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技术还能共享?
接连几日,她沉默了许多。
夜晚,魏英趁着巡逻的间隙,偷偷给她送来一块藏在怀里的干粮,低声道:
“殿下,您受苦了。再忍忍,等属下找到机会……”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预想中的欣慰或期盼,而是一片冰冷的沉默。
萧茗月没有去接那块麦饼,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旧的帐篷,落在了外面那几堆巨大的篝火上。
那里,结束了一天劳作的流民们正围坐在一起,脸上虽然带着疲惫,却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明日的工分和春耕的计划。
那气氛,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希望的嘈杂。
“殿下?”魏英不解地轻唤了一声。
萧茗月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她没有接魏英的话,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魏英,你还记得当年在宫里,我是如何收服内务府那个张总管的吗?”
魏英一愣,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提起旧事,但还是恭敬地回答:
“属下记得。
您先是抓住了他外甥在外面赌钱的把柄,
然后又许诺帮他在户部谋个肥缺,恩威并施,不出半月,他便对您俯首帖耳。”
“是啊。”萧茗月自嘲道,
“威逼、利诱……我过去以为,这便是驭人之术的极致。”
“可你看看外面那些人。”
“九弟没有抓任何人的把柄,也没有许诺任何一个人高官厚禄。
他只是给了他们一套规矩和一碗看得见的肉汤。”
“可这些人……他们对九弟,比张总管看我的眼神,要虔诚得多。”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魏英那张写满困惑的脸,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深深的迷茫。
“我……看不懂。”
“魏英,我看不懂他这套规矩。
在找到它的破绽,或者……彻底理解它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
从那天起,她不再去计算工分,也不再去冷眼旁观。
她会下意识地观察孙寡妇,看着她在众人的帮衬下,一边照顾着日渐康复的孩子,一边拼命地做着针线活,试图为小组多挣回哪怕半个工分。
萧茗月发现,自己那套源于宫廷的、非黑即白的权谋逻辑,在这里失效了。
她开始被迫去理解她从未接触过的“道理”——一种笨拙、粗糙,却又坚韧无比的集体主义。
但在她内心深处,那份源于皇室出身和顶级教育的骄傲依然存在。
她认为,这种基于底层互助的体系,虽然温暖,但必然是低效和愚蠢的。
她从一个“体系无人性”的审判者,变成了一个等待着体系暴露“智力缺陷”的观察者。
而这个“缺陷”,也很快主动送上了门。
当那本名为《“金穗三号”抗旱粟米栽培法(试行)》的小册子被下发到第七生产组时,
营地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那上面“亩产增收一成”的承诺,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
然而,这火焰很快就被一瓢冷水浇得几近熄灭。
“……待水温升至‘指入微烫,尚能忍耐三息’之时,速将粟米种倒入……”
王大婶对着这行字,露出了茫然无措的神情。
什么叫“微烫”?
谁的“三息”?
手册上没写,也无法写。
面对这个难题,王大婶想出了一个看似聪明的办法——“分锅到户,责任自负”。
她将第七组分成四个小组,每组一口锅,让大家各自尝试,谁成功了,就按谁的方法来,并给予额外工分奖励。
这个决定,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混乱。
萧茗月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果然如此”的冷笑。
她看到,为了争抢一捆干燥的柴火,两个平日里还算和睦的妇人差点抓破了脸;
她看到,一个小组在摸索出一点门道后,立刻用身体挡住陶锅,生怕被别的小组学了去。
她甚至还听到,其中一个组长,正笨拙地模仿着王大婶,对着手下人呵斥:
“都看我干啥!出了事我担着,成了功劳也是我的!你们只管烧火!”
九弟那套引以为傲的“集体主义”,在一个小小的技术难题和“内部竞争”机制面前,瞬间就瓦解了,重新退化成了她最熟悉的、互相拆台的内斗模式。
在第七组即将因为内耗而再次工分垫底时,萧茗月主动找到了精疲力尽的王大婶。
她提出了一个她认为更“高明”的管理方案。
“王大婶,你这样让他们各自为战,只会越来越乱。
不如由你来统一标准,选出组里手感最准的一个人专门负责测温。
成功了,功劳是你的领导有方;失败了,责任也由那一个人承担。
这叫‘权责分明’。”
王大婶听完,却再次皱起了眉头:
“734,你说的法子听着是好,可万一那个测温的人也搞错了呢?
那不是把所有人的命都押在她一个人手上了?”
她没有采纳萧茗月的“阳谋”。
她拿着那本《农作手册》,直接找到了负责巡查的管事,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失败:
“管事大人,我们组笨,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她指着手册最后一页说道:
“手册上说,凡遇图上未能解说之疑难,报请‘格物所’的师傅们前来‘会勘’。
我们申请‘会勘’!”
萧茗月的大脑“嗡”的一声。
格物所?
会勘?
这都是什么?
她发现,这个体系里,竟然还有类似朝廷三司会审一样的“技术会诊”机制?!
