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风声紧了
立秋后的雨带着刺骨的凉意,裹珍蹲在灶台前拨弄柴火,潮湿的木头只冒青烟不起火苗,熏得她眼泪直流。锅里的水半天不见动静,几片孤零零的姜块沉在锅底。
突然院门“哐当”一声巨响,裹珍的手一颤,火钳掉进灰里。赵德贵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闯了进来,崭新的中山装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往下淌着混浊的水线。他腋下夹着的公文包“噗”地一声砸在饭桌上,震得桌上的粗瓷碗跳了起来。
“操他姥姥的!”赵德贵一脚踹在旁边的条凳上,凳子腿“咔嚓”一声裂开,歪倒在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金牙在灶膛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装他妈什么两袖清风!”
裹珍默默捡起火钳,在围裙上擦了擦灰。赵德贵一把抄起桌角的半瓶白酒,拔掉瓶塞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脖子往下淌,和雨水混在一起,在深色的布料上洇开更大片的污渍。
“郭进才这个王八羔子!”赵德贵猛地将酒瓶摔在地上,碎片和酒液溅的哪都是,“台上讲反腐倡廉,讲得唾沫横飞,收老子钱的时候手伸得比谁都长!比谁都快!”
一片碎玻璃擦着裹珍的小腿飞过,留下一条细长的血口子。她缩了缩脚,没吭声。赵德贵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皮鞋重重地踩着地上的碎玻璃和酒水,在狭小的厨房里焦躁地转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看什么看?!”他突然一步跨到裹珍面前,湿漉漉的大手猛地揪住她的衣领往上提,浓烈的酒气混着雨水腥气扑面而来,“你也等着看老子倒霉是不是?嗯?!”
衣领勒紧脖子,裹珍瞬间感到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手腕上的金镯子硌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之间,冰凉的金属迅速被体温和湿衣服捂得温热。
赵德贵的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袋浮肿乌青,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
“去!”他猛地松开手,裹珍踉跄着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碗橱上,里面的碗碟“哗啦”一阵乱响,“把地窖钥匙给老子拿来!”
裹珍捂着喉咙咳嗽,低着头快步走向里屋。身后传来赵德贵咬牙切齿的低吼:“…姓郭的算个什么东西…没老子喂他,他能坐上那把椅子?…”
里屋柜子最底层的抽屉,压着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裹珍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是赵德贵上个月一次大醉后掉在床下的,她鬼使神差地藏了起来。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两把更大的、带着铜绿的钥匙,一把是地窖门的,一把是地窖里那个大铁箱的。
她的手刚碰到冰凉的钥匙,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急促得像是要破门而入。
“赵书记!赵书记在家吗?!出事了!”是会计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了雨幕。
裹珍心头一跳,抓起钥匙塞进围裙口袋,快步往外走。赵德贵已经开了门,会计像只落汤鸡般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衣服往下淌,汇成小溪流进屋里,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完了!完了赵书记!前庄的张麻子…让县里带走了!”
赵德贵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什…什么时候?”
“就…就刚才!”会计冲进来,反手把门关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他那个相好家里堵住的!人摁在床上的时候,枕头底下…枕头底下翻出来一捆捆的票子!听说有二十多万!”
赵德贵的腿肉眼可见地软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金牙磕在下嘴唇上,立时见了血。他眼角瞥见裹珍站在里屋门口,立刻像找到了发泄口,厉声咆哮:“死人啊?!杵着干什么?!还不滚去弄饭!”
