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短暂的晴天
救助站的白墙上有道裂缝,从天花板斜插到窗框,像一道闪电。裹珍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这道缝。丫丫的肺炎好转后,总爱用蜡笔在墙上画太阳,每个太阳都长着弯弯的笑眼。
"周阿姨说今天带我们去公园。"丫丫趴在窗台上,鼻尖抵着玻璃。楼下花坛里,周大姐正和救助站主任说话,手里挥着一张纸。
裹珍把丫丫的辫子重新扎紧。孩子的头发长了不少,能编成两条小麻花了。这半个月来,王铁柱没再出现,倒是妇联的小张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厚厚的文件。
"妈妈,看!"丫丫突然指着窗外。一辆蓝色小货车缓缓驶过救助站大门,车身上"王庄运输"四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裹珍手里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周大姐推门进来时,裹珍还僵在窗边。"别怕,是县里统一清运垃圾的车。"她把文件袋放在床头,"好消息,临时保护令批下来了。"
文件袋里装着法院的裁定书,还有一张去省城的汽车票。周大姐说省妇女之家能安排工作,丫丫也能上幼儿园。裹珍摸着那张淡蓝色的车票,突然想起王铁柱第一次带她去镇上时,买的也是这种蓝票。
"他...真同意了?"
"由不得他!"周大姐翻开裁定书,"家暴事实清楚,还有医院验伤报告..."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吵嚷声。
王铁柱穿着簇新的蓝衬衫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一个粉红色书包。两个保安拦着他,他却不吵不闹,只是高高举起书包:"我给丫丫送开学礼物!"
书包拉链上挂着个小兔子玩偶,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丫丫扒着窗台往下看,小脸贴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
"不要开窗!"周大姐厉声道。裹珍却看见王铁柱身后还站着个人——老太太拄着拐棍,胳膊上挎着一个碎花包袱。
三天后,裹珍带着丫丫回到了王庄。法院调解室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王铁柱捧着保证书念得声泪俱下,老太太抖着手按手印,妇联主任反复强调"再犯就追究刑事责任"。最让她动摇的是那个穿白大褂的心理医生——他说丫丫半夜惊醒喊爸爸,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建立安全的家庭关系"。
院里的柿子树结果了,青疙瘩沉甸甸地压弯枝头。王铁柱真像变了个人,每天早早回来做饭,还买了一台二手洗衣机。老太太的腿好了些,能拄着拐棍去村口晒太阳了。有一天王铁柱甚至带回了一只小花狗,丫丫给它起名叫"太阳"。
九月初,丫丫背着粉红书包上了村小学。裹珍送完孩子回家,看见王铁柱在院里补车胎。秋阳把他后颈晒得通红,汗珠子顺着脊椎往下淌。
"喝点水。"裹珍递过搪瓷缸。王铁柱抬头笑了笑,手上黑乎乎的机油蹭在缸子上。这场景太平常,平常得让人心慌。
傍晚裹珍去接丫丫,看见孩子和小花狗在田埂上追蝴蝶。丫丫辫子散了,裙子上沾满草屑,笑起来缺了颗门牙。"张老师表扬我啦!"她举着图画本给裹珍看,上面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中间那个穿着蓝裙子。
这天夜里,裹珍梦见自己站在灌溉渠里,渠水突然涨起来,淹过了膝盖、腰、胸口...她挣扎着醒来,发现王铁柱不在炕上。堂屋传来压低的说话声,还有计算器归零的"滴"声。
"...最少这个数。"是老太太的声音。
"香草爹说了,只要..."王铁柱的话戛然而止。裹珍赤脚站在门后,透过门缝看见茶几上摊着一张图纸,旁边还堆着几捆钞票。
第二天王铁柱出车后,裹珍翻出了那张图纸。是一份运输合同,甲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写着"刘富贵"——香草爹的名字。合同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个地址:春风旅社207。
丫丫放学回来说头晕,裹珍一摸额头滚烫。村医说是换季感冒,开了退烧药。夜里孩子发起了高烧,裹珍用酒精棉擦她手心脚心,突然听见院门响。王铁柱带着一身酒气进来,看见丫丫病恹恹的样子,转身就去厨房熬姜汤。
"明天...能不去出车吗?"裹珍试探着问。王铁柱切姜片的手顿了顿:"刘家沟那批货耽搁不起。"
后半夜丫丫退了烧,睡得小脸通红。裹珍数着挂钟的滴答声,直到王铁柱的鼾声响起。她轻手轻脚爬起来,从柜底摸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救助站给的联络卡,还有那天没用的车票。
天刚蒙蒙亮,王铁柱就发动了小货车。裹珍站在院门口送他,晨露打湿了布鞋鞋尖。车子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尽,她就回屋摇醒了丫丫:"咱们去看姥爷。"
丫丫烧还没退干净,迷迷糊糊任裹珍给她套上厚外套。老太太在西屋咳嗽起来,裹珍往她床头放了杯温水:"妈,我带丫丫去趟卫生所。"
班车摇摇晃晃开往县城时,丫丫枕在裹珍腿上又睡着了。孩子手心朝上,指缝里还沾着画太阳用的黄蜡笔。裹珍摸到兜里那把旅社钥匙——她今早从王铁柱工装裤里摸出来的。
县汽车站比往常热闹,电子屏上滚动着"中秋返乡"的红字。裹珍买了最近一班去省城的票,离发车还有两小时。她带着昏睡的丫丫在候车室角落坐下,把联络卡塞进孩子内衣口袋。
"丫丫乖,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这个给穿制服的人看..."话没说完,广播突然响起:"王裹珍旅客,请到服务台..."
