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笨拙的好
裹珍的咳嗽是从霜降那天开始的。起初只是晨起时喉咙发痒,后来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呛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冯老三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胎记涨成了紫红色,连说话都不结巴了:"我去请大夫!"
"用不着。"裹珍拽住他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山风呛的,过两天就能好。"
可冯老三还是在天蒙蒙亮时出了门。裹珍听见他轻手轻脚掩门的动静,听见板车轱辘碾过碎石路的声响。等她撑着发沉的身子起来烧水时,日头已经爬上东山头,板车上堆着湿漉漉的枇杷叶回来了。
"镇上药、药铺关门..."冯老三的裤腿沾满泥浆,手指被荆棘划出细小的血痕,"老、老猎户说这个管用..."
灶屋很快飘出苦涩的青气。裹珍透过窗纸望见冯老三佝偻的背影,他正用长柄勺小心搅动陶罐,时不时凑近闻一闻,被热气熏得直眨眼。那专注的模样,倒像是在冶炼什么稀世珍宝。
汤药端来时黑得像炭窑里的渣。冯老三双手捧着粗瓷碗,指关节泛白:"趁、趁热喝..."他眼底浮着血丝,却亮得惊人。
裹珍接过碗。药汁表面浮着未滤净的叶渣,热气蒸得她眼眶发潮。第一口下去,苦味顺着舌根窜上天灵盖,她呛得直咳嗽,药汁洒在衣襟上。
"慢、慢点..."冯老三慌忙用袖口去擦,粗糙的布料刮得她锁骨生疼。他忽然僵住,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手指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裹珍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这次苦味里尝出些许回甘,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连带着心口也热烘烘的。她想起王铁柱曾给她买过西洋药片,雪白的糖衣裹着,吃下去却让她呕了半宿;李老蔫倒是熬过药,药罐子往床头一搁就躲去堂屋抽烟。
"好喝吗?"冯老三眼巴巴地问。
裹珍摇头,却把碗底最后几滴也咽了下去。冯老三咧开嘴笑了,露出沾着炭灰的虎牙。他接过空碗时,拇指无意识地蹭过她指尖,长年累月磨出的茧子刮得她皮肤微微发痒。
夜里咳嗽更凶了。裹珍蜷在炕角捂着嘴,生怕吵醒外间的冯老三。可布帘还是被掀开了,月光漏进来一道缝,冯老三光着脚站在那儿,怀里抱着自己的铺盖。
"我、我守着..."他不由分说把褥子铺在炕沿,像条忠诚的老狗蜷缩在主人脚边。裹珍去拽他胳膊,触到他冰凉的脚趾,才发觉他连袜子都没穿。
土炕足够躺下两个人。冯老三却死活不肯上来,最后折中着靠在炕头,让裹珍枕在他腿上。他手指生涩地穿过她发间,像给受惊的小兽顺毛:"睡、睡吧..."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漏进来,在冯老三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线。裹珍仰头看他,那块胎记在阴影里变得模糊,只有紧抿的嘴角暴露着焦虑。她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喉结,冯老三浑身一颤,指节缠上她一缕头发。
"疼吗?"裹珍轻声问。她指尖沿着他脖颈的胎记游走,那里比别处更粗糙,像块被岁月风化的岩石。
冯老三摇头,喉结在她掌心滚动。他低头时发梢扫过她脸颊,带着松木炭火的气息。裹珍忽然想起王铁柱醉酒后的巴掌,想起李老蔫躲闪的眼神,而此刻这个男人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她。
咳嗽不知何时停了。裹珍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冯老三怀里。男人坐靠在炕头睡得正熟,下巴抵着她发顶,手臂却规规矩矩环在被子外头,像个笨拙的守护神。
枇杷叶连喝了三天。第四天清晨,裹珍在溪边洗衣服时,看见冯老三猫着腰在灌木丛里扒拉什么。他后襟沾满露水,裤脚挂着苍耳子,活像只觅食的熊瞎子。
"找、找这个..."他献宝似的捧出一把野山楂,果皮上还带着霜,"润、润嗓子..."
裹珍捻起一颗放进嘴里。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她忍不住皱眉,却看见冯老三紧张地攥紧了衣角。于是她又吃了一颗,这次尝出些许清甜。
"很甜。"她说。
冯老三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手忙脚乱地去掏怀里,又摸出几个皱巴巴的野枣:"还、还有..."枣子显然被精心擦过,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裹珍忽然鼻子发酸。这些歪歪扭扭的野果,比王铁柱从县城带回的蜜饯更甜,比李老蔫藏在柜顶的糕点更香。她抓起一颗枣子塞进冯老三嘴里,指尖故意蹭过他干裂的嘴唇。冯老三呆住了,枣子含在嘴里忘了嚼,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裹珍坐在枣树下缝补衣裳,冯老三在院子里劈柴。他每挥一下斧头,后背的肌肉就在汗湿的衣衫下滚动,像山峦起伏。裹珍看得出了神,针尖扎破手指都未察觉。
"咋、咋了?"冯老三扔下斧头冲过来,捧起她的手就要往嘴里送。裹珍抽回手,他却急了,胎记涨成深紫色:"血、血要吮掉..."
