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钱的去向
王铁柱一直忙于跑运输,这次回来给裹珍一堆钱,她数着手里皱巴巴的钞票,指腹在纸币边缘来回摩挲。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王铁柱给的家用一次比一次少。丫丫的药不能断,她不得不把她娘留给她的银镯子悄悄拿去镇上当了。
"就这么点?"她终究没忍住,在王铁柱蹲在门槛边换鞋时问出了口。男人后颈的晒伤已经结痂,脱落的皮屑粘在蓝衬衫领口。他系鞋带的手顿了顿,鞋刷砸在水泥地上弹起老高。
"修车不要钱?加油不要钱?"王铁柱嗓门突然拔高,惊得院里啄食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开,"丫丫看病欠的债不用还?"
裹珍攥着围裙没吭声。灶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中药味弥漫了整个厨房。她看着王铁柱摔门而出的背影,弯腰捡起他换下的工装裤——裤兜里掉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是县城"夜来香舞厅"的入场券,日期写着昨晚。
丫丫在西屋喊妈妈,声音细得像只小猫。裹珍把收据揉成团扔进了灶膛,火苗"嗤"地窜起来,映得她瞳孔发红。孩子坐在炕上叠纸船,苍白的指尖捏着彩纸,化疗后新长出的绒毛贴在脑门上。
"爸爸又去开车了吗?"丫丫仰起脸问。裹珍用掌心贴着她额头试温度,嗯了一声。孩子最近总问这个问题,仿佛确认父亲在跑车就能证明他是在为她的医药费奔波。
药罐扑了,褐色的药汁浇灭了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裹珍用抹布去擦,发现收据没烧干净,"香"字还完好无损地躺在灰烬里。
第二天王铁柱破天荒回来吃午饭,身上有股廉价的香水味。裹珍给他盛饭时,看见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锁屏上跳出一条短信:【柱子哥,今晚还来吗?酒给你留着——莉莉】
"看啥呢?"王铁柱夺过手机,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丫丫吓得一哆嗦,刚拿起的汤勺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汁落在病号服上。
裹珍默默递过毛巾,突然瞥见他左手无名指空了——结婚戒指不见了。王铁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喉结动了动:"修车时摘的,怕刮花。"
下午裹珍去镇上小卖部买东西,听见几个妇女在议论。穿红裙子的张婶嗓门最大:"...夜来香新来了一个舞女,听说一晚上能挣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涂着丹蔻的手指。
回程路过李家荒废的老宅,裹珍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塌了半边的灶房里,她撬开一块松动的砖,露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当年她藏私房钱的地方。盒子里除了几张霉变的纸币,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李老蔫抱着穿开裆裤的小树,背景是县照相馆拙劣画的布景。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重阳留念"。裹珍想起那会儿自己刚怀上小树,李老蔫天天蹲在灶前给她熬酸梅汤。她把照片揣进兜,铁盒放回原处时,听见老鼠在墙根窸窸窣窣地跑。
晚饭时王铁柱没回来,老太太拄着拐棍在院里踱步。丫丫睡着后,老人把裹珍叫到西屋,从炕席下摸出一个手绢包:"拿着,丫丫下个月复查用。"
裹珍展开手绢,里面是一卷零碎票子,最大面额的才二十。"妈,这..."
"别声张。"老太太朝窗外瞥了一眼,"我卖了两袋苞谷。"
当月亮爬到柿子树梢时,院门响了。王铁柱哼着小调进来,领口沾着口红印。裹珍在灯下补丫丫的袜子,针尖在拇指上扎出一个血珠。
"还没睡?"王铁柱凑过来要亲她,被偏头躲开。他悻悻地脱衣服,裤兜里叮当响。裹珍趁他洗澡时翻看,是几枚游戏币,印着"夜来香"三个字。
水声停了,她连忙躺下装睡。王铁柱带着湿气钻进被窝,手往她衣襟里探。裹珍闭着眼,听见他嘟囔了句"没劲",翻身打起呼噜。
天刚亮王铁柱就出门了,说要去县医院结账。裹珍给他整理衣领时,发现他脖子上有一处新鲜的咬痕。男人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子:"修车时被铁丝刮的。"
裹珍没拆穿,只是在他走后翻出了那张舞厅收据的残骸。她烧了一壶开水,把发黑的纸片摊在桌上拼凑——除了"香"字,还能辨认出"VIP包厢"和"最低消费588"。
丫丫的复查结果不理想,白细胞计数又跌了。回程的班车上,孩子昏昏沉沉地靠在她怀里。路过春风旅社时,裹珍看见王铁柱的小货车停在路边,挡风玻璃上贴着张粉色便签纸,被风吹得哗啦响。
当晚王铁柱回来得很早,还破天荒带了袋苹果。丫丫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走到炕边,摸了摸孩子光溜溜的脑袋。"医生说..."裹珍刚开口,他就打断道:"钱的事我想办法。"
他掏出一叠钞票塞给裹珍,最上面那张沾着口红印。裹珍数了数,比上个月多出不少。"哪来的?"
