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月下认亲》
月亮像块被磨亮的铜盘,斜斜挂在黑石坞的望楼顶上。边缘还带着点没磨净的毛边,把清辉洒得漫山遍野,连夯土墙的裂缝里都钻进些银亮的光。篝火渐渐燃成了灰烬,堆在军械库旁像座小小的灰冢,偶尔有火星从灰堆里蹦出来,旋即被夜风掐灭,映得周围的人影忽明忽暗,倒像是谁在悄悄眨眼睛。
韩成功蹲在军械库门口,手里攥着块青灰色的磨刀石,正给那柄长戟抛光。戟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能照见他胡茬上沾着的草屑——那是白天加固寨门时蹭的,混着点泥土的腥气。他磨得很仔细,连月牙形的戟刃内侧都没放过,磨刀石划过铁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倒像是在跟谁说话。
“还没睡?”
花如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夜间的凉意,像山涧里刚捞出来的泉水。韩成功回头时,正看见她提着个陶灯,灯芯的火苗被风逗得轻轻摇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夯土墙上,长长一条,裙摆处还飘着点,像株临风的芦苇。她身上那件靛蓝布裙又洗得发白了,袖口磨出个小破洞,露出细瘦的手腕,上面沾着点草药汁的绿痕。
韩成功直起腰,后腰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原身护百姓突围时被羯兵的长矛戳的,当时没好好治,如今阴雨天或累着了,就像有条小蛇在肉里钻。他捶了捶腰,把长戟靠在墙上,戟杆上的汗渍被月光照得发亮,能数出上面深浅不一的指痕。“磨磨家伙,心里踏实。”他说,目光落在花如月手里的陶灯上,灯壁上画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是上次张寡妇家的小柱子画的,“你怎么也没睡?”
“张大姐说赵大柱发了烧,我去看看。”花如月把陶灯放在地上,灯座磕在石头上发出“咚”的轻响。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粗麻布上还绣着半朵山茶,是她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密实。布包里裹着几块烤得焦黄的野薯,表皮皱巴巴的,边缘还带着点焦黑,“白天挖的,埋在火里焐熟了,你尝尝。”她的指尖沾着点炭黑,是翻找野薯时蹭的,看着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不像往常总带着药草的清苦。
韩成功拿起一块野薯,烫得直换手,指尖被灼得发红也没舍得扔。咬了一口,面乎乎的,甜丝丝的,带着股泥土的清香,像是把整个春天都含在了嘴里。“手艺不错。”他含糊地说,野薯的热气裹着焦香滑进喉咙,熨得食管发麻,连带着心口都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妻子总在烤箱里给他烤红薯,也是这样外焦里软,只是那时候总嫌太甜,此刻却觉得这味道珍贵得很。
花如月也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啃着,牙齿咬开焦皮时发出“咔嚓”的轻响。她的目光落在军械库门口堆着的兵器上,那些刀矛大多带着伤:那柄断了尖的环首刀,是李三上次拼死从羯兵手里夺的,刀鞘上还留着牙印;那杆裂了缝的长矛,木杆上缠着布条,是赵五用自己的腰带缠的;还有面掉了角的盾牌,铜钉松了大半,盾心的“冉”字被砍得快要看不清了——都是昨夜跟羯兵拼命时留下的痕迹。
“陈虎说明天带弟兄们去山里找找,看能不能拾些羯兵丢下的箭矢。”她忽然说,咬了口野薯,碎屑沾在嘴角,像颗小小的金粒,“他说骑兵跑急了,总会掉些零碎。上次追石擒虎时,他就捡到过支铁簇箭,磨磨还能用。”
“嗯。”韩成功应了一声,心里却在盘算别的。石擒虎虽然跑了,但他带的是骑兵,马蹄子沾了风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回来。黑石坞这破墙,夯土都松了,上次羯兵一撞就掉了块角,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得想办法弄些像样的兵器,最好能铸几门小型抛石机,再把东墙的豁口补上,不然真来了硬仗,只能硬碰硬。
“你在想什么?”花如月看出他走神,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野薯递过去,薯肉上还留着她的牙印,小小的,“是不是在愁粮草?王二说明天再带些人去下游的河滩看看,听说那里能挖到野菜根,还有人见过水芹菜。”
“不止粮草。”韩成功接过野薯,却没吃,指尖捏着焦皮打转,“咱们得趁这几天抓紧准备。石擒虎吃了这么大个亏,那羯奴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望着墙外的月光,月光落在远处的山林上,把树梢染成了银白,像覆了层霜,“我在想,要不要派人去联络附近的汉人坞堡,结成联防。东边的鹰嘴坞,西边的落霞寨,都是咱们汉人守着,万一羯兵再来,也好有个照应。”
