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有惊雷，身如磐石

第七十一章  心有惊雷，身如磐石

玄鹰卫秘档室，死寂一片。静得能听见灯芯微弱的爆裂声。

高耸入屋顶的黑漆木架，将秘档室切割成一条条幽深甬道。

每个格子里都塞满了卷宗，承载着大周王朝数十年来最不堪回首的秘密。萧景珩已在这里待了三天三夜。

他合上一份卷宗，指腹已被粗糙纸边磨得发红。油灯光晕在他脚下投下一小圈光亮，四周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以“清查乱党余孽”为名，封锁了此处。玄鹰卫上下，无人敢有异议。

新任指挥使的铁血手腕，在肃清陈霄旧部时，已展露得淋漓尽致。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这里翻找的，并非乱党。

而是与一位温柔女子的旧事有关。那便是他的母亲，林轻眉。

浩如烟海的无用公文，正一点点消磨着他的耐心。他伸手去够最高处一个破损木箱。

箱子常年无人触碰，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前朝旧事”。

他取下箱子，打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尽是些发黄的散乱纸卷，记录着前朝宫廷琐事。

他一卷卷地翻看，动作已经有些机械。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份前朝宫廷御医的档案。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目光被其中一行小字牢牢钉住。“……林氏轻眉，江南医道宗师林问之女。医术卓绝，尤擅‘飞絮针’。”

“此针法诡谲，入穴无声，不循常理，可无形中调动经络气血……”飞絮针。入穴无声。

这四个字，在萧景珩的脑中轰然炸开。黑松林中，少女为他疗伤的画面瞬间涌现。

她的银针，不就是这样？快如闪电，轨迹难寻。

银针刺穴无痛，却能瞬间引动他体内冰封的内力。他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乱了节奏。

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让全身血液瞬间逆流。这念头，在他脑中破茧而出。

他丢下旧卷，几乎扑到另一侧书架前。那里堆放着近期所有要案宗卷。

他抽出所有关于“鬼医阿若”的文档。包括她在鸿胪寺、公主府的全部诊疗记录。

他冲回桌案前，将那份母亲的古旧档案，与崭新、墨迹未干的情报并排摊开。灯火下，一黄一白，泾渭分明。

他的视线在两份文书间飞快地跳跃。鸿胪寺。

阿若用银针逼出西凉使节体内奇毒，所用“天突”、“廉泉”偏穴，与母亲医案中一个“解西域蛇毒”的案例，手法竟如出一辙。公主府。

她为大长公主缓解头风，针刺“神庭”、“印堂”的手法，与母亲笔记中记载的一种安神催眠奇术，运针理念上竟是异曲同工。一处尚可说是巧合。

两处、三处……那绝非巧合。两种医术，在最根本的用针思路与奇穴运用上，分明同源而出。

他强迫自己停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他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与沈知意相处的所有细节。

她对各种草药信手拈来，熟悉得不可思议。她偶尔流露出的沉稳与决断，远超她这个年纪。

还有……她身上那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冷香。那香味，与他贴身收藏的母亲旧香囊中，散发出的味道，何其相似！

所有他曾忽略的线索，所有他曾归结为“心机深沉”的疑点，都在这一刻，串联成一条完整链条。沈知意……阿若……林家……母亲的宗族……那个传说中，十几年前京城那场大火里，失踪的林家最后血脉……

萧景珩猛地睁开眼睛。这个结论，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他身体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木架上。架上的卷宗“哗啦啦”地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他却毫无所觉。巨大的震撼过后，排山倒海般的心痛，几乎将他彻底淹没。

他看着桌上那张“鬼医阿若”的画像。画上的少女，眉眼清丽，却藏着一股化不开的执拗。

他终于明白，那执拗从何而来。血海深仇。

她孤身一人，背负家族覆灭的血仇，以“沈知意”的假身份，踏入京城这虎狼之地。她每一次示弱，每一次伪装，每一次小心翼翼……那并非心机深沉。

那是她唯一的、赖以生存的武器。他那颗早已被仇恨与冰冷包裹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站起身，在狭小空间里来回踱步，像头困兽。去告诉她？

去和她相认？告诉她，她并非孤身一人。

她还有他，她的表兄。他亦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至亲。

这个念头，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在他心头升起。可下一瞬，却被他更冰冷的理智生生掐灭。

不行。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记载“龙嗣之咒”的宗卷上。

理智在嘶吼。林家的血脉，前朝周氏的姻亲。

这个身份一旦暴露，她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大长公主，还有那些藏在暗处，觊觎前朝秘密的魑魅魍魉，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她现在面临的危险，与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不能……他绝不能，因一时冲动，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目光，在挣扎中一点点变得清晰，变得决绝。他重新走回桌案前，沉默地将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份的纸张，一份份收拢。

那份记载“飞絮针”的古旧医案。所有“鬼医阿若”的诊疗记录和情报。

甚至，还有那张他曾看过无数次的画像。他捧着这些，走到墙角铜制火盆前，那是玄鹰卫销毁绝密文件之处。

他拿起桌上的油灯，倾斜灯盏。橘黄色的火苗，舔上了泛黄的纸张边缘。

火焰“呼”地一下窜起，迅速蔓延。它贪婪吞噬着纸上文字，将墨迹化作虚无。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挣扎，最终化作一撮撮黑色蝴蝶，翩跹飞舞，又无力坠落成灰烬。跳动的火焰映照在萧景珩脸上。

他线条绷得死紧，下颌轮廓冷硬如铁。他将这个秘密，连同那盆尚有余温的灰烬，永远埋进了心底最深处。

从这一刻起，他的目标，将不再仅是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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