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酒气
王铁柱离家的第三天傍晚,裹珍蹲在灶台前炒白菜,油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出一个红点。她没顾上擦,眼睛直往窗外瞟。老太太在西屋喊第三遍要喝水了,丫丫趴在饭桌上画歪歪扭扭的小人。
"妈妈,爸爸今天回来吗?"丫丫用蜡笔涂着太阳,黄颜色涂到纸外面去了。
裹珍撒盐的手顿了顿,多抖了半勺。"说好今天回的。"她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锅铲刮着铁锅,刮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天擦黑时,院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裹珍正在给老太太换尿垫,听见声音手指一颤,塑料垫边角撕开道口子。丫丫已经光着脚丫子冲出去,辫子上的红头绳松了,在背后一跳一跳的。
等裹珍搀着老太太挪到堂屋,王铁柱已经坐在饭桌前了。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满屋子都是,像打翻了一坛腌坏的酸菜。桌上摆着半瓶喝剩的白酒,瓶身上"高粱大曲"四个红字被他的手汗蹭花了。
"站着干啥?盛饭啊!"王铁柱敲了敲碗边。他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右颧骨上结着块暗红的痂,像是跟人打过架。
裹珍端上炖白菜时,听见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人自从摔断腿,看谁都不顺眼。王铁柱扒拉两口菜,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想齁死老子啊?"
丫丫吓得一哆嗦,蜡笔掉在地上滚到柜子底下。裹珍连忙夹了一片菜尝,咸得发苦——她刚才果然放多了盐。
"我重炒..."她伸手要端盘子。
王铁柱突然一把掀了桌子。
瓷碗在地上炸开的声响像过年放的炮仗。白菜汤泼在裹珍的小腿上,烫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老太太的骂声、丫丫的哭声和王铁柱的吼声混作一团,裹珍却只盯着地上碎成三瓣的蓝边碗。
"败家娘们!"王铁柱摇摇晃晃站起来,皮带扣碰着桌沿当啷响,"老子累死累活跑车,回家连口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裹珍蹲下去捡碎片,有块瓷碴子扎进拇指指腹,血珠冒出来,在白菜叶上洇开一朵小红花。王铁柱的解放鞋突然出现在视线里,鞋头上沾着干涸的泥巴。
"聋了?说话啊!"他揪住裹珍的头发往后拽。裹珍看见他眼底布满血丝,像蜘蛛结的网。
老太太的拐棍这时突然横过来:"要打出去打!别吓着孩子!"
王铁柱松了手,裹珍踉跄着扶住墙。丫丫躲在奶奶身后,眼泪把画纸上的小太阳泡化了。王铁柱骂骂咧咧往门外走,临走还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凳子。
等引擎声远去,裹珍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抖。老太太把丫丫哄睡后,拄着拐棍挪到厨房,看见裹珍正用针挑手上的瓷片。
"他今天不对劲。"老太太压着嗓子,往窗外瞟了一眼,"颧骨那的伤看见没?肯定是在镇上惹事了。"
裹珍没接话。她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血丝顺着排水口打转。老太太突然塞过来一个东西——是那张被菜汤泡过的电话号码,字迹已经晕开了。
"要滚就趁早。"老太太转身时,拐棍在地上蹭出长长的拖痕,"别等哪天被打死了,你那孩子没人管。"
后半夜王铁柱回来时,裹珍正蜷在炕沿装睡。男人带着更浓的酒气压上来,她咬着牙没出声。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见王铁柱右臂上新鲜的抓痕——绝不是打架能留下的,裹珍太熟悉女人指甲的形状了。
天亮前,裹珍摸黑起来熬粥。淘米时发现缸底沉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捞出来看是一把钥匙,贴着的胶布写着"207"——是镇上春风旅社的房间号,去年王铁柱带她去过。
粥锅咕嘟冒泡时,裹珍把钥匙藏进了袜筒里。老太太说得对,王铁柱这两天确实反常。往常他打人都是因为喝多了,今天却像是憋着火回来的。
丫丫起床时,裹珍正在补王铁柱刮破的工装裤。孩子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却举着一张新画的画给她看:"妈妈,这是你。"
纸上的小人穿着蓝裙子,头发长得拖到地上。裹珍突然想起什么,翻出针线筐最底下压着的布片——那是她从前在李家村常穿的蓝布衫,改小了能给丫丫做件衣裳。
"妈妈今天要去趟镇上。"她给丫丫扎好辫子,多缠了两圈红头绳,"你跟奶奶在家,别碰暖水瓶。"
老太太在里屋咳嗽起来:"作死啊?他要知道了..."
"我去买盐。"裹珍声音很轻,手上却用力把钥匙按进兜里,"顺便扯块布给丫丫做衣裳。"
早班车摇摇晃晃开进镇里时,日头已经老高。裹珍在供销社转了两圈,称了半斤盐,又扯了二尺蓝布。出来时拐进邮局,对着公用电话犹豫了十分钟,最终拨了李老蔫堂弟的号码——去年收麦时他留过电话,说有事可以找他。
"喂?"接电话的是个女声,裹珍手一抖,硬币掉进投币口当啷响。
"我...我找李建军。"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他出车了。你是...裹珍姐?"
