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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拳头落下


自行车链条咔哒咔哒响了三里地,丫丫的脑袋在裹珍后背一点一点的。天光渐亮,雾气从河面漫上来,把土路浸得湿漉漉的。裹珍的布鞋早就透了,脚趾缝里全是泥浆。

"妈妈,我屁股疼。"丫丫揪着她衣角小声说。车座是铁丝编的,颠簸时硌得孩子生疼。

裹珍单脚撑地停下来,把包袱皮垫在车座上。丫丫突然指着远处:"妈妈你看,烟!"

村口老槐树下果然飘着烟,裹珍眯眼一看,吓得差点摔下车——是王铁柱的小货车,车头正对着她们要去的方向。她慌忙拐进岔道,车轮碾过荨麻丛,在腿上刮出几道红痕。

"不是去镇上吗?"丫丫看着完全相反的路。

"咱们...绕点远。"裹珍声音发颤。她这才想起村后有条机耕路能通乡道,只是要翻过西坡。自行车推上陡坡时,车把上挂的布包突然散了,银镯子掉进草丛里闪闪发亮。

裹珍跪在草稞里摸索,冰凉的露水渗进膝盖。丫丫突然拽她袖子:"爸爸!"

小货车不知何时绕到了坡下,王铁柱正跳下车往坡上跑。裹珍抱起丫丫就往玉米地里钻,干枯的玉米叶像刀片划在脸上。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脚下一绊,和丫丫一起摔进了灌溉渠。

"裹珍!"王铁柱的吼声震得渠边泥土簌簌往下掉。他扒开玉米杆跳下来,工装裤被铁丝网扯开一个大口子。裹珍把丫丫护在身下,摸到一块带棱角的石头攥在了手里。

预想中的拳头没落下来。王铁柱突然跪在泥水里,额头抵着渠沿的苔藓:"别走...我错了..."

裹珍愣住了。她从未见过王铁柱这个样子——男人眼睛通红,颧骨上的痂裂开了,血混着汗往下淌。丫丫从她胳膊底下探出头,怯生生叫了声"爸爸"。

"我混蛋!我不是人!"王铁柱突然开始抽自己耳光,啪啪声惊飞了渠边的麻雀,"香草那事已经断了...真的!"

裹珍手心里的石头硌得生疼。她看见王铁柱右手少了一片指甲,是昨晚丫丫咬的地方。男人膝行两步想抱孩子,丫丫却哇地哭了。

"你看把孩子吓的!"王铁柱改成去拽裹珍的衣角,声音突然软下来,"老太太腿脚不便,丫丫还要上学...你就忍心?"

渠水浸透了裹珍的裤管,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王铁柱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是那个银镯子,沾着草屑和泥巴。

"回家吧..."他给裹珍套镯子时,手指抖得厉害,"我保证再也不动手了。"

日头爬上树梢时,他们仨回到了院子。老太太的拐棍声从西屋传来,一声比一声重。王铁柱进门就翻箱倒柜找纱布,裹珍默默去灶台生火,丫丫蹲在门槛上玩那只染血的银镯子。

午饭是王铁柱做的,土豆丝切得比裹珍小指还粗。他给丫丫盛了满满一碗,又往裹珍面前推了一盘炒鸡蛋:"吃,专门给你摊的。"

金黄的蛋皮上洒着葱花,油星还在滋滋冒泡。裹珍夹了一筷子,在嘴里嚼了二十多下才咽下去。王铁柱一直盯着她看,眼神让她想起被雨淋湿的狗。

下午王铁柱没出车,反而拎着铁锹去修了鸡窝。裹珍坐在堂屋补衣裳,听见他在院里跟老太太说话:"...运输队的活不接了,以后就在县里跑短途。"

老太太的拐棍在地上顿了顿:"香草她爹能答应?"

"退了定金了。"王铁柱声音突然压低,"您别在裹珍跟前提这茬..."

裹珍的针尖扎进食指,血珠沁出来染红了白线。她抬头看见丫丫在玻璃窗上哈气画画,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接下来的三天像是一场梦。王铁柱天天早早回来,带过镇上的芝麻糖,给老太太买过膏药,甚至有一天亲自给丫丫洗了脚。第四天傍晚,他搓着手跟裹珍商量:"几个老伙计约着吃个饭...就村东头老刘家。"

裹珍正在腌咸菜,满手都是盐粒子:"少喝点。"

"那肯定!"王铁柱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最晚八点回来。"

他换了一件挺括的蓝衬衫,临走还往头上抹了点头油。裹珍站在院门口看他走远,闻到那股茉莉味的头油香,突然想起春风旅社枕头上的长头发。

丫丫睡着后,裹珍坐在炕沿上数钱。老太太的棺材本、她攒的鸡蛋钱、还有王铁柱这几天给的家用,卷在蓝布衫里刚好一把。堂屋的老座钟敲了九下,院门始终没动静。

十点半,裹珍听见了熟悉的引擎声。车灯扫过窗户时,她迅速把钱塞回炕席底下。王铁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裹珍认得都是村里跑运输的。

"嫂子对不住啊!"其中一人大着舌头喊,"柱子哥今天手气有点背..."

