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言可畏
妇联走廊的布告栏前挤满了人。裹珍端着茶杯经过时,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家长互相推搡着,有个烫卷发的女人故意提高嗓门:"杀人犯的老婆教手工?也不怕带坏孩子!"
茶杯在裹珍手里晃了晃,热水溅在手背上。她低头快步走过,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听说她女儿也是被她克死的...""你看她那双眼睛,跟鬼似的..."
更衣室里,爱哭的小女孩送她的十字绣被人用马克笔涂黑了,"最好的老师"几个字上画着大大的红叉。裹珍用湿巾擦了擦,油墨反而晕得更开,像一团化不开的血污。
"郑老师..."妇联主任在办公室来回踱步,高跟鞋敲着地板像催命的鼓点,"家长们反应很强烈...你看..."
窗外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欢笑声玻璃似的扎进耳朵。裹珍盯着自己满是针眼的手指:"我明白。"
收拾东西那天下着毛毛雨。裹珍把教案一本本码齐,毛线团按颜色分类。窗台上的小雏菊突然掉了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手背上,轻得像声叹息。
"老师别走!"那个爱哭的小女孩冲进来,新换的门牙漏着风,"我、我跟妈妈说你是好人..."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毛线娃娃,"这个送给你..."
娃娃的蓝裙子掉了几针,露出里面的棉絮。裹珍把它和十字绣一起包进手帕,塞进了包袱的最底层。走出妇联大门时,雨突然下大了,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后颈流进衣领,像无数只嘲笑的手指。
出租屋的房东早把她的铺盖卷扔在了楼道里。被褥被污水浸透了一角,散发出霉烂的味道。"晦气!"房东叉着腰站在楼梯口,"全楼都知道我这儿住了一个杀人犯的老婆!"
裹珍抱着湿漉漉的铺盖站在巷口。雨幕中,砖厂的大烟囱若隐若现,黑烟被雨水压得很低,像一条垂死的蟒蛇。她突然想起砖厂老刘说过的话:"啥时候想回来,随时来。"
县郊砖厂的土路被雨水泡成了泥塘。裹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布鞋很快吸饱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厂区铁门上的"安全生产"标语褪了色,最后一个字只剩半边,乍一看像"安全生厂"。
"哟,文化人儿回来啦?"老刘蹲在磅房门口嗑瓜子,吐出的壳在地上排成了一个小坟包","听说你在妇联当手工老师?咋,嫌我们这儿脏?"
流水线上的女工们齐刷刷抬头。裹珍认出几个熟面孔——胖婶的嘴角耷拉得更厉害了,李姐额头的皱纹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砖灰。她们交换着眼色,有人发出"嗤"的笑声。
"刘厂长,我..."裹珍的声音比想象中哑,"我想回来干活。"
老刘把瓜子壳啐得老远:"码垛岗位缺人,一天八十。"他上下打量着裹珍,"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我能行。"裹珍把包袱放在干燥处,直接走向流水线末端。
机械臂"咣当"推来一车新砖,腾起的热浪裹着尘土扑面而来。裹珍刚摸到砖块就缩回了手——刚从窑里出来的砖还带着暗火,隔着粗布手套都能烫出泡。旁边的胖婶"好心"提醒:"哎哟,文化人儿的手金贵着呢!"
午饭时女工们挤在窝棚里。裹珍蹲在砖垛后面,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冷馒头。远处飘来阵阵菜香,夹杂着刻意拔高的议论。
"听说她男人把那个舞女大卸八块..."
"啧啧,孩子是咋死的?"
"报应呗!这种女人..."
馒头渣卡在喉咙里,裹珍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突然尝到铁锈味,掌心多了一点猩红。她默默用黄土掩住血迹,起身时眼前一黑,连忙扶住滚烫的砖窑外墙。手掌贴上砖块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滋啦"声被女工们的哄笑盖了过去。
下午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铁板。裹珍的后颈很快晒脱了皮,汗水流过时像千万根钢针在扎。流水线突然加速,机械臂推来的砖车差点撞到她的腰上。
"磨蹭啥呢!"监工挥舞着三角铁,"今天要出三万砖!"