裹珍垂下眼,转身进了厨房。锅里的水终于冒起了微小的气泡。堂屋的门关死了,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挤进门缝:
“…账!账必须平了!一毛钱都不能差…”
“…东西……今晚就…”
“…姓郭的靠不住了…王八蛋的想撇清…”
裹珍机械地淘米下锅,手腕上的金镯子随着动作一下下磕碰着锅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叮当”声。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密集地敲打着屋顶的铁皮瓦,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地抓挠。
夜半时分,裹珍被一阵窸窸窣窣和压抑的喘息声惊醒。赵德贵正半跪在床边,费力地从床底下往外拖拽东西——是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号塑料编织袋,还有几个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分量显然不轻。
“起来!搭把手!放地窖里去!”赵德贵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裹珍慌忙爬起。赵德贵将一个死沉死沉的袋子塞到她怀里,袋子入手冰凉,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和烟草的混合气味,里面硬邦邦的块状物硌得她生疼。不用看,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现在?”裹珍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雨声未歇,反而更大了,像泼下来似的。
“就趁现在!雨大,鬼都看不见!”赵德贵低吼着,自己也扛起一个更大的袋子,另一只手拎起两个纸箱,脖子上青筋暴起,“跟我走!脚步放轻!”
两人像幽灵一样溜出后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裹珍浇了个透心凉。怀里沉重的袋子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后院小路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赵德贵在前头呼哧带喘,沉重的脚步溅起大片泥浆。
地窖入口藏在后院废弃猪圈旁的杂草丛里,一块厚重的青石板盖着。赵德贵放下东西,费力地掀开石板,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陈旧腐败味道的冷风扑面而出。他率先爬下去,裹珍咬着牙,把沉重的袋子一点点挪到入口,再跟着滑了下去。
地窖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洞口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映着斜斜落下的雨丝。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赵德贵拧开一支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锈迹斑斑的大铁皮箱子。
“快!放进去!”赵德贵喘着粗气,声音在地窖里嗡嗡回响。
裹珍费力地将袋子拖到箱子边。赵德贵掏出另一把黄铜大钥匙,“咔哒”一声打开箱子上那比拇指还粗的锁。
箱盖掀开,里面赫然已经塞了不少东西——几条用油纸包着的整条香烟,几瓶蒙着厚厚灰尘的名酒,还有几个同样鼓鼓囊囊的布袋。
赵德贵粗暴地将裹珍手里的袋子塞进去,又把自己扛来的东西也硬塞进去,最后盖上沉重的箱盖,重新落锁。钥匙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听着,”赵德贵猛地用手电筒照向裹珍的脸,刺眼的光让她瞬间失明,“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有人问起,就说老子一直在床上挺尸!砂石料、宅基地、扶贫款,你一概不知!听清楚没?!”
裹珍在强光下眯着眼,只能看到他模糊而狰狞的轮廓,轻轻点了点头。赵德贵的手电光下移,冰冷的金属光柱像刀一样刮过她湿透贴在身上的衣服:“妈的,你这副样子出去,瞎子都知道有鬼!”他暴躁地低吼着,动手就来扯裹珍的外套。
裹珍被他粗暴地剥掉了湿透的外衣。赵德贵将湿衣服团成一团,又捡起地上用来捆扎箱子的麻绳,三两下把湿衣服捆紧,像扔垃圾一样扔进墙角一个积着黑水的坑洼里。
“走!”他推搡着裹珍,重新爬出地窖,盖好青石板,又胡乱扯了一些杂草盖在上面。
回到屋里,赵德贵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点,但眼底的恐惧更深。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裹珍瑟瑟发抖地抱着胳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
“熬过这一阵…”他像是在对裹珍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疲惫而空洞,“等风头过去…老子还是赵德贵…”
裹珍没应声,只是看着墙角那滩被雨水冲淡的泥脚印,和灶膛里彻底熄灭的死灰。
第二天,前庄张麻子被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赵家沟。村委会门口挤满了交头接耳的人,气氛压抑的不行。
“听说这次要一查到底了…”
“查得好!那些钱…啧啧…”
“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裹珍低着头,加快脚步想从人群边缘溜过去。议论声在她身后短暂地低了下去,随即又响起更低的嗡嗡声:
“…瞧见没?赵德贵的脸…”
“…他跑不了…”
“…他那个主任老婆…”
会计老婆像条一泥鳅一样从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抓住裹珍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郑主任!赵书记呢?乡里紧急通知开会!”
