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冉魏旧部》
天快亮时,望楼的木栏上凝了层白霜。韩成功靠在柱子上打盹,怀里的短矛硌得肋骨生疼,左臂的伤口又开始作痒,像是有小虫子在皮肉里钻。他猛地睁开眼,不是被冻醒的——墙外传来极轻的马蹄声,不像是羯兵的重甲骑兵那样“咚咚”震地,倒像是什么人在刻意收着蹄子,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惊了什么。
“校尉?”李三揉着通红的眼睛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饼,饼边都干得发脆了。这少年昨夜守到后半夜,眼下挂着两道黑痕,像被墨笔描过,却把弓箭握得死死的,指节泛白,箭尖稳稳对着墙外的黑暗。“您也听见了?我还以为是山里的野物。”
韩成功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噤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能听见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口音带着邺城一带的腔调,硬邦邦的,像砸在石板上的石子。他心里一动——邺城是冉魏旧都,冉闵战死前,多少弟兄在那片土地上洒过血?他抓起李三手里的弓,三指搭箭,弓弦绷得“嗡”一声轻响,箭头对准声音来处——那里的灌木丛晃了晃,露出个戴着皮帽的脑袋,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黢黑的下巴。
“别放箭!是自己人!”那人压低了嗓子喊,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我们是冉魏的兵!找韩成功校尉!”
韩成功的手顿了顿。冉魏的兵?冉闵战死快半年了,羯兵在邺城屠了三天,凡是带着冉魏印记的人,抓到就是个死。这年月,还有多少旧部敢顶着这名号乱跑?他对着墙外喊:“你们是谁?空口白牙,有凭证吗?”
“俺是陈玉!”那人从怀里掏出块铁牌,高高举着,铁牌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原属龙骧营,这是俺的兵符!校尉当年在枋头救过俺的命,您忘了?那天您一刀劈了鲜卑人的旗手,还把自己的水囊扔给了快渴死的俺!”
韩成功的呼吸猛地一滞。陈玉?这个名字像块石头砸进记忆的深潭,荡开圈圈涟漪——是个豁了右耳的壮汉,右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当年跟鲜卑人拼杀时,被对方的弯刀划的。枋头那仗打得凶,他们被鲜卑人困在土坡上,水喝完了,粮也尽了,是陈玉抱着炸药包滚下山坡,炸散了敌阵,他才趁机带人冲了出去。而陈玉自己,肩胛骨被流箭穿透,躺了三个月才捡回条命。
他冲李三使了个眼色,少年会意,悄无声息地溜下楼,靴底蹭过木梯的“吱呀”声都压到了最低。很快,楼下传来王二低低的招呼声,那是让弟兄们抄家伙戒备的信号。
“放你们进来。”韩成功对着墙外喊,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把马拴在坞堡外的老槐树上,解了兵器,人空手进来。”
片刻后,北门的木闩“吱呀”一声被拉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三个汉子举着双手走进来,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兵卒,一个个衣衫褴褛,有的缠着渗血的布条,布条下还在往外洇红;有的拄着断矛,矛尖都卷了刃;最显眼的是领头那个——右耳缺了半块,耳垂处结着厚厚的疤,脸上那道月牙疤在晨光里看得真切,正是记忆里的陈玉。
“校尉!真的是你!”陈玉看清韩成功的脸,突然“噗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闷响,震得旁边的石子都跳了跳。他身后的兵卒也跟着跪倒一片,有人忍不住哭出声,哭声压抑着,像被堵住的风箱,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韩成功赶紧扶起他,掌心触到陈玉胳膊上的老茧,又硬又糙,像块磨了十年的铁。“起来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原身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当年陈玉养伤时,他去探过,那汉子躺在床上,还咧着嘴笑,说等好了还要跟他一起杀胡。
陈玉抹了把脸,泪水混着脸上的灰淌成道道黑痕,露出底下青白的皮肤。“校尉,俺们找您找得好苦啊!”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邺城破了那天,俺们在城外巡逻,没被羯兵围住。本想往南投东晋,可一路上关卡太多,羯兵见了冉魏的兵就砍,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他指着身后的人,手指都在颤,“就剩这二十多个了,昨天在山坳里听樵夫说,黑石坞有位韩校尉带着人杀羯兵,俺们就赶紧赶来了,没想到……没想到真能见到您!”
韩成功望着那些兵卒。他们大多面黄肌瘦,颧骨都凸着,却个个腰杆挺直,哪怕跪着,脊梁也像绷紧的弓。有个断了左臂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怀里还抱着半截生锈的枪头,枪缨早就磨没了,只剩点暗红的线茬,那是冉魏军旗的颜色。韩成功心里一揪——这孩子,比他穿越前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
“你们……”他刚想问他们接下来的打算,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花如月提着药箱跑过来,药箱的铜锁“叮当”作响,身后跟着张寡妇,手里端着个大陶碗,碗里的野菜汤冒着白汽,混着点粟米的香气。
“快让伤员坐下。”花如月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目光扫过那些缠着布条的兵卒,眉头都蹙着,“陈玉大哥,我是花如月,家父是花仲容。以前在将军府,您还给我递过糖葫芦呢。”
陈玉愣了一下,随即拱手,动作因为激动有些僵硬:“原来是花小姐,多年不见,您长这么大了。”他指着那个断臂少年,声音软了些,“这是俺侄子陈石头,前几天为了抢羯兵的马,被砍了胳膊,血流了一地,您给看看?”