"预支的运费。"王铁柱眼神飘向别处,"刘家沟那批货。"
夜里裹珍被窸窣声惊醒,发现王铁柱在翻她包袱。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见他手里捏着那卷给丫丫看病的钱。男人见她醒了,讪讪地放下钞票:"怕你放不安全..."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丫丫往怀里搂了搂。孩子因为化疗反应,在睡梦中轻轻呻吟。王铁柱站在炕前,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横贯在整个炕上。
第二天是集日,裹珍背着丫丫去镇上抓药。路过信用社时,她看见王铁柱在ATM机前排队,前面站着一个穿超短裙的年轻姑娘。那姑娘亲昵地拍了下王铁柱的屁股,男人回头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裹珍躲进旁边的杂货店,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们。王铁柱取了厚厚一叠钱,抽出几张塞进姑娘的领口。丫丫在她背上动了动:"妈妈,你心跳好快。"
从卫生院出来,裹珍绕到信用社查了折子。余额只剩二十三块八,最近一笔大额支出是三天前取的五千。她把存折捏得变了形,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李老蔫蹲在信用社台阶上抽烟,脚边放着一个化肥袋子。他比上次见更瘦了,像根被风干的玉米秆。"丫丫...病好些没?"他搓着手问,眼睛却盯着孩子光秃秃的脑袋。
裹珍不知怎么鼻子一酸。李老蔫慌慌张张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听小树...说丫丫病了..."
信封里是一叠零票,最大面额五十,沾着泥土和汗渍。裹珍知道这是他打零工攒的,刚要推辞,李老蔫已经拎起化肥袋匆匆走了,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集市的人流中。
傍晚下起小雨,王铁柱没回来吃饭。裹珍给丫丫喂完药,从柜底摸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她这半年攒的买菜钱,卷起来还没有手指粗。老太太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口,递过来一个布包:"我这还有只银镯子,当了。"
裹珍解开布包,里面是三百块钱和一张当票。老人转身时,空荡荡的袖管晃了晃——她左手腕上戴了三十年的镯子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裹珍哄睡丫丫后坐在堂屋补衣服。院门被撞开时已经快半夜,王铁柱浑身酒气跌进来,额头破了皮,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妈的,遇上劫道的了..."他瘫在椅子上嚷嚷。
裹珍打来热水给他擦脸,闻到他领口有股甜腻的香水味。王铁柱突然抓住她手腕:"折子...折子你动过没?"
"丫丫复查用了三百。"裹珍平静地说。王铁柱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那是老子的血汗钱!"
吼声惊醒了丫丫,孩子在西屋哭起来。王铁柱却红了眼,一把掀翻茶几:"钱呢?钱都他妈哪去了?"玻璃碎片溅到裹珍脚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裹珍护着闻声赶来的丫丫,突然发现王铁柱裤脚沾着一片亮片——是舞厅常见的装饰。男人跌跌撞撞翻箱倒柜,最后从米缸底摸出一个信封——李老蔫给的那叠钱。
"这是啥?"他抖开信封,零票雪花般散落了一地,"好啊,你他妈竟敢偷藏私房钱!"
丫丫这时突然挣脱裹珍的手,扑过去捡那些钞票:"这是大爷给丫丫看病的!"王铁柱一把拎起孩子:"哪个大爷?李老蔫?"
裹珍冲上去抢孩子,被王铁柱一胳膊抡到墙上。后脑勺撞在挂历钉上,温热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丫丫吓得忘了哭,小脸憋得发青。
"贱货!"王铁柱把钞票摔在她脸上,"还他妈跟那个窝囊废勾搭上了!"他扯下墙上的挂历撕得粉碎,纸片像枯叶般落在裹珍脚边。
老太太的拐棍声从西屋传来,一声比一声近。王铁柱却像头暴怒的狮子,踹开门冲进雨里。引擎声远去后,裹珍才发现手里还攥着一片挂历纸——是印着"中秋团圆"的那页,现在沾了她的血。
丫丫在她怀里发抖,小手摸到她后脑勺的血,突然说了句:"妈妈,我们走吧。"孩子声音很轻,却像记闷雷砸在裹珍心上。
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冒热气,熬着明天要喝的中药。裹珍看着雨中摇曳的柿子树,想起李老蔫给的那叠沾着泥土的钱,想起老太太空荡荡的手腕,想起春风旅社窗帘后的那张脸。
雨声中,她摸到了兜里的当票和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背面的铅笔字已经模糊了,但"重阳"两个字还依稀可辨——那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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