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惊人的效率
又过了几日，萧茗月指尖的薄茧下，是旧水泡磨破后留下的嫩红。
她已经能面无表情地将手插进冰冷的泥土，麻木又精准地将杂草连根拔起。
她不再说话，只是观察。
观察头顶的流云，观察远处巡逻民兵换岗的步履，观察王大婶在斥责哪个偷懒妇人时，嘴角不经意撇动的弧度。
这天清晨，管事尖锐的哨声刺破了黎明的寂静。
春耕物资提前运抵，后勤仓库急需识字的人手。
“734，”王大婶用手肘捅了捅她，
“去！别在这儿拖我们后腿！
咱们组就你识字，去了那边机灵点，多挣两个工分，也好多换个馒头！”
萧茗月被半推半就地推了出来。
她心中升起一股被施舍的屈辱感，但“工分加倍”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
她抱着“正好去看看他们账目有多混乱，管理有多愚蠢”的心态，接下了这个任务。
夯土仓库很高。
走进去，一股混杂着麻袋与铁器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与她想象中的潮湿腐败截然不同。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仓库中央立着的一个巨大黑漆木板，上面用白灰画满了表格，标题是“今日入库进度实时公示板”。
她的任务，是和另外几个识字的流民一起，坐在公示板旁的一张长桌后，用炭笔记录数字。
“第四组！种子！一百二十斤！”地磅处传来一个壮汉洪亮的喊声。
旁边一个拿着奇怪沙漏的记分员头也不抬地应道：“用时，一分半！”
萧茗月笔尖一顿，她看向那个记分员。
那人皮肤黝黑，手指粗大，却拨弄着一个铜制沙漏。
她从未见过计时能精准到如此地步的工具。
她身旁一个同样负责记录的前账房先生，看到她眼中的惊奇，压低了声音，用既敬畏又炫耀的语气说：
“这是殿下亲自画图让铁匠营打造的‘秒表’，比日晷准多了。一分，就是六十秒。”
秒？
这又是一个她听不懂的词。
“都别闲聊！手底下快点！”一个巡查的军法官用刀鞘敲了敲桌子，冷冷地警告道。
萧茗月立刻收回心神，将“120斤/90秒”这个奇怪的组合记录下来。
她身旁的前账房先生则用一个造型奇特的、名为“算盘”的工具飞快地拨弄了几下，便在公示板第四组的“效率值”一栏下，填上了一个新的数字。
她还看不懂那没见过的符号，但她看懂了公示板最顶端，用粗大的红字写着的那行字——
“今日效率榜前三组，晚餐奖励‘燎火大肠’一份！”
起初，各小组只是拼蛮力。
但很快，第三组因为一个民夫摔倒，耽误了时间，效率值从第二名瞬间掉到了第五。
公示板上数字的变化，像一记无声的鞭子，抽在了第三组所有人的脸上。
萧茗月亲眼看到，那个组的组长没有骂人，只是红着眼，将所有人召集到角落，低声商量着什么。
下一趟，他们变了。
他们不再一人扛一袋，而是在仓库和货车之间排成一条长龙，用传递的方式运送麻袋。
路线缩短了，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他们的效率值，在下一轮更新时，一跃成为了第一！
这一下，整个仓库都“活”了过来。
原本的埋头苦干，变成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第二组的人看到了，立刻模仿起来；
第四组的人不甘示弱，他们为了缩短称重时间，竟然开始自发地将麻袋的重量都标准化为五十斤一袋，报数极快……
萧茗月呆呆地坐在那里，握着炭笔的手都忘了动。
她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因饥饿而麻木的流民，此刻眼中闪烁着智慧和协作的光芒。
他们没有被鞭子驱赶，没有被金钱收买，仅仅是为了优化一个冰冷的“效率值”和一碗大肠的奖励，就近乎疯狂地进行着“流程优化”。
整个仓库，变成了一台巨大而精密的、且自发协作运转的“机器”。
而驱动这台机器的，不是皇权，不是威严，而是墙上那一个个冰冷跳动的数字。
黄昏，返回营地的路上，寒风吹在脸上，萧茗月才感觉到自己握笔过久的手指已经僵硬酸痛。
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天那“无声”却又充满力量的场景：
滚动的麻袋，飞快拨动的算盘珠，以及公示板上那一个个冰冷跳动的数字。
