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后的后视镜》
车刚拐过文化产业园的路口,韩成功就把车窗降下一半。雨夜的凉风卷着潮气灌进来,混着不远处夜市飘来的烤串香味,驱散了车厢里残留的艾草味。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连续开了十三个小时车,颈椎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酸。导航提示距离小区还有两公里,他松了松油门,让车贴着路边慢慢滑,借着红灯的空档活动活动手腕。
方向盘的皮质套子被磨得发亮,拇指按的地方甚至能摸到细密的纹路——这是他开废三辆车后总结出的经验,真皮套子吸汗,比硅胶的握着踏实。五年前刚贷款买这辆车时,赵梅还埋怨他“放着工厂的安稳班不上,非要出来遭这份罪”,可现在每次交完房贷,妻子总会默默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泡进盆里。四十岁的男人,谁不是在方向盘和生活之间找平衡呢?
红灯跳成黄灯的瞬间,他脑子里突然闪过早上出门的画面。赵梅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围裙,把保温杯塞进他副驾储物格,杯口还冒着热气。“泡了枸杞和菊花,你这阵子总说眼睛涩。”她的手指在杯盖上拧了两圈,像是怕没拧紧,“晚上别熬太晚,晓雅明天要去公园,你答应过的。”
“知道了,”他当时低头系鞋带,听见女儿光着脚从卧室跑出来,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嗒嗒响。韩晓雅举着张画纸挡在他面前,蜡笔涂的天空是歪歪扭扭的紫色,上面画着个长翅膀的汽车,驾驶室里坐着个火柴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老师说想象力最重要!”小姑娘仰着圆脸,马尾辫上的蝴蝶结还沾着睡觉时压出的褶皱,“爸爸开这个去月球,比隔壁王叔叔的跑车快一百倍!”
他当时笑着把女儿抱起来,画纸边角蹭到他下巴,糙得有点扎人。“咱们晓雅画得真好,”他故意把声音压得粗粗的,“等爸爸赚够了钱,就把咱们家车改成飞船,第一个带晓雅去月球摘星星。”
“骗人是小狗!”女儿搂着他脖子咯咯笑,口水蹭在他衬衫上,像块温热的印记。
想到这儿,韩成功嘴角不由自主地牵了牵。他腾出一只手拉开储物格,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菊花的清苦混着枸杞的微甜滑进喉咙,温热的水流熨帖着发紧的食道。手机在仪表盘上震动了两下,是赵梅发来的微信:“汤在锅里温着,是你爱喝的萝卜排骨汤,回来直接盛就行。”
他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个“好”,犹豫了一下,又加了句“别等我,早点睡”。往上翻聊天记录,上周三的对话还停留在那里。赵梅发了张截图,是晓雅兴趣班的缴费通知,下面跟着一句“我这个月奖金够,你别太累”。他记得自己当时回了个咧嘴笑的表情,转头就接了三个凌晨的预约单。从机场到郊区工厂,单趟七十公里,凌晨三点的高速上连路灯都没有,只有他一辆车在黑夜里往前冲,挡风玻璃上偶尔撞上来不及躲的飞虫,留下一滩滩模糊的黄渍。
手机相册里还存着上个月拍的全家福。赵梅站在中间,眼角的细纹在闪光灯下看得清楚,却笑得比谁都亮;晓雅坐在他肩膀上,手里举着刚得的绘画奖状,纸角都被攥皱了;他自己站在最左边,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 Polo 衫,眼角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可看着镜头里的娘俩,怎么也藏不住眼里的劲儿。旁边还有张他和几个网约车师傅的合影,老周站在中间,穿着件印着“安全驾驶”的文化衫,笑得露出半截牙床。上个月老周突发心梗住院,光手术费就掏空了家底,是他在司机群里吆喝着凑钱,还排了个值班表,轮流帮老周跑早晚高峰的黄金时段,把收入一分不少地交到老周媳妇手里。
“前面路口左转,就到家了。”导航的提示把他从思绪里拽出来。车刚拐进熟悉的街道,就看见路边那盏昏黄的路灯下,老刘的旧书摊还支着。塑料布搭的棚子被风吹得哗哗响,老刘正蹲在地上,把被雨水打湿的书往箱子里收。
韩成功按了声喇叭。老刘抬起头,看见是他,挥了挥手:“小韩,等你半天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刘老师,这么大雨还没收摊?”
