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查账
清晨的公鸡还没打鸣,裹珍就听见村部大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她推开贴着褪色窗花的木窗,看见三辆印着"公务用车"字样的白色轿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几个穿深色夹克的人正往里面搬器材。
领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正在和村会计说着什么,会计的腰弯得像一张弓。
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木刺。赵德贵天没亮就出门了,临走前只丢下一句"今天别去村部",连他最爱吃的腌辣椒都没碰。
灶台上的粥已经熬得稠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裹珍机械地搅动着,米粒在锅底发出黏腻的声响。手腕上的金镯子随着动作一下下磕碰着锅沿,像是某种倒计时。
"郑裹珍同志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陌生的男声,裹珍一个不小心,木勺掉进了锅里。两个穿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口,胸前别着工作证,在晨光中泛着冷冰冰的塑料光泽。
"我们是县乡联合工作组的。"年长些的男人出示了证件,"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
堂屋的八仙桌上摊开了几本账册。裹珍坐在条凳上,后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年轻的那个工作人员正在记录,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让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作为赵家沟村妇女主任,你主要负责哪些工作?"年长的男人翻开笔记本。
裹珍的嘴唇有些发干:"妇女...妇女健康检查...计划生育...儿童免疫..."
"具体说说妇女健康检查的流程。"
"每年...每年三月..."裹珍的声音越来越小,"乡卫生院会派人来...我负责通知..."
男人点点头,推过来一张单据:"这是去年妇女两癌筛查的签到表,上面有你的签字。但乡卫生院记录显示,实际筛查人数只有签到表的一半。"
裹珍盯着那张纸。上面确实有她歪歪扭扭的签名,可她不记得签过这个——每次检查都是会计老婆负责登记,她只在一旁帮忙维持秩序。
"我...我不清楚..."
"去年县妇联下拨的贫困母亲救助金,"男人又翻出一张表格,"领款人签字栏都是你代签的?"
裹珍的喉咙发紧。那些钱她经手过,但每次都是赵德贵指定名单,让她按手印或签字。有次她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张婆子家没份,被赵德贵一巴掌扇在脸上,金戒指在她眼角留下一道疤。
"是...是赵书记让我签的..."
年轻的工作人员突然开口:"妇女创业小额贷款担保书上的签字也是你?李彩凤名下的养鸡场根本不存在。"
裹珍的手指绞紧了衣角。李彩凤是会计老婆的侄女,在县城开理发店,哪来的养鸡场?可那天赵德贵把文件拍在她面前,瞪着眼睛说:"签字!"
"我不识字..."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蚋,"他们让我在哪签...我就签..."
两个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合上账本:"郑裹珍同志,作为村妇女主任,你的签字具有法律效力。这些妇女专项资金的支出,你都有审核监督的责任。"
堂屋的门突然被推开,赵德贵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手里拎着几条中华烟:"领导们辛苦了!村里条件有限,招待不周啊!"
他的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额头上却沁着细密的汗珠。夹克男人摆摆手:"不必了,我们按规定办事。"
"那是那是!"赵德贵把烟往桌上一放,顺势坐在裹珍旁边,大腿紧紧贴着她,"我家这口子就是个粗人,妇女工作都是会计老婆在管,她就是个挂名的!"
他的手在桌下狠狠掐了裹珍一把,力道大得让她差点叫出声。年轻的工作人员突然问:"赵书记,县里下拨的留守儿童关爱资金,账上显示买了二十台电脑,电脑在哪?"
赵德贵的笑容僵了一瞬:"这个...这个在村小!对,给孩子们学习用的!"
"我们刚去过村小,只有两台老式电脑,是五年前县教育局统一配发的。"
会计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闻言立刻插话:"可能...可能是记错了!我这就去查查账!"
"不急。"年长的夹克男人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先把近三年的妇女专项资金原始凭证拿来,包括发放清单、领取人身份证复印件和联系方式。"
会计的脸色刷地变了,求助地看向赵德贵。赵德贵的金牙咬得咯咯响,脸上却还堆着笑:"应该的!应该的!领导们这么远来,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裹珍被允许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她浑浑噩噩地往厕所走,路过墙根时听见外面传来压低声音的议论声:
"听说妇女创业基金被挪用了..."
"早该查了!那些钱..."
"嘘...小点声..."
裹珍从厕所出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她走近才看清是张婆子。老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
"郑主任..."张婆子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我大孙女在村小抄的名单..."
裹珍愣住了。张婆子的大孙女在村小上学,经常帮老师整理材料。她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张婆子抱着刚出生的小孙女来讨口吃的,被赵德贵赶出门外。第二天一早,她去送奶粉,才知道孩子没了。
"丫头说..."张婆子粗糙的手指抚过纸张,指节上还留着冻疮的疤痕,"真正的救助名单被换了...这是我让她偷偷抄的..."
裹珍接过纸,上面是工整的小学生字迹,列着二十多个名字和金额,后面备注着"重病""残疾"等字样。她的手不住地发抖,这上面的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真正的贫困母亲一个都没领到钱!
张婆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郑主任...您给我送过药...您是个好人..."她的眼泪砸在泥地上,"我儿子在工地摔死了...儿媳妇难产也走了...那天夜里抱着小孙女来讨口米汤...第二天...第二天孩子就..."
这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裹珍慌忙把纸塞进怀里。张婆子匆匆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赵德贵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一脚踹开门,浑身酒气,眼睛血红:"贱人!你都跟工作组说什么了?!"
裹珍缩在灶台边,怀里的纸烫得像一块炭。赵德贵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老子让你当妇女主任,你倒好,反咬我一口?!"
"我...我什么都没说..."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蚋。
赵德贵甩开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八仙桌前,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查!让他们查!账本早平了!老子上面有人!"酒液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郭进才那个王八蛋...等风头过去的..."
他突然盯住裹珍鼓起的衣襟:"衣服里藏的什么?"
裹珍还来不及反应,赵德贵已经扑过来,粗暴地扯开她的衣领。纸张"哗啦"掉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灯下格外刺眼。
赵德贵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他一把抓起纸,看了两眼,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裹珍被他一把掼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磕在灶台边缘。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视线里赵德贵扭曲的脸渐渐模糊。最后的意识里,她听见纸张撕裂的声音,和赵德贵歇斯底里的咆哮:
"明天我就让你知道,在这赵家沟,跟老子作对是什么下场!"
灶膛里的余烬明明灭灭,映着地上散落的纸片,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其中一片纸上,"张翠花"三个字被火光照得通红,旁边备注着"儿子工地摔死,儿媳难产死亡,孙女冻死"。纸片旁边,是裹珍手腕上被扯变形的金镯子,在火光中泛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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