裹珍被她抓得生疼,金镯子紧紧勒在腕骨上:“在…在家…”
会计老婆那双精明的眼睛在裹珍脸上来回扫视,像在搜寻什么蛛丝马迹:“哎呦喂,县纪委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她凑得更近,压低的声音带着一股劣质雪花膏的甜腻味儿,“赵书记…没…没收拾收拾?”
裹珍用力抽回手,摇了摇头。会计老婆脸上顿时堆起一个极其夸张、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也是!赵书记根子深,上面有人,怕什么风浪!”她说完,扭身又钻回了议论纷纷的人群里。
赵德贵从乡里回来时,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色灰败,脚步虚浮。他一脚踹开院门,惊得几只正在啄食的母鸡“咯咯”乱飞。
“操他祖宗十八代的!”他嘶哑地骂了一句,把公文包狠狠砸在堂屋的泥地上,“郭进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畜生!在会上…在会上指名道姓的点老子!”
裹珍正在收晒在屋檐下、半干不干的衣服,闻言手一抖,一件赵德贵的白衬衫掉下来,正落在泥水洼里。赵德贵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射过来,两步跨到她面前,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个败家的丧门星!”
裹珍被打得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踉跄着撞倒了旁边的晾衣架。竹竿和湿衣服稀里哗啦倒了一地,沾满污泥。赵德贵还不解气,一脚踢开挡路的洗衣盆,木盆翻滚着撞在墙角:“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屁用没有!连个传宗接代的玩意儿都生不出来!”
他骂骂咧咧地冲进里屋,很快,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更恶毒的咒骂传了出来。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裹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慢慢挪到里屋门口,只见赵德贵背对着她,站在打开的衣柜前,一动不动。他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铁皮盒子——此刻,盒盖上那把原本挂着的、小小的黄铜锁,不见了。盒子是虚掩着的。
赵德贵的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喷薄的怒火。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是一种裹珍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暴怒和巨大恐惧的扭曲表情。
“谁干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
裹珍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赵德贵猛地掀开盒盖!里面的账本看起来依旧整齐,但明显被翻动过,有几页的边角卷曲着,像是被匆忙合上时没压平。
“会计老婆…”裹珍的喉咙干涩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早上…她拉住我…问你在不在…问得很奇怪…”
赵德贵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鸷无比,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死死盯着铁皮盒子,腮帮子上的肌肉因为紧咬牙关而剧烈地抽搐着,金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好…很好…”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笑容,“想搞垮我赵德贵?老子倒要看看,这赵家沟,到底是谁说了算!”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赤裸裸的疯狂和毁灭欲。
傍晚时分,一阵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会计家的方向传来,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幕。裹珍正在灶前炒菜,锅铲“当啷”一声掉在铁锅里。
“你要作死啊!”赵德贵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酒,金戒指在粗糙的土陶酒杯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小啜了一口劣质的白酒,眼睛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慌什么?把菜炒好。”
裹珍僵硬地捡起锅铲,锅里飘出一股焦糊味。远处,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雨声里。赵德贵依旧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抿着酒,仿佛那夺命的鸣笛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老实点,”他放下酒杯,目光终于转向裹珍,那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管好自己的嘴,才能活得长久。”
裹珍握着锅铲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锅里的菜彻底糊成了一团黑炭。会计老婆那张总是堆着假笑、眼神滴溜溜转的脸,在她眼前晃动。那双眼睛,是不是再也睁不开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夜深了,村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裹珍蜷缩在床的最外侧,薄薄的被子盖到下巴。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听着身旁赵德贵如雷的鼾声,一声声沉重而粗粝。
一缕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过窗棂,落在墙角那个铁皮盒子上——盒盖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崭新、闪着寒光的黄铜大锁,冰冷而坚固。
那把开锁的钥匙,此刻正牢牢地系在赵德贵的裤腰带上,随着他起伏的鼾声,在黑暗中一起一伏,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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