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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雪落无声


立春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医院的窗棂上结满了冰花。裹珍用指甲轻轻刮着玻璃,刮出一道透明的弧线,正好能看见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上积了一层薄雪,像给死人脸上盖的白布。

丫丫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监护仪上的绿线疯狂跳动。裹珍按下呼叫铃,手指在按钮上留下个汗湿的印子。医生护士冲进来时,她退到墙角,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有人撞翻了床头柜,玻璃杯摔在地上,水珠溅到她脚背上——是温的。

"妈妈..."丫丫的声音细得像根线。裹珍扑过去,看见孩子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瘦得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那只手在空中抓了抓,像是要握住什么,最后落在裹珍的衣角上。

"太阳..."丫丫的眼睛亮得出奇,盯着病房天花板某个看不见的点,"太阳来接我了..."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绿线拉成一条笔直的河。裹珍看见丫丫的瞳孔慢慢散开,像两滴墨汁落在水里。医生还在按压孩子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丫丫的小身子在床上弹跳,像只被浪头拍打的小船。

"停了吧。"裹珍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护士拔管子的时候,裹珍注意到丫丫的指甲长了。化疗后新长出的指甲很健康,粉红色的,边缘有个小小的月牙。她上周刚给孩子剪过,现在又长出一点点。原来人死了,指甲还会继续长啊。

雪还在下。裹珍给丫丫换上那件一直舍不得穿的蓝裙子——王铁柱从看守所寄来的那条。裙子太大了,套在丫丫瘦小的身子上空荡荡的,像套了只布口袋。裹珍用别针在背后折了几道,又给孩子穿上新买的红棉袜。丫丫的脚冰凉,她捂了很久也没捂热。

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推床时,裹珍突然发疯似的扒住床沿不放。那人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裹珍把脸贴在丫丫胸口,那里曾经有颗活泼泼跳动的小心脏,现在安静得像口枯井。

她摸到孩子颈侧有个小疤——是去年王铁柱摔碗时,瓷片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把丫丫最爱的兔子挂件都染红了。现在这疤成了淡淡的白色,像一片小雪花。

天亮时,裹珍从丫丫枕头下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孩子偷偷攒的糖纸,花花绿绿的铺了一床。最上面那张玻璃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背面用铅笔写着"给妈妈"。

医院的社工来帮忙办手续,说可以申请贫困家庭丧葬补助。裹珍摇摇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是老太太给的土地证。社工推了推眼镜:"您确定?这是宅基地..."

"够买块好坟地不?"裹珍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选了一块朝阳的小山坡,挨着一棵野梨树。下葬那天,李老蔫带着小树来了,父子俩在坟前放了六个红皮鸡蛋。老太太拄着拐棍站在一旁,空荡荡的左腕袖管被风吹得一飘一飘。

裹珍把丫丫最喜欢的兔子挂件放在墓碑前,又摆上那盒没吃完的糖果。小树突然蹲下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蚂蚱,小心地摆在糖果旁边。和上次那个一模一样,连触须弯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回村的班车上,老太太一直攥着裹珍的手。老人的手像枯树枝,却暖得出奇。路过灌溉渠时,裹珍看见渠底结了一层薄冰,阳光下泛着蓝幽幽的光。那天王铁柱就是跪在这里求她别走,泥水溅了他一身。

家里静得可怕。裹珍推开丫丫的房门,小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粉红书包挂在床头,小兔子挂件不见了。她打开书包,里面是丫丫的课本和作业本。数学本上画满了小太阳,每个太阳都长着弯弯的笑眼。

灶台冷冰冰的,裹珍生火熬了锅粥。火苗窜起来时,她想起该把丫丫的胎发埋在这里。可翻遍全身也没找到那个纸包——明明记得收在口袋里的。粥煮糊了,焦味弥漫了整个厨房。

夜里裹珍睡在丫丫的小床上,抱着孩子的枕头。上面还有淡淡的奶香,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墙上的身高刻度上。最后一道划痕是上个月量的,旁边写着"丫丫5岁半"。

天刚亮,裹珍就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她拉开窗帘,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柿子树下,手里拿着文件。老太太正给他们倒茶,拐棍靠在桌边,银色的金属头闪着冷光。

"王铁柱的家属?"年长的那位抬头看见裹珍,举起了一个信封,"执行通知书。"

裹珍接过信封,没拆。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得让她手腕发颤。警察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他...提出要见你最后一面。"

老太太的茶碗停在半空,茶水晃出来,在桌上积成一个小水洼。裹珍盯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发现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十点。"

警察走后,裹珍去了一趟柴房。王铁柱的工具箱还放在角落,落满灰尘。她撬开锁,里面除了扳手和螺丝刀,还有个小铁盒——装着丫丫的胎发。原来那天她顺手放在这里,后来就忘了。

裹珍坐在柴堆上,一根根数着丫丫的头发。阳光从瓦缝漏下来,照得发丝金灿灿的。有根特别长的,她绕在无名指上,打了个结。

第二天裹珍起得很早,换了一身素净衣裳。老太太默默递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三个煮鸡蛋和一张照片——丫丫周岁时拍的,穿着红肚兜,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看守所的会见室比想象中明亮。王铁柱被带进来时,裹珍差点没认出来。男人瘦脱了形,蓝囚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们隔着铁栅栏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王铁柱的手铐哗啦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看,突然笑了:"丫丫...丫丫怎么样了?"

裹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贴在玻璃上。王铁柱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丫丫的笑脸上。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却被手铐拽住了。

"挺好。"裹珍听见自己说,"上小学了,成绩不错。"

王铁柱的喉结滚了滚,眼眶突然红了。他低头用肩膀蹭了蹭眼睛,囚服上洇开两团深色的湿痕。

"那...那就好。"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你别跟她说我的事。"

会见结束得很快。临走时王铁柱突然喊住裹珍:"对了,车座底下...那真是狗血。"他咧了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那天...我那天是去给丫丫借钱。"

裹珍没回头。走廊很长,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通道里,像有人在身后跟着走。

王铁柱被执行死刑的那天,裹珍去了丫丫的坟前。野梨树开了几朵白花,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她烧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丫丫的周岁照,一张是王铁柱年轻时抱着丫丫在县照相馆拍的。

火苗吞噬照片时,裹珍发现王铁柱当年穿的是一件蓝衬衫——和丫丫画里的一模一样。灰烬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飞向远处。裹珍从怀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蚂蚱,轻轻放在墓碑前,和小树编的那个并排。

回家的路上,她绕到灌溉渠边站了一会儿。渠水哗哗地流,带着融化的雪水和几片早落的梨花瓣。裹珍从口袋里摸出那把春风旅社的钥匙,扔进水里。铜钥匙闪了闪,沉入了浑浊的水底。

老太太在堂屋等她,桌上摆着两碗面条。老人什么也没问,只是把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裹珍。面条底下藏着一个荷包蛋,裹珍咬了一口,蛋黄还是溏心的,金黄的汁液流到碗里。

"吃吧。"老太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日子还得过啊。"

裹珍突然放下碗,跑到院里干呕起来。早上吃的、昨天吃的、这些年咽下的所有苦楚,都化作酸水从喉咙里涌出来。柿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嫩叶飘下来,落在她沾满泥土的布鞋上。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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