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南望东晋》
石擒虎的重锤被吊在黑石坞大门上第三日,韩成功终于在晒谷场的石碾上坐住了。夯土墙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花瓣沾着露水,被往来搬运石块的乡勇踩碎了不少,混着泥土散发出清苦的香。他手里攥着根竹枝,在碾盘上划着弯弯曲曲的线,像条找不到出路的蛇。
“校尉,城东南角的豁口补好了。”陈玉扛着把泥抹子走过来,独眼里沾着灰,“老铁匠说,那几匹缴获的战马杀了太可惜,不如留着拉碾子,能省不少力气。”他蹲下身,看着碾盘上的划痕,“您又在琢磨啥?这线画得跟狼牙谷的山道似的。”
韩成功把竹枝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琢磨出路。”他望着南边的山峦,层叠的峰峦在雾里若隐若现,像道推不开的屏障,“石擒虎跑了,可慕容家的人迟早会来。咱们这巴掌大的坞堡,能挡几次?”
陈玉的脸沉了沉。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打了胜仗的欢喜劲儿还没过去,不愿往坏处想。“那……咱们往南投大晋?”他的声音有点发虚,“听说南边的官老爷瞧不上咱们这些流民,去了也是受气。”
“总比被鲜卑人当牲口强。”韩成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忘了羯兵怎么对待汉人的?忘了那些被挑在枪尖上的孩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陈玉心上。
正在晒草药的花如月听见了,把竹匾往地上一放,走了过来。她的裙摆沾着草屑,鬓角别着朵野菊,是今早给伤员换药时顺手摘的。“我赞成校尉的主意。”她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地图,是花家祖传的洛阳至建康路线图,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家父生前说过,晋虽偏安江南,终究是汉家正统。咱们去投效,总比在北地被胡骑追着杀强。”
“可谁去送信?”陈玉挠了挠头,“去建康少说几千里路,路上关卡重重,羯兵、鲜卑兵到处都是,不是闹着玩的。”
韩成功没说话,目光扫过晒谷场。乡勇们正在修复被撞坏的箭楼,孩子们帮着捡拾碎石,张寡妇带着妇女们在石臼旁舂米,木槌撞击石臼的声音“咚咚”响,像在敲打着谁的心弦。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场边劈柴的那个壮实身影上。
“陈武。”韩成功喊了一声。
那身影猛地回过头,手里的斧头还举在半空。陈武比韩成功穿越过来时大不了几岁,二十出头的年纪,肩膀宽得像座山,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随着动作滚动。他是最早跟着校尉突围的老兵,洛阳城破时被羯兵砍了三刀,愣是凭着股狠劲活了下来,脸上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这半年来,他沉默寡言,却总在最险的时候冲在前面,上次夜袭羯兵营,他一人砍翻了三个哨兵,胳膊被箭射穿了都没吭声。
“校尉!”陈武扔下斧头,大步跑过来,军靴在地上踩出深深的印子,“找俺有事?”
韩成功看着他眼里的光,那是种混杂着血性和信赖的光,从他刚穿越过来时就见过。“我想让你去趟建康。”他开门见山,“带着我的信,去见大晋的镇北将军,就说黑石坞有两百汉家儿郎,愿为朝廷守北境,求朝廷赐些粮草军械。”
陈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俺去!”他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大手在衣襟上蹭了蹭,“俺这条命是校尉救的,别说去建康,就是刀山火海,俺也闯给您看!”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俺在洛阳时跟着商队走过几趟南路,知道哪段路好走,哪处有水源,饿不着!”
