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算盘珠子
裹珍坐在门槛上剥豆子,七个月的肚子像扣了口锅,沉甸甸地压得她腰酸。八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院里的黄土都泛着白光。汗珠子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上悬了一会儿,"啪"地砸在豆荚上。
"慢死了!"婆婆从灶房探出头,小脚跺得咚咚响,"剥个豆子磨蹭半天,等着下锅呢!"
裹珍加快手上的动作,指甲缝里塞满了豆荚的绿汁。自从查出身孕,婆婆的态度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动不动骂她"不下蛋的母鸡"。但活计一点没少,该干的还得干,只不过现在多了一句"小心我大孙子"的口头禅。
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一脚,裹珍"哎哟"一声,手里的豆子撒了一地。
"咋了咋了?"婆婆旋风似的冲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没......"裹珍勉强笑笑,"孩子踢我呢。"
婆婆的脸色立刻阴转晴,竟弯腰帮她捡起豆子:"我大孙子有力气!"她粗糙的手突然贴上裹珍的肚子,"让奶奶摸摸......"
裹珍僵在那里,任由婆婆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摩挲。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比打骂更让她不适,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重要的只是肚子里那块肉。
"老蔫!"婆婆突然扭头朝田里喊,"你儿子踢人呢!"
远处田里的李老蔫直起腰,朝这边望了望,又低头继续干活。但裹珍看见,他的动作明显轻快了许多,锄头挥得更有劲了。
自从怀孕,李老蔫的变化最大。他话还是不多,但眼里有了光,收工回来会主动问裹珍"累不累",偶尔还会从镇上捎回一块麦芽糖或几个杏子。夜里,他粗糙的大手会小心翼翼地贴上裹珍的肚子,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动静,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睡去。
裹珍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器皿,一个装着李家希望的瓦罐。所有人关心的都是罐子里的东西,没人在意罐子本身是不是有裂缝。
"发什么呆?"婆婆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豆子下锅啊!"
裹珍撑着膝盖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着墙缓了会儿,才端着簸箕往灶房走。婆婆已经坐回纺车前,"吱呀吱呀"地纺起线来,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灶房里热得像蒸笼。裹珍把豆子倒进沸水里,蒸汽"呼"地扑到脸上,熏得她差点窒息。她抹了一把汗,突然很想哭。怀孕本该是一件喜事,可为什么她只觉得累,累得喘不过气?
"裹珍!"婆婆又在喊,"去菜园摘俩茄子!"
裹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菜园走。茄子秧长得很好,紫莹莹的果实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她弯腰去摘,肚子却顶得够不着,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她只好慢慢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蹭,才勉强摘到两个最小的。
起身时,一阵剧痛突然从后腰窜上来,疼得她眼前发黑。她扶着篱笆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但她没跟任何人说——说了也没用,婆婆只会骂她娇气,李老蔫则会笨拙地"嗯"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晚饭时,裹珍没什么胃口。李老蔫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块鸡蛋,还特意把肥肉挑走了。婆婆看在眼里,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往裹珍碗里舀茄子炖豆子:"多吃点,我大孙子要营养!"
裹珍机械地往嘴里塞食物,味同嚼蜡。饭桌上,婆婆兴致勃勃地跟李老蔫讨论孩子取名的事,完全没问她的意见。
"要是小子就叫铁柱,结实!"
"丫头呢?"
"呸呸呸!肯定是小子!"
裹珍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突然很想知道,如果生的是女儿,婆婆会不会当场翻脸?李老蔫会不会也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皱眉叹气,然后夜夜"耕耘",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吃完饭,裹珍想去洗碗,被婆婆拦住了:"歇着吧,别累着我大孙子。"这话听着体贴,却让裹珍心里更堵——婆婆关心的始终是孙子,不是她。
李老蔫蹲在院子里修犁,裹珍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夏夜的微风送来阵阵稻花香,远处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着,本该是个惬意的夜晚。可裹珍只觉得孤独,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着,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老蔫,"她突然开口,"要是......是个闺女呢?"
李老蔫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敲打犁头:"都行。"
裹珍知道他在说谎。村里人哪个不想要儿子?特别是李老蔫这样的独苗,传宗接代是他的责任。要是她生不出儿子,婆婆肯定会逼他再娶,就像当初威胁要休了她一样。
夜里,裹珍躺在炕上,听着李老蔫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孩子在里面动来动去,像是在抗议母亲的低落情绪。
裹珍轻轻抚摸肚子,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他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背负了太多期待。要是不能满足这些期待,他会像她一样,活得像个透明人吗?