裹珍差点把听筒扔了。她没想到对方能认出自己声音,更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建军新娶的媳妇——那姑娘才过门三个月。
"有事我转告他?"年轻媳妇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的黄瓜。
裹珍看着玻璃门外走过的红裙子女人,突然改了主意:"没事...打错了。"
春风旅社还是老样子,绿色墙裙上蹭着灰扑扑的鞋印。裹珍在207门口站了半晌,钥匙插进去又拔出来。走廊尽头有服务员在整理推车,塑料盆撞得哐当响。
钥匙转开时,裹珍闻到了熟悉的雪花膏味——茉莉香的,和王铁柱衬衫领子上的味道一样。床上乱糟糟堆着被子,枕头上粘着根烫过的长头发。裹珍蹲下来看床底,找见个亮晶晶的塑料片——是镇上最贵那家发廊的会员卡,上面印着"丽丽"。
床头柜抽屉里有半包红梅烟,烟盒底下压着一张纸条。裹珍抖着手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柱子哥,那事考虑好没?我爹说能给凑五万。"落款是"香草"。
裹珍把纸条原样放回去,临走前扫了一眼垃圾桶——几个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一张B超单子,患者姓名被血渍糊住了,只能看见"孕8周"三个字。
回村的班车上,裹珍一直攥着那块蓝布。布料被汗水浸湿了,在手心团成硬硬的一坨。路过卫生所时,她看见王铁柱的小货车停在树荫下,挡风玻璃上贴着年检标。
裹珍提前两站下了车。她沿着河坝慢慢走,河水泛着油汪汪的光,漂着塑料袋和死鱼。有只野狗在岸边刨食,看见她就龇牙。裹珍从兜里掏出早上藏的馒头扔过去,野狗叼着跑远了。
快到家时,裹珍看见院门外停着一辆摩托车——是村支书家的。堂屋里传来王铁柱的大嗓门:"...运输队的事包我身上!"
裹珍闪身躲到柴火垛后。透过窗户,她看见王铁柱正给村支书递烟,两人面前摆着喝了一半的酒瓶。老太太在炕上装睡,丫丫蹲在角落玩布头。
"要说还是你有本事。"村支书吐着烟圈,"镇上那个香草...她爹可是包工头。"
王铁柱笑得脸上的疤都在发光:"女人嘛,给点甜头就..."
裹珍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抽屉里那张纸条,想起B超单上的"孕8周",想起王铁柱昨晚身上的抓痕。河坝上的野狗突然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
晚饭时王铁柱出奇地和气,甚至给丫丫夹了一筷子鸡蛋。裹珍低着头喝粥,听见他说:"明天我去趟县城,得两三天。"
老太太的筷子在碗沿敲出脆响:"香草她爹的那个工程?"
王铁柱脸色变了:"你咋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老太太冷笑,"就瞒着屋里这个是吧?"
裹珍把粥碗端得稳稳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王铁柱摔了筷子进里屋,翻箱倒柜半天,出来时脸色铁青:"你动我东西了?"
"啥东西?"裹珍声音像飘在井里的叶子。
王铁柱一把揪住她领子:"少装蒜!旅社钥匙呢?"
丫丫突然冲过来咬王铁柱的手。男人吃痛松手,反手就是一巴掌。孩子摔在墙角,鼻血滴滴答答落在蓝布上,像绣了一朵红梅花。
裹珍扑过去抱住丫丫时,摸到孩子后脑勺肿了一个包。她突然想起妇女救助站那个护士说的话:"下次可能就不是打你,是打孩子了。"
夜深人静时,裹珍用凉毛巾给丫丫敷额头。老太太在炕那头翻来覆去,最后扔过来一句话:"柴房有自行车,明天我让后村张大夫来看看孩子。"
裹珍知道这是默许。她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电话号码,发现被汗浸湿的纸片上,最后一个数字已经看不清了。
王铁柱的鼾声从里屋传来,裹珍轻手轻脚的收拾包袱。两件换洗衣裳,丫丫的出生证明,还有她娘给她留下的银镯子银耳环——这些年她一直藏在针线筐的夹层里。
天蒙蒙亮时,裹珍把棉袄裹在昏睡的丫丫身上。老太太突然睁开眼,往孩子兜里塞了一卷钱:"西屋柜子底下有我的棺材本...带着孩子走远点。"
裹珍的眼泪砸在丫丫脸上。孩子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妈妈背着光站在床前,蓝布衫被晨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即将起飞的大鸟。
"妈妈,我们去哪儿?"
裹珍把丫丫往肩上托了托:"去找能帮我们的人。"
柴房的破自行车吱呀作响,载着母女俩驶向晨雾深处。车筐里装着半包糖饼,是裹珍连夜烙的,饼皮上带着焦黑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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