“不是让你去拼命。”韩成功按住他的胳膊,能感觉到肌肉下的骨头硬得像铁,“是让你去送信,去看看路。路上机灵点,能绕就绕,别硬闯。遇到胡兵就躲,遇到汉人村庄就多打听,记着,活着比啥都重要。”
花如月已经回屋取了个蓝布包袱,里面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小袋炒熟的粟米,还有个小陶罐,装着止血的金疮药。“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她把包袱递过去,“地图我抄了份新的,重要的关卡都标了出来。遇到盘查就说你是南逃的货郎,这是我家以前做生意的路引,上面有洛阳商号的印,或许能用上。”她顿了顿,又从腕上褪下只银镯子,塞到包袱里,“这个你带着,万一钱不够,能换点盘缠。”
陈武接过包袱,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谢花小姐。”他咧嘴笑了,疤痕在脸上扯出狰狞的纹路,眼神却格外真诚,“这镯子俺不能要,您留着……”
“让你拿着就拿着。”花如月把包袱往他怀里推了推,“到了建康,总不能空着手见人。买点茶叶点心当敲门砖,比啥都管用。”
接下来的三天,黑石坞都在为陈武的出行做准备。老铁匠连夜给他打了把短刀,藏在靴筒里,刀鞘上裹着麻布,看着像根普通的铁条,他却反复打磨了三遍,说“这刀砍胡兵的脖子,准能一刀断”;王二把自己最顺手的那张弓送给了他,还塞了二十支箭,都是用羯兵的箭头改造的,箭杆是精心挑选的桑木,说“这弓射程远,遇着狼群都能应付”;张寡妇蒸了三十个麦饼,硬得能硌掉牙,却能顶饿,她还往陈武怀里塞了块盐巴,用布层层包好:“路上别省着吃,有力气才能走得远。这盐比金子金贵,兑水喝也能顶半顿饭。”
乡勇们也凑了些东西,有人给了块从羯兵身上剥的羊皮,能挡挡风寒;有人给了个陶壶,是从破庙里捡的,装水不洒;连最小的小三子都把自己攒的半块马肉干塞给了他,说“叔叔,这个给你,吃饱了好杀羯兵”。
出发前一夜,韩成功把陈武叫到望楼。月光透过箭垛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银斑。他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是原身母亲留下的遗物,玉质不算好,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刻着个模糊的“韩”字。“这个你带上。”他把玉佩塞进陈武手里,“到了建康,找机会把它献给镇北将军,就说是冉魏旧部的一点心意。不求他立刻发兵,只求他记着北边还有咱们这些汉人在扛着。”
陈武攥紧玉佩,指节泛白:“校尉放心,俺一定把信送到!要是俺回不来……”
“胡说什么!”韩成功打断他,声音沉了些,“我还等着你来回路过狼牙谷,给我讲讲那边的地形呢。你不是说过,那谷里有处山洞能藏百人?等你回来,咱们就去修修,以后再遇着兵祸,也有个退路。”他拍了拍陈武的后背,力道不轻,“记住,黑石坞的弟兄们等着你的消息,那些新来的流民也盼着能有个安稳处,你肩上扛着的不是一封信,是两百多口人的指望。”
陈武的眼圈红了,用力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几下,没说出话。他转身往楼下走,刚到楼梯口,就撞见花如月端着碗热汤上来,碗里飘着几块肉,是坞堡里最后一点腊肉,原本是给伤员补身子的。“趁热喝了。”她把碗递过去,“路上冷,暖暖身子。这肉是用松枝熏过的,能败火,别嫌腥。”
陈武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连汤渣都没剩。“俺走了!”他对着望楼上的韩成功和花如月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往北门走。经过晒谷场时,见十几个乡勇举着火把站在那里,都是跟他一起从洛阳逃出来的老兵。
“武子,到了南边给俺们带句话,就说俺们还在黑石坞杀羯兵呢!”
“路上小心!等你回来喝庆功酒!”
“要是见着大晋的官老爷,给俺们骂两句,让他们别光顾着在江南享乐!”
陈武回过头,对着众人狠狠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夜色里。火把的光映着他的背影,在山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条倔强的线,一头连着黑石坞,一头通向遥远的南方。
韩成功站在望楼上,看着那道影子渐渐淡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他知道这一路有多难,从黑石坞到建康,千里迢迢,胡骑遍地,饿殍盈路,陈武这一去,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可他别无选择,黑石坞就像片孤舟,在乱世的浪涛里漂着,总得找根缆绳系着,东晋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唯一的选择。
“他会回来的。”花如月站在他身边,声音轻得像叹息,手里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陈武是个有福气的,上次在孟津渡口被羯兵围了,愣是凭着口气杀出条血路,这次也一定能行。”
“我知道。”韩成功望着南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我只是在想,等他带回消息,咱们该怎么跟东晋的人打交道。那些士族老爷眼高于顶,怕是没那么容易接纳咱们这些‘粗鄙武夫’。”他想起花谦那副嘴脸,就觉得胸口发闷,“到时候少不了受气,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当枪使,去跟鲜卑人拼杀,当炮灰。”
“总会有办法的。”花如月的声音里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家父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咱们是为了汉家百姓,又不是为了自己谋私利,他们没理由拒绝。真要是遇到难处,咱们就凭本事说话,黑石坞的弟兄能打,能守,能种地,不是只会伸手要饭的废物。”
天色渐亮时,陈玉带着人在坞堡外操练。长枪刺向草人的声音“噗噗”响,乡勇们的呐喊声震得晨露从草叶上滚落。韩成功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有的还是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已经能握紧兵器,喊出杀胡的口号。他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不管前路多难,至少他们还有彼此,还有这方小小的坞堡,还有一颗守护汉家火种的心。
“走,去看看田地里的粟种。”韩成功对花如月说,“孙木匠说,再有半月就能下种了,得提前把水渠修宽点。陈武走了,咱们的日子还得过,黑石坞还得守,不能等,不能靠,得自己挣出条活路来。”
花如月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往坞堡里走。晨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紧紧依偎的藤蔓。远处的山道上,陈武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带着黑石坞的希望,正一步步走向南方,走向那个或许能让他们真正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他们,将在这里守着,等着,把这黑石坞筑得更牢,等着远方的消息,也等着春天的粟米抽芽。(本卷终)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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