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空房子
裹珍这两天发现老太太开始收拾东西,是在王铁柱"头七"那天。老人把墙上的老挂历取下来,撕下印着"忌"的那页,折成了小船放进灶膛。火苗窜起来时,她突然说:"东村老陈家要买这房子。"
裹珍正往簸箕里扫香灰,手一抖,灰撒了一地。"您要搬去哪儿?"香灰扑在鞋面上,像一层薄雪。
"柱子他表哥来接我。"老太太把神龛里的观音像包进红布,"你...你有什么打算没?"
裹珍摇摇头。簸箕里的香灰被穿堂风吹散,打着旋儿升到房梁上,又缓缓落下。老太太的银镯子当票从柜子缝里飘出来,落在裹珍的脚边——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快进的皮影戏。老陈带着媳妇来看房,手指在堂屋柱子上敲敲打打,说椽子被虫蛀了要压价;老太太的侄子开着小卡车来拉家具,把八仙桌搬上车时磕掉了一个角;裹珍整夜整夜坐在丫丫的小床上,看月光把墙上的身高刻度照得发亮。
签契约那天,裹珍主动避了出去。她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到日头偏西,树影从西边挪到了东边,蚂蚁爬了她一裤脚。回程路过老李家荒宅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在塌了半边的灶房里坐了很久。当年藏私房钱的铁盒还在,里面除了几张霉变的纸币,还有一片干枯的柿子树叶——是去年秋天和丫丫一起捡的。
家里面静得出奇。老太太在堂屋数钱,钞票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吃桑叶。"我给你留了两千。"老人推过来一叠钱,指关节上的老茧刮过票面,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裹珍没接。她盯着老太太空荡荡的左腕,那里有一道白印子,是戴了三十年银镯子留下的。"不用。"她声音很轻,"我有手有脚,还年轻。"
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拿着!"老人的指甲掐进她皮肉里,"你...你去趟镇上..."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一口痰里带着血丝。
裹珍这才注意到,老太太收拾的包袱里没有冬衣——老人知道自己活不到冬天了。
卡车来接人的那天,下着小雨。老太太穿着一件簇新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最后看了一眼堂屋的神龛,那里只剩一个长方形的灰尘印子。"钥匙我给老陈了,"她拄着拐棍站在雨里,"你...你多保重吧。"
裹珍站在屋檐下,看着卡车碾过泥泞的村路,消失在雨幕中。院里的柿子树被雨水洗得发亮,青柿子挂满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再过一个多月就熟了,往年这个时候,丫丫总会仰着小脸数果子。
老陈来收房那天,裹珍正在灶台前烧最后一把火。她把丫丫的课本、病历本,还有那个断耳朵的兔子挂件,一件件放进火里。火苗蹿起来时,老陈媳妇在院里尖着嗓子喊:"哎哟这被褥可不能带走!算固定装修!"
裹珍拎着一个蓝布包袱走出院门,里面是两件换洗衣裳和那张全家福。老陈正在换门锁,新锁亮晃晃的,映出她变形的脸。背后传来老陈媳妇的嚷嚷:"丧门星可算走了..."
村口的班车半小时一班。裹珍坐在站牌下等车,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包袱皮上的补丁——那是丫丫化疗吐脏后,她连夜缝上的。补丁针脚细密,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车来了,裹珍却没上去。她突然转向通往镇上的小路,布鞋踩在泥泞里,一步一个湿脚印。风把路边的蒲公英吹散了,白絮粘在她裤腿上,像不肯离去的小手。
镇上的集市正热闹,裹珍在布摊前站了很久。老板娘是个热心肠,听说她会针线活,热情地招呼:"大妹子,我这缺个帮手,包吃住!"
裹珍的手指抚过一匹蓝布,布料凉丝丝的,像春天的溪水。"我...我想买点红毛线。"
老板娘麻利地扯出一团红线:"要给孩子织毛衣?"
裹珍没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阳光透过塑料棚顶照在毛线上,映得那红色格外鲜艳,像丫丫最后发烧时的小脸。
她在集市的角落支了一个小摊,帮人缝补衣裳。第一单生意是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校服扣子掉了一颗。"阿姨,"女孩仰着脸问,"能缝成小兔子形状吗?"
裹珍的手顿了顿。她从包袱里找出颗备用扣子,针线翻飞间,真的缝出了个兔子轮廓。女孩欢天喜地地走了,不一会儿引来更多小伙伴。
傍晚收摊时,裹珍数了数收入:十七块八毛。她用这笔钱在集市尽头租了一间小屋,屋顶漏雨,墙皮剥落,但窗口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树上还有个鸟窝,几只雏鸟正张着黄嘴等妈妈喂食。
夜深人静时,裹珍就着煤油灯钩织小饰品。红线在她指间流动,渐渐变成一只小兔子。她钩得很慢,每一针都像是在抚摸丫丫柔软的头发。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未完成的玩偶上,像给红兔子披了一层银纱。
日子像毛线团一样慢慢展开。裹珍白天接些缝补活计,晚上继续钩织。她钩了三十七只小兔子,每只耳朵长短不一,就像丫丫画的那样。赶集的大娘们帮她宣传,居然有人专程来订做。
深秋的一个雨天,裹珍的小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夜来香舞厅的清洁工阿芳。女人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听说你手艺好,"她局促地站在门口,"能...能给娃做件衣裳不?"
裹珍的目光落在婴儿脸上。孩子睡得正香,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像两把小扇子。她突然想起小树刚出生时,也是这么小小的一团。
"进来吧。"裹珍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有块蓝布,正好能做一件连体衣。"
阿芳千恩万谢,临走时硬塞给她二十块钱。裹珍没收,只是轻声问:"孩子叫什么?"
"还没起大名呢,"阿芳笑了笑,"小名叫阳阳,太阳的阳。"
裹珍怔了怔,手不自觉地摸向包袱——那里藏着丫丫的兔子挂件。窗外的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屋檐下的水洼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第二天清晨,裹珍收拾好小摊,突然决定要去趟县城。班车摇摇晃晃驶过灌溉渠时,她看见渠水涨了不少,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奔向远方。
县妇联的蓝牌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裹珍在门口徘徊许久,直到一位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出来倒茶。"您好,"裹珍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你们...还招手工老师吗?"
工作人员热情地引她进门。走廊墙上贴着孩子们的手工作品,有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写着"送给好心的阿姨"。裹珍的眼眶突然热了,她仿佛看见丫丫举着画,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
面试出奇地顺利。妇联主任看过她钩的小兔子,当即拍板:"下周就能上岗!我们这有很多留守儿童,就缺你这样有耐心的老师。"
走出妇联大门时,夕阳正缓缓西沉。裹珍在街角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卖糖葫芦的老汉笑呵呵地问:"给娃带的?"
裹珍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小心地包好剩下的糖葫芦,放进包袱里。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孩子们潮水般涌出校门,笑声洒了一路。
风起了,路边的梧桐叶纷纷飘落。裹珍拎着包袱向公交站走去,蓝布衫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即将起飞的风筝。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小镇的方向,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个鸟窝,窝里有几只雏鸟正在学飞。
公交车缓缓启动,载着她驶向新的生活。裹珍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后退。路过春风旅社时,她发现207房间的窗口摆着一盆绿植,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向她挥手告别。
(https://www.24kkxs.cc/book/4240/4240709/23684375.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