裹珍忽然笑了。她抬手抹去冯老三额头的汗珠,顺势抚上那块胎记。冯老三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扩大,像只被驯服的野兽。他的呼吸喷在她腕间,热得发烫。
"傻子。"裹珍轻声说,指尖描摹着他眉骨的轮廓。冯老三忽然抓住她的手,嘴唇颤抖着贴上她渗血的指尖。那触感温热潮湿,裹珍心头一颤,某种陌生的悸动从小腹窜上来。
太阳西斜时,冯老三神秘兮兮地拉她去屋后。新砌的土灶上架着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梨块,甜香混着水汽在暮色中弥漫。
"冰、冰糖..."冯老三搅动着锅里晶莹的汤汁,"卖、卖炭换的..."
裹珍望着他专注的侧脸。火光将他的胎记映成了琥珀色,连那些崎岖的纹路都变得温柔起来。她忽然想起王铁柱往她脸上摔钱的样子,想起李老蔫蹲在墙角数毛票的背影,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把全部家当熬成一锅甜汤。
第一勺梨汤喂到嘴边时,裹珍下意识往后躲。冯老三的手顿在半空,眼神黯了黯,却还是固执地举着勺子。裹珍终于凑过去,唇瓣碰到微凉的铁勺边沿。甜味在口腔里漫开的瞬间,她看见冯老三眼底迸出光亮,比灶膛里的火更灼人。
"好喝吗?"他问,声音因期待而发紧。
裹珍点头,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这次故意让汤汁沾在嘴角,冯老三果然手忙脚乱地去擦,粗糙的指腹蹭过她的唇瓣,两人同时一颤。
夜风渐凉。裹珍披着冯老三的外衫坐在门槛上,看他把晾干的枇杷叶仔细收进陶罐。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治病的宝贝,月光给那笨拙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
"睡吧。"裹珍说。
冯老三应了一声,却还蹲在那儿摆弄陶罐。裹珍走过去,发现他正用炭条在罐底画什么——歪歪扭扭的几道线,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形,胸口位置特意描了颗心。
"这、这样药效好..."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耳朵红得要滴血。裹珍蹲下身,在那颗心里添了道更歪扭的线。冯老三的呼吸骤然急促,炭灰蹭在鼻尖都忘了擦。
里屋的油灯熄得早。裹珍躺在炕上,听着外间冯老三轻手轻脚的动静。布帘突然被掀开一道缝,月光漏进来,冯老三抱着铺盖站在那儿,像个迷路的孩子。
"炕、炕凉了..."他声音发虚。
裹珍往里挪了挪,褥子发出窸窣的响声。冯老三磨蹭了半天才躺下,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半边身子悬在炕沿外。裹珍翻个身,手臂搭在他腰间,明显感觉他浑身一颤。
"冷。"她说。
冯老三这才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力道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器。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裹珍把脸贴上去,听见那节奏越来越快。
"裹珍..."冯老三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我..."
裹珍抬头看他。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正好照在他脸上。那块胎记此刻泛着柔和的微光,像片秋天的枫叶。她忽然凑上去,嘴唇轻轻碰了碰那处崎岖的皮肤。
冯老三倒吸一口气,手臂猛地收紧。他的吻落下来时带着冰糖梨汤的甜味,生涩却热烈,像山火般席卷了她的理智。裹珍在他生满老茧的掌心里融化,恍惚间想起那些冰冷的夜晚,想起王铁柱带着酒气的撕扯,想起李老蔫敷衍的触碰——而此刻这个男人的颤抖与克制,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晨光微熹时,裹珍在暖意中醒来。冯老三的手臂还环在她腰间,呼吸均匀地拂过她后颈。她轻轻转身,发现他眉心的皱纹舒展开了,那块胎记在晨光中呈现出温柔的淡褐色。
屋外传来山雀的啼叫。裹珍悄悄起身,却被一把拽回温暖的被窝。冯老三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带着炭火味的吻:"再、再睡会儿..."
灶屋飘来米粥的香气。裹珍靠在炕头,看冯老三光着脚在屋里忙活。他煮粥时会撇去最上面的米油单独盛给她,煎蛋永远把她那份煎得嫩些,连咸菜都要切成整齐的细丝。
"吃饭。"冯老三端着托盘进来,像个献宝的孩子。托盘上摆着两碗粥,中间特意放了那罐野山楂——颗颗饱满,显然经过精挑细选。
裹珍捏起一颗喂到他嘴边。冯老三乖乖张嘴,牙齿不经意蹭过她指尖,两人都红了脸。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粗瓷碗沿跳动着金色的光斑。
这一刻,连咳嗽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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