净布和针线。
"得缝上,"她检查完伤口说,"这么冷的天,感染了可了不得。"
裹珍负责烧水和递东西。看着王婆子用烧红的针穿过李老蔫的皮肉,她胃里一阵阵抽搐。李老蔫死死咬着木棍,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却始终没喊一声疼。缝完最后一针,他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得有人守着,"王婆子收拾着家伙什,"夜里可能会发烧。"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裹珍一眼,"你男人挺能忍疼,是个硬骨头。"
裹珍点点头,送走王婆子后,坐在炕沿守着李老蔫。他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因为失血而干裂。裹珍用湿布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夜深了,公公婆婆都去睡了。裹珍添了炕火,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坐在小板凳上,困得直点头,却不敢睡。李老蔫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水......"半夜时分,李老蔫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裹珍赶紧端来温水,扶起他的头。李老蔫贪婪地喝着,喉结上下滚动,有几滴水顺着嘴角流下,消失在胡茬里。
"还......还要......"他的声音嘶哑,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
裹珍又倒了一碗。这次李老蔫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震动了伤口,疼得他直抽气。
"慢点......"裹珍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李老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两人目光相接,又同时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尴尬。
"你......睡吧。"李老蔫重新躺下,背对着裹珍,"我没事了。"
裹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回到小板凳上。屋外,雪还在下,偶尔能听见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后半夜,李老蔫果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开始说胡话。裹珍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脸和脖子,听着他含混不清地喊着"爹"和"娘",偶尔还有几个她听不懂的词。有一次,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出眼泪。
"苗......苗......"李老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距,"别踩......苗......"
裹珍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李老蔫可能是在说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在发烧的混沌中,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于泄露了一丝内心深处的伤痛。这个发现让裹珍胸口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天亮时分,李老蔫的烧终于退了。裹珍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得起来做早饭。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积了足有半人高的雪,在晨光中闪着刺眼的白光。
婆婆看见裹珍通红的眼睛,破天荒地没使唤她干活。"去睡会儿吧,"她难得和气地说,"老蔫怎么样了?"
"烧退了,"裹珍哑着嗓子回答,"睡得挺踏实。"
婆婆点点头,从锅里盛了一碗粥给她:"吃了再睡吧。"
裹珍捧着热粥,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可能是婆婆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关心。她小口喝着粥,听着公公在院子里铲雪的声响,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融入了这个家。
补了一觉起来,已是下午。裹珍去查看李老蔫的情况,发现他正靠着墙坐着,笨拙地试图自己换药。
"我来吧。"她接过布条和药粉。李老蔫没拒绝,只是默默把伤脚伸过来。
裹珍小心地解开昨天的包扎。伤口红肿得厉害,缝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肿胀的皮肉上。她轻轻涂抹王婆子留下的药粉,听见李老蔫倒吸凉气的声音。
"疼吗?"她下意识问,随即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出乎意料的是,李老蔫回答了:"还......还行。"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对话。裹珍的手抖了一下,药粉洒多了些。她赶紧吹了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谢......谢谢。"包扎完毕时,李老蔫突然说。声音很低,但裹珍听得清清楚楚。她惊讶地抬头,对上李老蔫躲闪的目光。这个沉默的男人居然会道谢,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没......没事。"裹珍结结巴巴地回应,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她匆忙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裹珍负责照顾李老蔫的伤。每天换药、端饭、倒尿盆,两人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缓和了些。有时候,裹珍甚至能感觉到李老蔫在试图说点什么,虽然往往以失败告终。
第七天夜里,裹珍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借着月光,她看见李老蔫蜷缩在炕的另一边,浑身发抖,显然是在强忍疼痛。
"伤口疼?"她小声问。
李老蔫没回答,但颤抖的肩膀已经说明了一切。裹珍爬起来,摸索着点亮油灯。微弱的灯光下,李老蔫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冷汗。
"得换药。"裹珍说着,去拿王婆子留下的药粉。换药时,她发现伤口有些化脓,黄白色的脓液从缝线处渗出来,散发着不祥的气味。
"得找王婆子再看看。"她担忧地说。
"不......不用。"李老蔫咬着牙说,"明天......明天就好了。"
裹珍想反驳,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婆婆压低的嗓音:"咋回事?疼得厉害?"
原来婆婆也被吵醒了。她查看了伤口,脸色变得凝重:"得再请王婆子。这伤口不对劲。"
这次是公公去请的王婆子。老人家半夜被叫醒,脾气很不好,但看到伤口后立刻严肃起来:"感染了。得拆线清创,不然这条腿保不住。"
清创的过程比缝合还要痛苦。李老蔫死死咬着木棍,浑身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裹珍在一旁递工具、换热水,看着王婆子把腐肉一点点剔除,胃里翻江倒海,却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处理完伤口已是凌晨。王婆子交代了注意事项,又留下一些草药,打着哈欠走了。公公婆婆也去睡了,屋里又只剩下裹珍和李老蔫。
"睡吧。"裹珍轻声说,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听见李老蔫粗重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呻吟。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老蔫的手。那只手粗糙、潮湿,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令她惊讶的是,李老蔫没有甩开她。相反,他的手指慢慢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间隔两年多第一次真正地牵手,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裹珍突然想起母亲的话:"等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定了。"但此刻,她第一次觉得,也许不需要孩子,两个人也能找到某种连接的方式,哪怕笨拙,哪怕沉默。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簌簌的落雪声像某种轻柔的絮语。裹珍轻轻捏了捏李老蔫的手,感觉到对方也回捏了一下,力道很轻,却让她心头一颤。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两颗孤独的心似乎找到了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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