花如月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点惊讶,随即轻轻点头:“这主意好。家父以前在军中时,也常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当年他守雍丘,就是联合了周边七八个坞堡,才挡住了石勒的大军。”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上的山茶绣线,“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些,“附近的坞堡大多跟咱们一样,自身难保。鹰嘴坞上个月刚被羯兵洗过,据说只剩下二十来个人;落霞寨的寨主是个老秀才,胆子小得很,怕是不敢跟咱们联手。”
“总要试试。”韩成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尘土在月光下飞起来,像群小蛾子,“明天让陈虎去试试。他是冉魏旧部,当年在河阳驻扎过,说不定认识些附近坞堡的人。就算人家不肯联手,能换点粮草兵器也好。”
花如月没说话,只是拿起地上的布包,开始收拾散落的野薯皮。她的动作很轻,把碎屑都拢到一起,像是怕惊醒了什么。月光落在她的发顶上,泛着层柔和的银辉,能看见发丝间缠着根干草。韩成功忽然发现,她的头发里竟藏着几根白丝,在银辉里闪着光,像是不小心落进去的雪——想必是连日操劳熬出来的,白天要给伤员换药,夜里还要盘算粮草,换谁都熬不住。
“你的伤……”花如月忽然抬头,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那里缠着圈灰布绷带,是早上她给换的,“白天光顾着忙赵大柱的烧,还没好好给你换药。”
“没事,小伤。”韩成功想摆手,却被她按住了手腕。她的手很轻,指尖带着草药的凉,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像春水里悄悄漫上来的岸。
“坐下。”花如月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陶罐边缘缺了个口,是上次搬药箱时磕的。她打开罐盖,一股草药的清香漫出来,混着点薄荷的凉,是她用蒲公英、金银花和艾草熬的,专治外伤感染,“不换药感染了,怎么带弟兄们打仗?难道让陈虎那个莽夫去指挥?”她的语气带着点嗔怪,嘴角却翘着,像藏了点笑意。
韩成功乖乖坐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绷带沾了血,揭下来时有点疼,他却没吭声。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消肿了些,但被石擒虎重锤震裂的地方还在渗血,红殷殷的,像朵没开的花,看着有些狰狞。花如月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眼里闪过点疼惜,动作却更轻柔了,用干净的麻布蘸了点温水,一点点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渍。
“以前的你,可没这么细心。”她忽然说,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周围,药膏凉丝丝的,压下了疼,“家父说,你以前受伤了,从来都是随便找块布一缠就完事,劝你上药,你还说‘男人哪那么多讲究,流点血算什么’。”她低头吹了吹伤口,气息温温的,像春风拂过,“有次你跟人比剑,胳膊被划了道口子,深可见骨,还是我硬按着你才上了药,不然早发炎了。”
韩成功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野薯差点掉在地上。他忘了,花如月是同僚花将军的女儿,以前在军营里常见面,对“韩成功”的性子熟得不能再熟。是个典型的武将,勇猛是勇猛,却糙得像块没打磨的石头,哪像他这样,还会怕疼、会盘算。他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喉咙却像被野薯噎住了,发不出声。
花如月像是没察觉到他的紧张,继续说道:“以前的你,勇猛是勇猛,可总少了点章法。打起来就往前冲,像头蛮牛,不知道变通。家父常说,你这样打仗,迟早要出事。”她抬起头,月光正好落在她的眼睛里,亮得像两颗星,瞳仁里映着他的影子,“可现在的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韩成功的声音有些发哑,像被砂纸磨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咚咚”地撞着胸口,生怕她说出“你不是原来的韩成功”这句话。
“太多不一样了。”花如月低下头,继续给伤口涂药,指尖碰到他伤口周围的皮肤,立刻缩回半分,像是怕弄疼他,“你会用计了,上次夜袭羯兵营,烧粮草、伤石擒虎,那法子多妙,换以前的你,怕是只会带人硬闯。你会照顾弟兄们了,李三娘病了,是你让王二送去的草药;赵大柱家没粮了,是你把自己的口粮分了他半袋。”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甚至……甚至会记得给我留块野薯。”她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像水面上的涟漪,“那天你说‘有你在,我怎么舍得有事’,我就觉得,你好像真的变了个人。”
韩成功的手心开始冒汗,连带着后背都沁出了层冷汗,黏在衣服上,凉飕飕的。他知道,花如月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只是她性子细,没直接点破。他该怎么解释?说自己是来自千百年后的陌生人?说这个身体里装着另一个灵魂?她会信吗?怕是会当他疯了。
“或许是……”他艰难地开口,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说辞,像在战场上寻找突破口,“或许是这次死里逃生,想明白了些道理。以前总觉得打仗就是拼命,杀得多就是厉害,现在才知道,保住弟兄们的命,守住这黑石坞,比什么都重要。”他看着花如月的眼睛,语气尽量诚恳,“人嘛,总得吃过亏才会长大,是不是?”