裹珍浑身血液瞬间都冻住了。服务台那边站着一个穿蓝衬衫的身影,正焦急地左右张望。她抱起丫丫就往洗手间跑,孩子被颠醒,迷迷糊糊喊"爸爸"。
女厕最里面的隔间,裹珍坐在马桶盖上发抖。丫丫的额头又烫起来,小脸皱得像只苦瓜。门外传来脚步声,保洁员用拖把敲着门:"有人吗?要消毒了!"
裹珍咬咬牙,从隔间上方翻到隔壁,抱着丫丫从窗户爬出去。后院停着一辆运垃圾的车,车主正蹲在墙根抽烟。她掏出最后一张钞票:"大哥,送我们去妇幼保健院行吗?"
三轮车穿街过巷,丫丫在她怀里哼哼唧唧说胡话。路过春风旅社时,裹珍下意识抬头——207房间的窗帘晃了晃,露出半张女人的脸。
保健院急诊室人满为患。裹珍挂号时,听见身后有人在问"有没有见过带孩子的女人"。她抱着丫丫躲进输液室,把孩子混进一群打点滴的小朋友里。
护士给丫丫扎针时,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裹珍突然看见走廊尽头闪过蓝衬衫,连忙拉过隔帘。丫丫的哭声引来了护士长:"家长怎么照顾的?都烧到39度了!"
"我...我去交费。"裹珍把丫丫交给护士,低头往外冲。在楼梯拐角,她迎面撞上了王铁柱。
男人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蓝衬衫汗湿了大半。他抓住裹珍手腕时,掌心烫得吓人:"丫丫呢?"
"肺炎复发了..."裹珍声音发抖,"孩子需要住院..."
王铁柱突然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先用着,我去办手续。"他转身时,裹珍看见他后颈晒脱了皮,红彤彤一片。
缴费处排着长队。王铁柱让裹珍去照顾孩子,自己攥着钞票站在队尾。裹珍回到输液室,看见丫丫枕在护士腿上睡着了,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您是孩子的母亲?"医生拿着化验单过来,"白细胞指数异常,建议做骨髓穿刺。"
王铁柱交完费回来,听见诊断结果时脸色比丫丫还白。他蹲在走廊打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对,儿童医院...钱我明天就打过去..."
裹珍在病房陪夜,王铁柱出去买了一趟饭。他带回两份炒面,油汪汪的葱花鸡蛋堆在裹珍那份上。"你吃。"他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磨平毛刺才递过来,"我看着丫丫。"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划出一道道银线。丫丫的吊瓶一滴一滴往下落,王铁柱坐在床尾,眼睛盯着输液管眨都不眨。裹珍想起他们刚结婚时,有次她发烧,王铁柱也是这么守了一夜。
凌晨四点,丫丫醒了,吵着要画太阳。王铁柱从护士站要来纸笔,握着孩子的小手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再加个笑脸。"丫丫声音虚弱,却带着笑。王铁柱就在圆圈下面画了道弯弯的线。
早上医生查房,说要做进一步检查。王铁柱去办转院手续,裹珍给丫丫换衣裳时,在孩子内衣口袋摸到了那张联络卡——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儿童医院的走廊漆成浅绿色,墙上贴着卡通贴纸。丫丫被推进检查室后,裹珍才发现王铁柱不见了。她在楼梯间找到他时,男人正对着手机低声下气地说话:"...再宽限两天...孩子病了..."
看见裹珍,他慌忙挂断电话,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你先去买饭..."
裹珍没接。她看着王铁柱通红的眼睛,突然问:"香草爹的运输款呢?"
王铁柱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滑坐在地上:"输了...全输了..."
检查结果下午出来,医生说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王铁柱听完诊断,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珠。裹珍却异常平静,仿佛早有预感。
"能治吗?"
"治愈率70%。"医生翻着病历,"先准备十万押金。"
回村的路上,王铁柱把车开得飞快。丫丫躺在裹珍怀里昏睡,小手里还攥着医院送的勇气徽章。路过灌溉渠时,裹珍突然说:"停车。"
渠水还是那么浅,漂着几片枯叶。王铁柱蹲在渠边捧水洗脸,洗着洗着突然嚎啕大哭。裹珍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后颈晒伤的地方脱了皮,露出粉红的新肉。
"我去借钱。"王铁柱用袖子抹脸,"明天就去山西..."
裹珍没说话。她摸着兜里的联络卡,想起周大姐说过"省城有儿童大病救助"。丫丫在车里哼了一声,她连忙回去抱孩子。后视镜里,王铁柱还蹲在渠边,蓝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即将破裂的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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