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坞堡议事》
秋阳透过黑石坞的箭楼窗棂,在夯土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韩成功坐在石案后,指尖摩挲着案角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耳边是坞堡里此起彼伏的声响——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晒谷场有妇孺翻晒粟米的笑语,还有乡勇们操练时整齐的呼喝,这些声音混在一处,倒让这乱世里的方寸之地生出几分生气来。
“校尉,都到齐了。”王二粗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络腮胡汉子刚从西墙巡查回来,甲胄上还沾着些尘土,手里那杆用了三年的长戟斜倚在墙角,戟尖在光线下闪着冷光。
韩成功抬眼望去,石屋门口站着两个人。陈玉一身短打,独眼里带着刚从田里回来的倦意,裤脚还沾着湿泥——他今早带着乡勇在坞堡外开垦新田,听见传唤才匆忙赶来。花如月则是一身素色襦裙,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想来是她整理的账目。
“坐。”韩成功指了指石案旁的几个蒲团,“叫你们来,是刚收到斥候的消息。”
陈玉刚坐下就直起身子:“是陈武那边有信了?”他这话问得急,话音刚落就自觉失言,挠了挠头补充道,“俺是说,南边可有动静?”
韩成功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块折叠的麻布,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几道线。“不是南边。”他将麻布铺开在石案上,指着最北端的墨点,“斥候昨天在邙山那边撞见燕军的游骑,说洛阳城已经破了。”
石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风吹过箭楼的呜咽声。花如月捧着布包的手指紧了紧,她祖父曾在洛阳为官,那座城在她记忆里是朱门高墙、洛水汤汤,如今却成了胡骑铁蹄下的废墟。
“燕军……是慕容家的人?”王二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早年在并州从军时,跟慕容部的骑兵交过手,知道那些鲜卑人的厉害——他们的马快,箭准,冲锋时像一阵黑风,转眼就能踏平一座村落。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韩成功指尖在麻布上划过一道向南的弧线,“斥候说,燕军破城后没多留,主力正往南压,前锋离咱们黑石坞不到百里。”
陈玉猛地拍了下大腿:“他娘的!这群胡虏是打定主意要把咱汉人往死里赶!”他独眼里冒着火,伤疤在颧骨上绷得发红,“校尉,跟他们拼了!咱黑石坞的夯土墙厚,箭楼也结实,未必守不住!”
“拼?怎么拼?”韩成功反问。他拿起案上的竹筹,摆了个简单的阵势,“燕军光是游骑就有上百,主力至少上千。咱们满打满算,能拿起兵器的乡勇不过八十,还得算上半大的孩子。硬拼就是拿鸡蛋碰石头。”
王二闷头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蒲团的边缘。他不是不知道差距,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从洛阳逃到黑石坞,躲了三年,以为能喘口气,没想到胡骑的影子又追来了。
“那……咱们再往南撤?”花如月轻声开口,她将布包打开,里面露出一卷泛黄的地图,是她父亲生前手绘的黄河两岸地形图。她用指尖点在图上一处渡口:“从这里渡黄河,走孟津渡最近。过了河就是河南地,离大晋的边境能近些。”
韩成功看向地图,孟津渡三个字旁边标着几行小字,是花如月添注的水文——水深丈余,水流湍急,两岸多芦苇。“这渡口现在谁在守?”
“听往来的行商说,是羯人一个小帅,叫呼延烈。”花如月回忆着,“手下大概有五百兵卒,都是些残兵,不过仗着渡口收过路费,日子过得倒滋润。”
“羯人?”陈玉冷笑一声,“前两年石家内乱,羯兵死了不少,剩下的都是些欺压百姓的货。真要打起来,未必是咱的对手。”
“不是要打。”韩成功摇头,他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是要过。燕军跟羯人素来不对付,现在燕军往南来,呼延烈未必敢跟他们合流。咱们得趁这个空当,三日内渡河。”
“三日内?”王二吃了一惊,“太仓促了!粮食还没备齐,船也没有,百姓们……”
“百姓们怎么了?”韩成功打断他,目光扫过三人,“难道等燕军来了,让他们把咱们的人挑在枪尖上?还是学洛阳城里的世家,举家投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王二,你带二十个弟兄,现在就去黄河沿岸找船户。许他们五斗米一艘船,多找些,越大越好,能载牲口和粮草的。”
王二起身抱拳:“诺!”
“陈玉,”韩成功转向独眼汉子,“你去清点人口和粮食。愿意跟咱们南迁的,登记造册,每户先发三天的干粮。不愿走的……”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给他们留十日的口粮,再分些武器,让他们守着坞堡。跟他们说清楚,等将来朝廷收复失地,他们再回来。”
陈玉有些犹豫:“留下的人……能守住吗?”
“守不守得住,看他们的造化,也看天意。”韩成功望着窗外,秋风吹得坞堡外的老榆树哗哗作响,“咱们能做的,是给愿意走的人一条活路。”
陈玉重重点头:“俺明白了。”
三人都看向花如月,她正低头在地图上圈点着什么。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我去准备草药和伤药,渡河路上保不齐有意外。另外,我房里还有些积攒的财物,分给出不起路费的人家,让他们能带些种子和农具。”她顿了顿,补充道,“孟津渡水流急,得让会水的乡勇在船上照应,我记得老张头和他儿子水性好,可以让他们……”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老张头的儿子上个月在狼牙谷跟羯兵厮杀时没了,只剩下个孤老头。
石屋里又静了下来。韩成功清了清嗓子:“就让老张头跟着吧,让他在船上掌舵,他熟悉水情。”他看向三人,“都清楚了?”
