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菜籽命
裹珍这天蹲在砖窑后门的水沟边刷胶鞋,碱水渗进掌心的伤口,疼得她直抽气。三婶挎着竹篮子路过,篮子里新摘的豆角还带着露水。
"哎哟,你看这手..."三婶一把拽过裹珍的手腕,粗粝的拇指抹过溃脓的烫伤,"真是作孽哟,刘黑心又克扣药钱了?"
裹珍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三婶的银镯子硌在她的腕骨上,冰凉梆硬的,像一副手铐。
"跟我走,上我家去抹点獾子油。"三婶不由分说地拽她起身,竹篮子里的豆角跟着直晃悠,"你说说你,年纪轻轻的守啥活寡啊?"
三婶家的小院里晒满了霉干菜,棕褐色的菜帮子铺在席子上,像一块块风干的皮肤。堂屋里供着观音像,香炉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咱们女人啊,就是菜籽命。"三婶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黑陶罐,挖出一团黄褐色的膏药,"撒到哪就是哪,还能挑地界不成?"
獾子油带着腥臭味糊在伤口上,裹珍疼得咬住下嘴唇。三婶突然压低声音:"后山烧炭的冯老三,虽然说长得寒碜了点..."她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可是知道心疼人。"
窗外的水渍老母鸡扑棱着翅膀,水珠飞到桌子上,裹珍盯着桌上渐渐干涸的水滴。三婶继续絮叨:"去年大雪封山,他背着发高烧的刘婆婆走了十里地去卫生所..."
裹珍的胶鞋在门槛上留下两道泥印。三婶抄起扫帚追出来:"你别急着走啊!冯老三虽然穷,可有一手编筐的好手艺..."
砖厂午休时,女工们捧着饭盒扎堆嚼舌根。裹珍蹲在窑洞背阴处啃着冷馍,听见镶金牙的女工扯着嗓子说:"...冯老三?脸上那块胎记比巴掌还大!""穷得叮当响,三十多了还打光棍..."
馍渣卡在裹珍的喉咙里,她剧烈的咳嗽起来。胖婶"好心"递来一碗菜汤,漂着可疑的油花。她刚喝一口就吐了——汤里掺了刷锅水。
"不识好歹!"胖婶夺回碗,菜汤泼在裹珍裤腿上,"活该当一辈子窑姐儿!"
傍晚下工时,三婶又堵在厂门口。她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冯老三捎话来了,明天晌午在集上碰面。"她拽过裹珍沾满砖灰的袖子,"穿体面点!"
裹珍的包袱里只剩那件妇联发的白衬衫了,领口已经泛黄。她用砖厂漂白粉兑水泡了一夜,天亮时发现布料烂了几个洞,像被虫子蛀过的树叶。
三婶气得直跺脚,最后从箱子底翻出一件绛紫色褂子:"我闺女出嫁前穿的,便宜你了。"褂子腋下有一块洗不掉的汗渍,凑近时能闻到陈年的樟脑味。
集市上人头攒动。裹珍跟在三婶身后,远远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站在竹筐摊前。他左脸确实有块巴掌大的青紫色胎记,像块淤青。
"来了?"冯老三搓着手站起来,声音出奇地温和,"坐、坐..."他手忙脚乱地擦凳子,差点碰翻一摞竹筐。
三婶借口买盐溜走了。冯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烧饼..."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草鞋,"听说你手伤了...趁热吃暖和..."
烧饼的芝麻香气钻进鼻子,裹珍突然想起丫丫发烧时,也是这样眼巴巴地等着她熬粥。
"我、我编筐养家..."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挣的不多,但...但不会让你饿着的..."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筐边缘,"你...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买烧饼..."
裹珍小口咬着烧饼,热乎乎的油脂顺着嘴角流下。冯老三慌忙递来块洗得发白的手帕:"给,干净的..."
远处传来三婶尖锐的笑声,她在和肉铺老板讨价还价。冯老三突然压低声音:"你要是不愿意...我、我就跟三婶说没相中..."他耳根通红,"你别为难..."
裹珍盯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突然发现针脚细密整齐——是他自己缝的。
回砖厂的路上,三婶的银镯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丑是丑了点,可知道疼人啊!"她在田埂上啐了一口痰,"你当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挑什么啊?"
砖厂的女工们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第二天上工,镶金牙的凑过来阴阳怪气:"听说你相中了丑八怪?"她故意亮出手腕上的
银镯子,"也是,破锅配烂盖..."
裹珍沉默地码着砖坯,掌心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丝渗进砖缝。胖婶"哎哟"一声:"可别把晦气传到砖上!"
那晚工棚出奇地安静。裹珍数着屋顶漏进的星光,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摸走了她包袱里的毛线针,第二天清晨,针尖插在了她的枕头上。
雨水连绵的七月,冯老三托人捎来一把油纸伞。粗糙的竹柄上缠着布条,摸上去干燥温暖。裹珍撑伞走在泥泞的厂区,听见女工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丑八怪还挺会来事的呢..."
立秋那天,三婶带来了冯老三的提亲礼——一对粗布枕套,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百年好合"。"他自己绣的..."三婶撇撇嘴,"熬了三晚上..."
裹珍摩挲着凹凸不平的针脚,突然发现"年"字少了一笔。她想起丫丫刚开始学写字时,也是这样缺胳膊少腿。
"应了吧。"三婶难得放软了语气,"这世道,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
傍晚发工资时,刘黑心又扣了她三十块:"破坏生产团结。"裹珍攥着皱巴巴的钞票,突然发现女工们都戴上了银镯子,明晃晃的一排,像给手腕套上了枷锁。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工棚,发现铺盖被人泼了涮锅水。霉斑在被褥上蔓延,像一张狰狞的鬼脸。裹珍抱起湿漉漉的包袱,突然摸到一个硬物——是那把妇联教室的钥匙,不知何时滑进了夹层。
月光如水,裹珍站在砖窑后的松树下。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啼叫,一声声,像孩子在哭。她想起冯老三递烧饼时小心翼翼的眼神,想起他说"不会让你饿着"时结巴的样子。
晨雾弥漫时,裹珍把包袱里的毛线针一根根插在了松树下,排成小小的十字。最后一根针尖上缠着红线,在风中轻轻摇曳。
三婶的银镯子声从雾中传来:"想通了?冯老三明天..."
"嗯。"裹珍轻声应道,看着晨雾中渐渐清晰的砖厂轮廓,"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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