在她的世界里,工匠的技艺都是秘不传人的宝贝,怎么可能还派人来“教”你?
半个时辰后,一名腰间挂着算盘和一串奇怪测量工具的“匠吏”来到了她们小组。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工具箱的学徒。
这位匠吏没有说什么大道理。
他先是仔细询问了王大婶她们尝试过的方法,然后拿出炭笔,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柴火不均,锅壁厚薄不一,人手感知不同……皆为变数。”
他让学徒从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一小块蜂蜡、一小块牛油,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铜丝。
他将铜丝的一头插入水中,另一头用手捏着,对众人解释道:
“此乃‘问火针’。
殿下在《格物入门》里说过,万物传热,各有快慢。
水温升一分,这热气传到手上便快一分。
你们用心记下牛油融化时,手指感受到的热度。
以后不必再用手去试水,只需用这‘问火针’便可。”
王大婶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
“师傅,您说的这些……俺们听不懂啊。”
匠吏听闻,让王大婶亲自来尝试。
他还拿出一个小沙漏,让学徒计时。
他在那个《生产问题记录与反馈表》上,详细地记录下:
“第七组,以三号问火针感知,用时一炷香零半刻,浸种成功。此法可为范本。”
临走前,他对王大婶说:
“王大组长,其实这些法子,格物所早就有了初步方案。
但殿下有令,任何没有经过大规模实践检验的技术,都不能直接下发。
他说,‘真理,必须从泥土里长出来’。
你们今天的失败和成功,就是为这些方案提供了最宝贵的数据。
这五点工分,是你们应得的。”
萧茗月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她想起了在东宫时,为了解决一个漕运码头的贪腐问题,
她与老师公孙启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动用了数十名人手,查阅了堆积如山的陈年账目,
最终也只是将一个主事撤换,留下一个依旧腐烂的摊子。
她想起了宫里御膳房的王大厨,为了一个酱汁的秘方,能把他亲儿子都瞒着。
也想起了江南织造局的绣工,为了独占一种新的针法,不惜毁掉同行的织机。
技术,就等于饭碗,等于身家性命!
分享?
那无异于自杀!
可在这里,技术竟然成了可以被‘申请’、被‘会勘’、甚至被‘共享’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在颠覆商业,这是在颠覆人性!
她所有的权谋,在眼前这套闻所未闻的流程面前,瞬间就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时辰。
仅仅一个时辰,一个足以让任何团队陷入内耗的技术难题,就被彻底解决、记录在案,并变成了可以惠及所有人的“经验”。
直接,高效,无可辩驳。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下棋,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棋盘。
对方是在修路,在铺设一条条能让所有人,哪怕是最愚笨的人,都能闭着眼睛往前走的、名为“规矩”的通天大道。
而她,只是这大道旁一棵自以为高大的野草。
当匠吏离开后,王大婶拿着那几根“问火针”,依旧有些手足无措。
萧茗月看着她笨拙的样子,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妇人。
那一刻,压垮她“旁观者”心态的,不再是同情,也不是愤怒。
而是无法抑制的恨铁不成钢。
她无法忍受一个如此“优美”的解决问题的“道理”,被用得如此“低效”!
“蠢货!一群蠢货!”她在心中咆哮,
“最优解明明就在眼前!
记录变量,控制变量,交叉验证!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们怎么就不懂?!
再让她们这么乱试下去,今天所有的种子和材料都要被浪费掉!
我的工分也要被扣光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工分”而焦虑。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荒谬,
“我萧茗月,竟会为了一碗米汤而患得患失?”
但那股想要掌控一切、将效率最大化的本能,已经彻底压倒了她的理智。
“不!我不是为了工分!”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咆哮,
“我只是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如此高效的育种方法,被一群蠢货用得如此粗陋不堪!
这是对‘道理’本身的亵渎!”
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这难道是九弟给她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嘲笑我吗?
嘲笑我这个来自旧世界的公主,空有权谋之术,却连一个最简单的技术难题都解决不了?
不!她绝不允许!
她要向他证明,即便是在他的规则里,她萧茗月,依然是那个最聪明的执棋者。
她猛地站起身,冲了过去,一把抢过王大婶手中的记录表和炭笔,说道:
“你来观察牛油,你来控制火候,你来倒种子……我来记录时间和结果!
我们必须找出哪根‘问火针’传热最准,耗时最短!”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自己的智慧,主动地贡献给了这个她曾经无比抗拒的世界。
……
远处无人察觉的山坡之上,萧辰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计划通的微笑。
他知道,他的实验品,成了。
当萧茗月拿起炭笔,主动投身于这场技术攻关的那一刻,
她以为自己凭着智慧,终于重新夺回了掌控局势的主动权。
她不知道的是:
她只是从一个“劳改人员”,光荣地晋升为了一个“主动为凉州体系添砖瓦的建设者”。
她以为自己赢得了尊严,却不知这正是萧辰为她设下的无法挣脱的“囚笼”。
欢迎来到新世界,皇姐。
在这里,就连你的骄傲,都将成为我前进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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