“清楚了!”王二和陈玉齐声应道。
花如月将地图仔细折好,放进布包:“我这就去准备。”
三人正要起身,韩成功忽然叫住他们:“等等。”他从石案下拖出个木箱,打开来,里面是些断刀、矛尖和破损的甲片,“这些东西,让铁匠回炉,打些镰刀、锄头,带不走的武器也捆起来,到了南边,说不定能换些粮食。”
陈玉看着那些兵器,眼里闪过一丝不舍——那都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但他知道韩成功说得对,乱世里,粮食比破铜烂铁金贵。
“俺这就去告诉老铁匠。”
等人都走了,石屋里只剩下韩成功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坞堡里忙碌的身影。晒谷场的石碾还在转,孩子们追逐着,妇人们的笑语像银铃一样。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的日子,那个暴雨夜的网约车,邻居家哭闹的孩子,还有妻子在电话里抱怨房贷的声音。那些曾经觉得沉重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摸了摸脖子,那里空荡荡的——原身没有什么虎符吊坠,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跟羯兵厮杀时留下的。他苦笑一声,转身拿起案上的长戟,掂量着重量。铁戟的寒气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
不管是网约车司机韩成功,还是黑石坞的典军校尉,总得护住眼前这些人。
花如月抱着布包穿过晒谷场时,看见张寡妇正带着几个妇人舂米。木槌撞击石臼的声音沉闷而有力,像在敲打着时光。她走过去,将包里的几匹布递过去:“张嫂子,这些布分下去,让大家给孩子做件厚衣裳,河那边比这边冷。”
张寡妇擦了擦额头的汗:“花小姐,这……太金贵了。”
“金贵啥,”花如月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人活着,比啥都金贵。”她蹲下身,帮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粟米粒,“告诉姐妹们,愿意走的,明儿一早就到晒谷场集合。带上最重要的东西,种子和农具别忘了,到了南边,咱还得种地吃饭。”
张寡妇用力点头:“哎!俺这就去说!”
王二找到船户老张头时,他正在修补渔网。老头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了裂口,却异常灵活,针线在网眼里穿梭自如。听见要找船,老张头抬起浑浊的眼睛:“是要往南去?”
“嗯,燕军要来了,黑石坞待不住了。”王二蹲在他身边,递过去一块麦饼,“校尉说,给你五斗米,让你找些船户,越大的船越好。”
老张头咬了口麦饼,慢慢咀嚼着,半晌才说:“呼延烈那狗东西,每旬都要收过船税,明儿正好是他收税的日子,说不定防备能松些。”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俺认识几个老伙计,都是黄河上漂了一辈子的,只要有米,他们肯干。”
“那就好。”王二松了口气,“我让弟兄们跟你去,谁敢不答应,就说韩校尉说了,事后再加两升米。”
老张头咧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韩校尉是个好人,跟着他,有活路。”
陈玉在清点粮食时,遇到了李老汉。老头蹲在粮仓门口,手里摩挲着一个陶瓮,瓮里是他攒了半年的粟米。“陈都伯,俺不走。”他抬起头,满脸皱纹里都是固执,“俺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留着这坞堡,守着祖宗的坟,挺好。”
陈玉叹了口气:“老李叔,燕军可不是善茬……”
“俺知道。”李老汉打断他,从怀里掏出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这是俺儿子的刀,他死在洛阳了。俺留着它,要是胡虏来了,俺就跟他们拼了,黄泉路上跟俺儿子做个伴。”
陈玉没再劝,他在名册上画了个叉,又多舀了两瓢粟米倒进李老汉的陶瓮:“多吃点,有力气。”
夕阳西下时,黑石坞渐渐安静下来。韩成功站在望楼上,看着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在暮色中连成一片。远处的黄河像一条金色的带子,在天边闪着微光。他知道,三日后,这里的很多人将离开故土,踏上未知的旅程。
花如月端着一碗热汤走上望楼,汤里飘着几片野菜叶子。“喝点暖暖身子。”她把碗递过去,“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愿意走的有一百八十多人,留下的五十多个,都是老人和舍不得家业的。”
韩成功接过碗,热气模糊了视线。“辛苦你了。”
“不辛苦。”花如月望着远处的黄河,“家父曾说,永嘉年间,他也是这样带着族人南迁的。那时候比现在难多了,没吃的,没喝的,还得防着野兽和乱兵。可咱们汉人,就像这黄河里的石头,再大的浪头,也冲不散。”
韩成功喝了口热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他忽然想起斥候带回的消息,想起燕军的铁蹄,想起那些将要离开的百姓。他握紧了手里的碗,陶碗的边缘硌得手心有些疼。
“走吧,”他对花如月说,“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两人并肩走下望楼,暮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脊梁。坞堡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秋夜里闪着微弱却坚定的光,如同乱世中不肯熄灭的希望。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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