裹珍咬牙加快了速度,指甲缝里塞满红褐色的黏土。有块砖突然碎裂,锋利的边缘在她虎口划出道口子。血珠渗进砖缝,立刻被高温烤成黑痂。
"晦气!"胖婶夺过她手里的砖,"血沾砖上要倒大霉的!"
下班铃响时,裹珍的手指已经僵成了鸡爪状。她试图解开围裙带子,却发现指尖抖得根本捏不住绳头。李姐"好心"过来帮忙,却故意扯紧带子在她腰上勒出深痕:"哎哟,这细腰怕是没干过粗活吧?"
工棚是原先的砖窑改建的,墙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二十多个女工睡大通铺,裹珍的铺位紧挨着漏雨的墙角。她刚放下包袱,就有人"不小心"踢翻了她的搪瓷缸。
"对不住啊,"踢缸的女工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没看见丧门星在这儿呢。"
夜雨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嘲笑。裹珍蜷缩在潮湿的被窝里,把毛线娃娃贴在胸口。远处传来女工们的鼾声、磨牙声,还有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听说她半夜会掐人脖子...""...离远点,这种女人克夫克子..."
清晨上工时,裹珍发现包袱被人翻过了。毛线娃娃的蓝裙子被剪烂,里面的棉絮扯得满地都是。她蹲下来一点一点拾捡,突然在棉絮里发现一万个颗水果糖——是那个爱哭的小女孩偷偷塞在娃娃肚子里的。
雨连着下了三天。工棚的积水没过了脚踝,裹珍的布鞋长出了霉斑。第四天放晴时,老刘叼着烟过来通知:"今天出窑,加倍工钱!"
窑门一开,热浪轰地冲出来。裹珍和另外五个女工被派去清理窑渣。高温让空气扭曲变形,汗水刚渗出就被蒸干,在脸上结成盐霜。胖婶"好心"递来壶水:"喝点,别中暑。"
裹珍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水里掺了辣椒面。女工们哄堂大笑,镶金牙的那个笑得直拍大腿:"丧门星也怕辣啊?"
正午时分,裹珍突然眼前发黑。她扶住窑壁想站稳,掌心却按在了刚熄火的砖块上。皮肉烧焦的臭味惊动了监工,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装什么死!"监工用三角铁戳她肩膀,"今天完不成定额,全组扣钱!"
女工们的眼神顿时变了。裹珍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右手掌心多了一个焦黑的烙印,纹路和窑砖一模一样。她咬牙用破布缠住手,继续弯腰搬砖。血很快浸透布料,在砖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指纹。
傍晚发工资时,老刘故意少给了二十。"医药费。"他朝裹珍缠着破布的手努努嘴,"我这可不是慈善堂。"
裹珍攥着皱巴巴的钞票走向厂区小卖部,想买卷纱布。路过磅房时,听见老刘正跟人吹嘘:"...妇联出来的又怎样?现在还不是得像狗一样求我..."
小卖部的电视机播着午间新闻。裹珍盯着屏幕上的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丫丫的生日。如果还活着,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她鬼使神差地买了块最便宜的奶油蛋糕,包装盒上印着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
回工棚的路上,几个女工的孩子正在玩跳房子。裹珍驻足看了一会儿,把蛋糕放在树墩上。孩子们一拥而上,奶油沾了满脸。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抬头:"阿姨,你手流血了。"
裹珍这才发现血已经渗到了袖口。她摇摇头要走,小姑娘却拽住她衣角:"我奶奶说,受伤了要吹吹。"孩子鼓起腮帮子,朝她血迹斑斑的手心轻轻呵气。
夜风穿过工棚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哀鸣。裹珍就着月光给自己换药,掌心的烫伤开始溃脓。她突然想起妇联教室里那盆小雏菊,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它浇水。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又凄凉。裹珍摸出包袱里的毛线,开始一针一线地钩织。月光下,红线渐渐成形——是只抱着红萝卜的小白兔,眼睛用了两粒黑纽扣,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眸子。
"丫丫..."她把玩偶贴在脸颊上,感受着绒毛带来的轻微刺痒,"妈妈给你...钩了新玩具..."
晨光微熹时,裹珍把小白兔和剩下的蛋糕一起埋在了砖厂后山的松树下。新坟小小的,像个婴儿的摇篮。山风掠过树梢,松针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轻哼着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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