王铁柱一脚踢翻了墙角的铁皮桶。裹珍去扶他,被酒气熏得倒退半步。男人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蓝衬衫领子扯开了,露出脖颈上新鲜的抓痕——不是打架能留下的那种。

"钱呢?"他推开裹珍直奔里屋,"柜子底下那包..."

裹珍追进去时,王铁柱已经掀开了炕席。钞票散了一地,他蹲下去捡的样子像条饿极了的狗。裹珍下意识去拦:"这是丫丫的学费..."

王铁柱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站起来,钞票从指缝里簌簌往下掉。

"你早就打算跑了吧?"声音轻得吓人。

裹珍往后退,脚跟撞到门槛。王铁柱突然抓起炕桌上的茶缸砸过来,搪瓷缸擦着她耳朵飞过,在门框上撞出一个凹坑。

"贱货!"他扑上来揪住裹珍头发,"老子这些天当孙子似的哄着你,你他妈还想着跑?"

裹珍被拽得仰起头,看见房梁上悬着的灯泡剧烈摇晃。王铁柱的拳头砸在肋骨上时,她听见很轻的"咔"一声,像树枝被雪压断的声响。

西屋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丫丫的哭声,还有拐棍敲墙的咚咚声。王铁柱充耳不闻,他把裹珍拖到堂屋,一脚踹在了她的腿弯上:"跪着!"

那两个醉汉不知何时走了,堂屋门大敞着,夜风卷着酒气往屋里灌。王铁柱解下皮带对折,铜扣在裹珍眼前晃来晃去。

"伸手。"

裹珍把颤抖的手摊开。第一下抽在手心时,她想起去年收麦子,镰刀割破手指也是这种火辣辣的疼。打到第五下,血顺着掌纹流到手腕,银镯子被染得通红。

"知道错没?"王铁柱喘着粗气问。

裹珍盯着地上自己的血滴,突然笑了。她想起春风旅社垃圾桶里的B超单,想起王铁柱跪在灌溉渠里的样子,想起丫丫画的那些小太阳。

皮带抽在背上时,裹珍蜷成了团。王铁柱的皮鞋踢在她腰上,嘴里骂着"白眼狼""贱骨头"。有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脖子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爸爸别打妈妈!"丫丫光着脚冲出来,怀里抱着一个铁饼干盒,"钱都给你!"

王铁柱夺过盒子一倒,硬币哗啦啦滚了一地。其中有个五毛的钢镚一直滚到裹珍手边,她看见国徽那面沾着自己的血。

"滚回屋去!"王铁柱拎起丫丫往西屋扔。孩子撞在门框上,额头顿时青了一块。老太太的拐棍从里屋飞出来,砸在王铁柱后脑勺上。

"你是畜生啊!连孩子都打!"

王铁柱愣神的功夫,裹珍爬过去抱住了丫丫。孩子在她怀里发抖,额头的包肿得像个鸽子蛋。老太太拖着断腿往外挪,嘴里骂着"你个遭雷劈的"。

谁也没注意地上的硬币。王铁柱突然蹲下来,把钢镚一个个捡回盒子,捡着捡着肩膀开始抖。再抬头时,他又变成了灌溉渠里那个流泪的男人。

"我不是故意的..."他去拉裹珍的手,被她躲开了,"丫丫...爸爸喝多了..."

裹珍把脸贴在丫丫头发上,闻到儿童香皂的茉莉味——和王铁柱头油一个香型。王铁柱跪着蹭过来,想摸孩子头上的包,丫丫却尖叫着往裹珍怀里钻。

后半夜,王铁柱在堂屋打呼噜,裹珍给丫丫敷额头。老太太摸出半瓶红花油,突然说了句:"等秋收完,我带着丫丫回娘家住段日子。"

裹珍的手停在半空。老太太从不提娘家,据说当年是私奔出来的。

"您..."

"你走吧。"老太太往西屋看了眼,"趁他出车的时候。"

晨光透过窗帘缝时,裹珍摸到了炕席底下的硬物——是那把旅社钥匙,铜齿上还沾着香草的发丝。王铁柱在梦里嘟囔着什么,翻个身压住了她半边衣角。

裹珍轻轻把衣角抽出来,布料的撕裂声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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