她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原来还能有这样高效的驭人之术。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第七组的帐篷时，一股辛辣香料味道的肉香，霸道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她看到，她们小组的帐篷前，竟然多了一口小小的铁锅。
王大婶正蹲在火边，用一把大铁勺搅动着锅里翻滚的东西，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
周围的妇人们则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看着，连口水都忘了咽。
“734，你回来了？”王大婶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呵斥，只是努了努嘴，“还愣着干嘛，拿碗去！今天咱们组，沾了你的光！”
萧茗月一头雾水地拿起自己的碗，挤了过去。
她看到锅里炖着的，正是那传说中的“燎火大肠”。
色泽红亮，酱汁浓稠，炖得软烂入味。
“咋回事？”她忍不住问旁边一个同样激动得脸颊通红的妇人。
那妇人指了指萧茗月，又指了指自己，兴奋地解释：
“是你啊！因为你被抽去做文书，咱们组今天拔草的人手比别组少了一个，所以管事按规矩，给咱们核减了总任务量！
结果王大婶带着我们拼了命地干，最后算下来，咱们竟然是……超额完成！
效率排到了第三！第三啊！”
王大婶用大勺给每个人都分了一份，轮到萧茗月时，她手里的勺子特意在锅底多捞了一下，将一块炖得最烂的肥肠放进了她的碗里。
“吃吧。”王大婶的声音依旧很硬，
“算你今天没拖后腿。明天继续，别给老娘丢人。”
萧茗月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大肠，肉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睛有些发涩。
她想起了东宫，为了修建一座花园，上千名工匠和杂役在管事的鞭子下磨蹭了半年之久，其中的损耗和贪墨更是触目惊心。
可在这里，仅仅是一碗大肠的激励，和一套冰冷的数字规则，就让这群目不识丁的妇人，迸发出了连禁军都未必有的效率和协作精神。
她夹起一块肥肠放进嘴里。
辛辣，滚烫，油脂丰腴，瞬间驱散了她一天的疲惫和寒冷。
但她尝到的，却远不止这些。
她尝到了一种冰冷、精准、却又强大到令人心悸的味道。
那味道，叫“效率”。
她忽然明白了。
九弟他，不是在用食物这种低级的欲望去驱动这群人。
他是用她们能理解的方式，在她们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规则”的种子。
他让她们相信：只要遵守规则，努力劳作，她们的每一滴汗水，都能被精准地换算成碗里实实在在的肉。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这种纯粹由‘数据’和‘规则’驱动的力量……
真的……比父皇的权谋、大哥的仁德、三哥的武勇……更有效吗？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固有的认知里。
但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让她连咀嚼的动作都停滞了。
成本！
她意识到，九弟的这套系统，不仅在“效率”上碾压了旧世界，更在“成本”上做到了极致的恐怖！
他用的是什么？
是最底层、最廉价的人力——流民；
是最简单的激励——一碗大肠；
是最粗陋的工具——一块木牌，几根炭笔。
就凭这些！
而父皇和兄长们呢？
他们维持统治需要的是什么？
是昂贵的金银赏赐，是庞大的官僚俸禄，是复杂的权力制衡，是动辄糜费百万的工程！
一边是低成本、高效率、可无限复制的效率机器；
另一边是高成本、低效率、处处内耗的腐朽帝国。
这已经不是一场对决，这是一场屠杀！
萧茗月第一次意识到，九弟建立的这套体系，在“效率”和“成本”这两个最根本的层面上，已经超越了她所理解的一切。
她的高傲彻底动摇，她从一个“审判者”，变成了一个带着深深恐惧与好奇的“研究者”。
她迫切地想要弄明白，这个看似简陋，实则精妙到可怕的“系统”，其内核，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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