花如月涂药的手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小阴影。她没看他,只是继续往伤口上敷药,然后拿起干净的绷带,一圈圈缠起来。“或许吧。”她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家父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欣慰。他总说,你是个好苗子,就是缺个教训,磨磨性子。”她打好最后一个结,把绷带系成个小巧的蝴蝶结,而不是往常的死结,“看来,这次的教训,你是真的记住了。”
韩成功松了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硬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看着花如月收拾药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感激她没有追问;有愧疚,觉得自己像是在欺骗她;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像野薯的热气,在心里慢慢散开。
“谢谢你。”他低声说。
“谢我什么?”花如月抬起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像两弯新月。
“谢谢你……”韩成功想了想,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照顾我,信我。”
花如月的脸颊微微泛红,像被月光染了点胭脂。她低下头,收拾起地上的药罐和绷带,声音细若蚊蚋:“我也是黑石坞的一份子,照顾你是应该的。”她站起身,陶灯的火苗又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扯得更长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陈虎去联络坞堡,王二去挖野菜,赵大柱的烧还没退,都得盯着。”
“嗯。”韩成功点点头,看着她提着陶灯往伤员住处走去。她的脚步很轻,裙摆扫过草叶,发出“沙沙”的响。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像条温柔的带子。
他坐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没吃完的野薯,已经凉了,却还是舍不得扔。夜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伤员的咳嗽声,还有王二他们巡逻的脚步声,“踏踏”的,很有节奏,像在给这夜色打拍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这个时代的“韩成功”。
以前的“韩成功”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现在的他,继承了那份勇猛,又多了些来自现代的智慧和谨慎。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让他在这个乱世里,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些需要他的人——守护花如月眼里的光,守护弟兄们的笑,守护黑石坞这一点点安宁。
“以后,有我在。”他低声对自己说,像是在回应花如月,又像是在对这乱世承诺。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在月光里散开来,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
月光洒满了整个黑石坞,夯土墙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一道道坚实的屏障。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狼嚎,悠长而苍凉,却没能打破这难得的宁静。韩成功知道,明天还有很多困难等着他们——粮草可能不够,兵器可能不足,羯兵可能再来,但他不再像刚穿越时那样迷茫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花如月在身边,带着草药的清香和坚定的目光;有王二、陈虎这些弟兄们在,扛着刀矛,喊着粗话,却肯跟他拼命;还有那些百姓,张寡妇、周先生、赵大柱……他们的笑和泪,都是他要守护的东西。
他站起身,拿起靠在墙上的长戟,戟尖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他望了一眼花如月离去的方向,那里的窗纸上已经透出了灯光,像颗温暖的星。然后,他大步走向望楼。今夜,轮到他守夜了。
望楼的台阶有些陡,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实实的。登上楼顶,风更凉了,却让他脑子更清醒。他靠在垛口上,望着远处的月光,手里的长戟泛着冷光,像在说:有我在,就别怕。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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