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暖炭
1996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裹珍拖着编织袋走进冯老三的院子。砖厂女工们起哄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嫁了个烧炭的,以后生个煤球娃!"
冯老三的小平房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产物,墙皮剥落得露出红砖。门上新贴的"囍"字是从镇上两元店买的,塑料薄膜在风中哗啦作响。院子里堆着蜂窝煤和竹篾,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正放着毛宁的《晚秋》。
"来、来了?"冯老三搓着手从厨房钻出来,脸上的胎记涨成紫红色。他穿着一件过时的确良衬衫,领口洗得发毛,脚上的回力鞋开了胶。
裹珍注意到门框上钉着一个崭新的纱窗——这季节根本用不上。冯老三顺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解释:"夏、夏天蚊子多防蚊子..."
屋里比想象中的要整洁一些。组合柜上摆着台14寸的牡丹电视机,罩着钩花布套。五斗橱的玻璃下面压着几张照片,最显眼的是冯老三搀着一个老太太在长城合影,背景里还能看到"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水泥碑。
"这是我、我妈..."冯老三慌忙把照片翻过去,"前年走的..."
他手忙脚乱地插上电炉子,铝锅里的水半天没开——线路老化电压不稳。最后是裹珍用煤球炉煮的面条,冯老三蹲在旁边剥蒜,指甲缝里的炭灰怎么也洗不干净。
夜里裹珍睡里屋的双人床,冯老三抱着铺盖去外间搭木板。半导体收音机滋滋啦啦放着《今夜你会不会来》,他突然冲进来关了收音机:"吵、吵着你..."
裹珍在月光下看见他的秋衣肩头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爬。
第二天一早,裹珍被"甜蜜蜜"的歌声吵醒。冯老三正在院里生炉子,新买的双卡录音机搁在窗台上。见她出来,他慌得差点打翻豆浆:"我去早、早市买的..."
油条已经凉了,但装豆浆的保温杯还烫手——是他用劳保发的军用水壶改的。
裹珍慢慢发现这个家的秘密:五斗橱里整整齐齐码着《家庭》《知音》杂志,冯老三每晚就着15瓦灯泡看到半夜;厨房角落的蜂窝煤永远垒成宝塔形,最干燥的几块留给她烧水;搪瓷缸上的红双喜掉了一半漆,但他坚持这是"新"的。
腊月讨债的上门时,裹珍才知道冯老三下岗前是国营煤厂的技工。为了给母亲治病,他连厂里分的工房都卖了。
"再、再宽限半年..."冯老三把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债主,最大面额是十块的。等人走了,他从米缸底摸出一个手绢包:"这个给、给你买件羽绒服..."
裹珍没接钱。她翻出妇联培训时学的钩针手艺,开始接镇上皮鞋厂的编织活。冯老三连夜做了一个竹编绷架,又去废品站淘了一盏台灯。灯罩缺了个角,他小心地用透明胶粘好。
除夕夜,冯老三神秘兮兮地掀开棉被——底下捂着一台二手小太阳取暖器。"百、百货大楼处理的..."他紧张地瞄着电表,"就、就开一会儿..."
春节联欢晚会播到《难忘今宵》时,突然停电了。冯老三摸黑找出半截蜡烛,烛泪滴在他结满茧子的掌心,烫出一个小泡也不吭声。
开春时裹珍在院角种了月季。冯老三用废旧自行车圈做了一个花架,还偷偷去公园挖了一袋腐殖土。他的劳动布裤子被铁丝网刮破,却先把花苗小心地护在怀里。
五月份的时候,镇上新开了一家舞厅,每晚都飘来《护花使者》的旋律。裹珍有一次路过,看见冯老三在门口张望。他攥着两张十元票子,跟售票员比划着什么。见她来了,他慌得钱都掉在了地上:"我就、就想看看..."
原来他听说舞厅招清洁工,工资日结。
山洪冲断小桥那天,裹珍从镇上送编织活回来,看见冯老三光着膀子在河里垒沙袋。混浊的洪水冲得他踉踉跄跄,腰间别的传呼机(债主抵债给的)早泡坏了。
"我背、背你过去..."他哆嗦着蹲下,后背的胎记像片瘀青的枫叶。
裹珍伏在他背上,听见他口袋里硬币叮当响——是准备给她坐三轮车的钱。
夏天蚊子多,冯老三砍了艾草扎成把,自己熏得直咳嗽也不肯开电扇。"费、费电..."他摇着印有"计划生育好"的塑料扇,给裹珍赶蚊子到后半夜。
裹珍的编织活渐渐有了名气。镇中心小学订了一批手工教具,老板娘夸她手艺好。冯老三听了,偷偷去血站卖了400cc血浆,换来几团进口马海毛线。
毛线被老鼠啃了的那晚,裹珍第一次见冯老三发脾气。他踹翻了院里晾炭的竹筛,又红着眼蹲下去一粒粒捡回来。
八月十五,冯老三从工地扛回一箱"荣华月饼"。包装盒上印着香港明星,其实是镇上作坊山寨的。他掰开豆沙馅的递过来:"给,尝、尝个新鲜..."
月光透过塑料纱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录音机里放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冯老三突然说:"等、等还清债..."他紧张地搓着秋衣下摆,"咱买、买一台洗衣机..."
裹珍望着这个被时代抛下的男人,他身上的确良衬衫还是八十年代的款式,眼睛却亮得像刚通上电的灯泡。
"嗯。"裹珍把月饼掰成两半,豆沙馅拉出黏稠的丝,"咱们一起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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