“这不等你来拿书嘛。”老刘从箱子里翻出本蓝皮的书,封面上印着《晋史通俗演义》,边角都被磨圆了,“上次你说想看冉闵那段,我特意从旧书堆里翻出来的,正版印刷,比你手机上看的清楚。”
韩成功接过来,书皮上还带着淡淡的霉味,是旧书特有的味道。他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正好是“永嘉之乱”那章。字里行间写着胡人攻破城池后,把汉人女子称为“双脚羊”,白天烹食,晚上蹂躏,连几岁的孩童都没能幸免。他手指捏着书页,指节都泛了白,喉咙里像是堵着团火,低声骂了句:“这帮畜生。”
“乱世就是这样,人命不如草芥。”老刘蹲在地上抽烟,火星在雨夜里明明灭灭,“你说那会儿的老百姓招谁惹谁了?好好过日子,突然就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想逃都没地方逃。”
韩成功合上书,封面的“晋史”两个字被他手指按得变了形。“再乱,也得有人站出来护着自己人。”他这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愣。好像这话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某个地方钻出来的,沉甸甸地砸在胸口。
老刘挑了挑眉:“你这话说得在理。可惜啊,那会儿有血性的人不少,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的太少了。”
“多少钱?”韩成功掏出手机扫码。
“跟我还谈钱?”老刘摆了摆手,“看完了还我就行,给我讲讲你的想法。”
“那我明天给您带两笼包子。”韩成功把书塞进副驾的包里,那里还放着晓雅画的飞船图。“您也早点收摊,雨大路滑。”
“哎,慢点开。”老刘挥了挥手,继续埋头收拾书摊。
车重新启动时,雨又大了些。韩成功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还亮着灯,玻璃门上贴着“关东煮第二份半价”的海报,他盘算着要不要买两串海带结,晓雅最爱吃这个,早上热一热就能当早饭。
离小区只剩最后一个路口,绿灯正好亮着。他打了左转向灯,脚刚放在油门上,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右侧的后视镜——一辆巨大的土方车正从侧面冲过来,黄色的车身上溅满了泥点,车斗里的碎石子在雨夜里闪着冷光。那车根本没减速,刺眼的远光灯像两柄刀子,直直扎进他的眼睛里。
他甚至能看见土方车驾驶室里,司机歪着头夹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脸上还带着笑。
红灯!那个路口明明是红灯!
韩成功的第一反应不是躲,而是猛地往左边打方向盘——那里是人行道,刚才经过时看见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在等红灯。他的胳膊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转得又快又猛,方向盘在手里发出“咯吱”的**。同时,喉咙里不受控制地爆发出一声喊:“小心!”
这两个字还没完全出口,天塌了。
“嘭——!”
巨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往脑子里扎。眼前的挡风玻璃瞬间碎成蜘蛛网状,无数玻璃渣子像下雨一样砸在他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身体像是被一只巨手抓住,狠狠地往右边甩去,安全带勒得他肋骨生疼,像是要断成两截。
车在地上打着转,他听见金属扭曲的刺耳声音,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不知转了多少圈,车重重地撞在路边的护栏上,他的头“咚”一声磕在方向盘上,气囊“噗”地弹出来,糊了他一脸。
血腥味和艾草香囊的味道混在一起,钻进鼻孔里。他想抬手抹把脸,却发现右手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低头一看,是那个装着《晋史通俗演义》的包,书被甩了出来,正摊在他腿上。雨水混着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滴在书页上,把那些黑字晕染开来,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模糊中,他看见那页上印着三个加粗的字——杀胡令。
疼,到处都疼。骨头像是被拆开了又胡乱拼在一起,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可他脑子里却异常清醒,没有想没还完的房贷,没有想撞坏的车,甚至没想起身上的疼。
他想起晓雅举着画纸的笑脸,想起赵梅系着围裙的背影,想起王大妈抱着孙子时哭红的眼睛,想起那个醉汉最后说的那句“谢了”。
还有刚才跟老刘说的那句话——再乱,也得有人站出来护着自己人。
要是……要是真能去那个年代……
他想笑,嘴角却涌出一股腥甜的液体。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喧嚣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越来越远。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后视镜里的景象——小区门口的路灯还亮着,便利店的海报在风雨里摇晃,远处的霓虹灯光晕染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片融化的彩虹。
那是他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是他每天握着方向盘穿梭的地方,是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家。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一点点淹没了那些光。
最后的后视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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