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福分

泰和二十八年，春初。

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但已不再是隆冬时节的酷寒。

风中，夹杂着一丝冰雪消融后的湿润泥土气息。

武威郡西南境，一处名为“旱獭滩”的戈壁绿洲上，凉州设立的三号互市交易点，正迎来开春后的第一波交易热潮。

这里是凉州与羌胡各部之间最重要的物资交换枢纽。

与集市的喧嚣不同，交易点中心最大的一顶帐篷内，气氛却凝重如冰。

正中央的铜制火盆里，上好的驼粪燃料烧得正旺。

羌人黑沙部落的头领，且末，正坐在这份温暖之中，却如坐针毡。

他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只烤得滋滋冒油的全羊，旁边还有几碟凉州特产的精致小菜和一壶温热的马奶酒。

可他一口未动。

他那双足以让敌人胆寒的双眼，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帐篷外。

那里，数十名身披黑色铁甲、手持复合强弩的凉州士兵，正顶着风沙，如雕塑般静立。

那无声的肃杀之气，比戈壁上的寒风更让他感到窒息。

“且末首领，怎么不动筷子？可是嫌弃我凉州的酒菜，不合你的胃口？”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赵小五穿着一身普通的商人皮裘，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精致的银质小刀，切着烤羊腿上最鲜嫩的那块肉。

他的动作优雅，神情自若，仿佛他才是这顶帐篷的主人。

且末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抓起酒杯：

“赵大人说笑了。能得大人亲自设宴款待，是小人的福分，小人……”

“福分？”

赵小五笑了。

他放下刀，擦了擦手，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封面印着玄鸟徽记的账本。

他将账本轻轻推到且末面前，那动作，比递过一把弯刀，更让且末感到恐惧。

“吃肉之前，咱们还是先把账算一算。”

且末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赵小五没有理会他煞白的脸色。

他翻开账本。

“泰和二十七年，秋末，

黑沙部落以三百张劣质羊皮，换取‘昆仑商会’标准铁锅五十口，差价……一百二十两白银。”

赵小五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珠玑。

账本的纸页上，不仅用汉字和数字记录着，旁边还用最简单的炭笔画，画着瘦骨嶙峋的羊，和崭新的铁锅，画风简单，却一目了然。

且末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同年冬月，黑沙部落一队人马，伪装成马贼，于鹰愁峡以东二十里处，劫掠河西王氏商队，抢得布匹三车。

呵呵，且末首领，你这买卖，做得可比商会精明多了。”

赵小五的语气依旧温和，但且末已经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想开口辩解，说那是手下人自作主张。

可赵小五根本不给他机会。

账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画着三样东西。

一个穿着黑沙部落服饰的小人，正鬼鬼祟祟地，将三件东西，交到另一个头顶画着一只狰狞狼头的、穿着北狄服饰的小人手里。

那三件东西，是三枚弩机上的零件。

“开春前七日，你的堂弟阿古拉，于此地，私下与北狄‘苍狼’部落接触，交易我凉州军中淘汰的复合弩残次品零件三件。”

赵小五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

他缓缓合上账本，抬起眼，看着早已面无人色的且末。

“且末首领，按照殿下与草原各部定下的《互市规矩》，私下交易军械者，当以通敌论处。”

“你说，这笔账，我该怎么跟你算？”

“哐当——！”

且末手中的切肉小刀，终于再也握不住，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吓得直接重重跪地，额头死死地贴着冰冷的地毯，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赵……赵大人！小人……小人有罪！”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脸上写满了“悔恨”与“愤怒”，手指指着账本，急切地辩解道：

“但此事……非我本意啊！

都是我堂弟阿古拉的错，他被北狄人的金子蒙了心，背着我干下的混账事！”

他对着赵小五发誓：

“大人明鉴！我且末对凉王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我……回去之后，立刻就将阿古拉那个叛徒绑了，把他的人头献给大人您！

求大人……看在我黑沙部落这三年来还算听话的份上，饶过我们这一回！”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磕着头，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他试图用一个“替罪羊”，来切割自己与这桩足以灭族的“通敌”大罪。

然而，赵小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宽恕。

那双平静的眼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小心思。

赵小五只是慢条斯理地，重新拿起那把银质小刀，切下了一片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肉，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地品味着。

过了许久，久到且末的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时，赵小五才缓缓开口。

“肉，是好肉。”

他又擦了擦嘴。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布偶，布偶的胸口，用线绣着黑沙部落的图腾。

在且末惊恐的注视下，赵小五拿起那把切羊肉的银质小刀，面带微笑地将布偶的头颅切了下来，让它滚落在且末旁。

“至于你那个堂弟的脑袋……我家殿下不感兴趣。”

“殿下他，只对听话的狗感兴趣。”

听话的狗……

这四个字，狠狠地砸在了且末的心上。

他知道，对方根本不屑于追究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凉州要的，不是一个解释，也不是一颗人头。

凉州要的，是他黑沙部落彻彻底底的臣服。

他不敢再有任何辩解，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嘶哑：

“大人……请吩咐。只要能保全部落，我且末……愿为殿下当最听话的狗！”

赵小五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任务书”，轻描淡写地扔在了且末面前的地上。

“很好。现在，就有一个让你将功赎罪，还能让你吃饱肉的机会。”

且末颤抖着手，捡起那张用凉州纸印制的任务书。

上面的汉字他认不全，但旁边的简笔画，却让他看得心惊肉跳。

画上，是一支插着京城旗号的商队，正走进一个狭窄的峡谷。

峡谷两侧，画满了手持弓箭的羌人小人。

而在最后一幅画上，那支商队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无人生还。

“我已经得到密报，”

“有一支从京城来的商队，携带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和精良货物。他们即将通过鹰愁峡。”

他指着任务书上的地图，

“任务，很简单。”

“这支商队，不能活着进入武威城。”

“你们的任务，就是带领你部落最精锐的战士，在鹰愁峡设伏，把他们……处理干净。”

听到这里，且末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再傻也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劫掠，这是……灭口！

是借他的刀，去处理掉某个来自京城的“麻烦”！

这盆脏水一旦沾上，他黑沙部落就等于彻底被绑死在了凉州的战车上，再无半分退路。

可他敢拒绝吗？

他看了一眼帐外那些凉州士兵，看了一眼赵小五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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