第二天一早,裹珍去井边打水,遇见了燕子。燕子已经嫁到邻村,回娘家来探亲。她穿着一3件时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小卷,看见裹珍就大呼小叫:"天哪!你肚子这么大了!"
裹珍勉强笑笑:"快八个月了。"
"李老蔫高兴坏了吧?"燕子挤眉弄眼,"总算当爹了。"
裹珍没接话,只是问:"你呢?有信儿没?"
燕子撇撇嘴:"我才不急着生呢。我在镇上裁缝铺找了个活,一个月能挣三十块钱!"她压低声音,"我偷偷上了环,我婆婆不知道。"
裹珍瞪大了眼睛。上环在村里可是大逆不道的事,谁家媳妇要是敢这么干,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你别这么看我,"燕子满不在乎地说,"女人又不是生孩子的机器。我男人也同意,说等攒够钱盖了新房再要孩子。"
裹珍呆呆地听着,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原来还有这样的夫妻,可以一起商量什么时候要孩子;原来还有这样的女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身体。她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突然很羡慕燕子,羡慕得心口发疼。
"你咋了?"燕子碰碰她的胳膊,"脸色这么差。"
裹珍摇摇头:"没事,可能有点中暑。"
回到家,婆婆看见她和燕子说话,立刻拉长了脸:"少跟那个不安分的来往!上了环的女人要遭天打雷劈的!"
裹珍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去灶台前烧火。婆婆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啊,她不是燕子,没有勇气反抗,只能认命地做个"生孩子的机器"。
中午,李老蔫从地里回来,带了一捧野山枣。"给,"他递给裹珍,"补血。"
野山枣红艳艳的,像一颗颗小宝石。裹珍接过来,轻声道了谢。李老蔫站在那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去洗脸了。
裹珍捏着一颗山枣,久久没有放进嘴里。她想起刚结婚时,李老蔫也是这样,偶尔带些山上的野果给她,却从不说甜言蜜语。那时她还会为这点小恩小惠感动,现在却只觉得悲哀——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裹珍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便。婆婆的脾气随着产期临近反而好了起来,甚至破天荒地帮她洗了几次衣服。李老蔫干活更卖力了,像是要给孩子攒下一座金山。
九月底的一个清晨,裹珍正在喂鸡,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接着是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流下来。她扶着墙,勉强喊了声:"娘......"
婆婆闻声赶来,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立刻扯着嗓子喊李老蔫去请接生婆,自己扶着裹珍往屋里走。
阵痛来得又急又猛,裹珍躺在炕上,疼得直冒冷汗。接生婆还没到,婆婆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剪刀,嘴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生个孙子"。
李老蔫被赶了出去,在院子里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裹珍能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婆婆说过,叫唤会吓着孩子。
接生婆终于来了,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手上青筋暴起,却出奇地有力。她摸了摸裹珍的肚子,点点头:"胎位正,能顺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裹珍生命中最漫长的噩梦。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几乎要把她撕成两半。她抓着炕沿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抠进了木头里。婆婆在一旁念经似的重复"使劲儿",接生婆则不断查看产道开了几指。
"看见头了!"接生婆突然喊,"再使把劲!"
裹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滑了出去。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啼哭,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是个带把儿的!"接生婆喜气洋洋地宣布,"大胖小子!"
婆婆立刻扑上去,像捡了金元宝似的抱起那个血糊糊的小肉团:"我的大孙子哟!"
裹珍虚弱地躺在血泊中,无人问津。她勉强撑起头,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却被婆婆挡住了视线。
"快收拾收拾,"婆婆对接生婆说,"我去给祖宗上香!"
接生婆剪断脐带,把婴儿擦干净包好,这才注意到产妇苍白的脸色:"不好,血出得太多了!"
裹珍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周围的声响越来越远。她隐约听见接生婆惊慌的喊声,听见婆婆不以为然的"哪个女人不流血",听见李老蔫撞开门冲进来的脚步声......
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李老蔫的脸出现在视野里,那张常年木讷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恐惧。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裹珍冰凉的手指,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孩子......"裹珍气若游丝,"让我看看......"
婆婆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襁褓递过来。裹珍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泪如雨下。这就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李家的希望,她的......儿子。
"取名......"她艰难地说,"叫......小树吧......"
希望他像树一样,活得自由些。这是裹珍没能说出口的话。黑暗渐渐吞噬了她的视野,李老蔫的呼唤声也越来越远。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通了——她不是瓦罐,不是器皿,而是一棵树,一棵孕育了另一棵树的、活生生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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