花如月赶紧蹲下身,解开少年胳膊上的布条。布条早就被血浸透,揭下来时带着皮肉的粘连,陈石头“嘶”地抽了口冷气,却死死咬着唇没吭声。伤口已经发炎,边缘的皮肉泛着黑紫,还爬着几条细小的蛆虫。花如月眉头锁得更紧,从药箱里掏出烈酒和捣好的草药:“忍着点,要用烈酒清创。”
少年点点头,把脸扭向一边,可额头上还是滚下大颗的汗珠,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韩成功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踏实了些。冉魏的旧部,杀胡令的余脉,这些人跟他一样,骨头里都憋着股跟羯兵拼命的劲。他拍了拍陈玉的肩膀:“既然来了,就先住下。黑石坞虽然破,四面有墙,好歹能挡挡风寒。”
“校尉肯收留俺们?”陈玉眼睛一亮,疤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被风吹平的水面,“俺们别的没有,就是能打!羯兵再来,俺们第一个冲上去!石头他爹……就是死在邺城的,俺们早就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了!”
“先养好伤再说。”韩成功笑了笑,指着军械库的方向,“那里还有些修补好的兵器,有断矛,有环首刀,你们看看能用不。王二,”他扭头喊了一声,“带弟兄们去收拾两间空房,西头那间土坯房暖和,让他们歇歇脚。”
王二乐呵呵地应着,搓着手跑过来:“陈大哥,跟我来!俺这就去烧火,让弟兄们暖暖身子!”他领着兵卒往西边走,那些兵卒虽然疲惫,走路却依旧踩着步子,抬脚落脚都透着股军人的规整。有个老兵路过篝火时,顺手捡起根烧黑的木棍,在地上划了个冉魏的军旗样式——一个“冉”字,被交叉的长矛护着,眼神里闪着光,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花如月给陈石头包扎好伤口,用干净的麻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个结实的结。她站起身对韩成功说:“还有三个重伤员,得找间暖和点的房。我让张大姐烧点热水,再煮点野菜粥,里面掺点粟米,给他们补补。”她的目光落在陈玉身上,带着点试探,“陈玉大哥,你们路上见过其他冉魏的弟兄吗?前阵子周先生说,好像有队人在鹰嘴坞附近落脚。”
陈玉叹了口气,蹲下身,抓起块石子在地上划着:“见是见过,大多不敢认。有的改了名字投了前燕,有的躲在山里当猎户,把兵器都埋了。就俺们这队,舍不得扔了这身本事,总想着能再杀几个羯兵,对得起将军的杀胡令。”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对了,这是俺们从羯兵手里抢的,校尉您收下。”
油布包里是半袋粟米,颗粒饱满,还有块巴掌大的盐块,白花花的,带着细密的结晶,在晨光里闪得晃眼。韩成功的心里一热——这年头,盐比黄金还金贵,羯兵把盐场看得比粮仓还紧,寻常百姓半年都见不到一点盐星。他们自己都未必够吃,却肯拿出来相赠。
“大家分着吃。”韩成功把盐块递给花如月,指尖都有些发颤,“给伤员多加点,他们流了血,得补补。”他看着陈玉,认真地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这样漂泊。”
陈玉的目光暗了暗,把油布包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俺们也不知道。天下之大,竟没个能容身的地方。听说东晋那边不待见冉魏的人,说俺们是‘蛮夷’;前燕又把俺们当眼中钉,怕俺们跟将军一样反了。”他猛地捶了下自己的大腿,“实在不行,就跟羯兵拼了,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黄泉路上,好歹能跟石头他爹做个伴!”
“别冲动。”韩成功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轻,“黑石坞虽然小,却也能容下你们。留在这里,咱们一起守着,总比四处流浪强。”他想起自己一直盘算的联防计划,心里忽然亮堂起来,“我打算联络附近的汉人坞堡,鹰嘴坞、落霞寨,还有南边的柳林村,结成联防。羯兵再来,咱们互相照应,总比单打独斗强。你们要是愿意,就留下帮我,咱们一起杀羯兵,护着百姓活下去。”
陈玉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燃起来的火,灼灼地看着韩成功:“校尉真肯信俺们?不嫌弃俺们是败兵?”他怕韩成功犹豫,又赶紧说,“俺们这二十多个弟兄,个个能打!射箭能百步穿杨,拼杀能以一当二,甚至挖壕沟、修城墙,啥都能干!您要是信不过,俺们可以先去守最险的望楼,夜里值勤,不用换班!”
“我信你们。”韩成功的声音很坚定,像砸在地上的铁钉,“都是汉家儿郎,都想杀羯兵,都想让百姓能睡个安稳觉,还有啥信不过的?”他指着望楼的方向,那里的木栏还凝着霜,“从今天起,你就当亲卫队长,带着你的人守北门,跟王二他们轮着来。军械库的钥匙,你也拿着一半,取兵器不用请示。”
陈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啪”地敬了个拱手礼,带着股豁出去的郑重:“谢校尉!俺陈玉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了!要是俺们有半点私心,天打雷劈!”
太阳升起来时,黑石坞里渐渐热闹起来。陈玉带着他的人在磨兵器,老兵们手把手教乡勇们怎么用矛格挡,“手腕要沉,别用死劲”;花如月和张寡妇在伙房忙碌,野菜粥的香味飘得老远,混着柴火的烟,暖洋洋的;韩成功则和王二、陈玉一起查看坞堡的防御,东墙的豁口该用夯土补上,西墙的壕沟该再挖深三尺,说得热火朝天,连风里都带着股劲。
韩成功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觉得,黑石坞好像不再是座孤零零的破堡了。这些冉魏的旧部,就像新鲜的血液,流进这饱经战火的坞堡,让它重新有了生气。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羯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回来,粮草会不够,兵器会短缺,甚至可能有弟兄倒下。但他不再像刚穿越时那样慌了。
因为他身边,有了更多愿意跟他一起拼命的人。他们的伤疤,他们的枪头,他们眼里的光,都在说:这乱世再难,总有要守的东西。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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