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收菜（三）

之前还言语激动的佃户们低头不语。

方才发话的老婆子哽咽道：“我们这些佃农，没有收入，每日的任务就是拿着上面发的种子种菜。以菜抵债，每月不仅要交土地的租金，官府的赋税，还得额外匀出一部分上交给地主老爷。”

方知文惊诧地问出声，“什么？！”

老婆子擦着眼泪，苦涩道：“先生以为菜行里的菜是从何处收来？”

“不就是靠我们这种人没日没夜地卖苦力吗？”

“百姓家后院养的骡子做累了还能得口水喝，还有人喂食。可我们连猪狗都不如啊！”

“集市上的菜若正常价格五文钱一斤，我们便只能卖三文，可菜行从我们这收来的菜转手一卖便成了十文、二十文！”

难怪商行们屹立不倒，总是有卖不完的货品……

这就是垄断的坏处。

地主们手里有大量的流动资金，有能力大批量地收买田地的菜，再转手高价卖给蜀州的市集、各家食肆酒楼。

但因为这些土地基本都被他们承包，农民的日子就很可怜了，往往上缴的多，钱拿的少。

而且因为土地在地主、富人们手里，他们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其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如果不听话上缴种植的菜粮，轻则被变相涨租，重则被回收田地。

更可气的是，佃农们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而且大部分是逃难而来的流民，没有户籍，根本不敢去向官府申冤。

若是被发现身份，则会被强制遣返。

可这些逃难来的流民们原本的故乡不是因瘟疫，就是因饥荒，再或者是战乱、匪患……

这些佃农不过是捏在黑心人手里种田的工具罢了！

方知文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怎会如此？！租佃制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废了吗？！”

傅婉看着老妪，追问道：“你为何会说康老大是为了你们才变成这样的？”

老妪露出一个苦笑，“一开始就是康老大看不惯这些王八蛋的过分行径。遇到一个外地的行脚商愿意以公道价格收菜，他便自作主张地将人引来这里，帮我们所有人都卖了个好价格。不巧，却遇见了来收租的狗腿子，和他起了冲突。”

“有几个有血性的年轻人纷纷跟上，把那狗腿子打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可紧接着就是怕，那狗腿子再可恶，也是一条人命！但后来却迟迟没有人来问问我们的罪，我们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以后若能多遇见几次这样的机会，也能勉强过上正常日子。”

“可谁知没过多久，官府的人就过来将我们所有人绑起来，打板子。”

“老弱妇孺，竟无一幸免！将我们打得遍体鳞伤后，那伙官兵又假惺惺地大发慈悲，说交出最先闹事的那个就饶了我们，我们也依然可以继续留在蜀州……”

傅婉沉默一会儿，淡淡道：“于是你们就将康家老大交出去了？”

老妪脸色陡然一白，她忍不住流下羞惭的泪水。

“是，是……”

“一开始不是我们，是黄山。”

明明他从康老大带来的商贩那赚了一笔，可心里却记恨着他“拐走”自己童养媳的事，便趁康老大去种地时，来怂恿我们去举发。

“他威胁我们，若是不在他写的信上按手印，到时便会把我们和康老大打成一伙，活活打死……我们是见过老爷们怎么处理不听话的佃农的……”

“我们害怕，所以都签了……”

老妪说到这羞愧地泣不成声，她被这桩事折磨多年，天天梦里都是康老大血肉模糊的模样。

正是黄山那次检举有功，才被老爷提拔成了个管事头头，不仅多分得了三块田，更是得了老爷的青眼，有了些权力。

他才得以能以不耻的手段，肆意折磨康家人。

老妪说到这里，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脸色灰败，声音也艰涩地说不下去。

当官府的人当着众人的面将康老大打得奄奄一息时，他们更没有勇气再站出来为康家老大说话。

最后更是眼睁睁看着黄山对康家人百般折辱！

康家一家人听着老婆子的话，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个个神情木讷，面无表情。

康老大佝偻着身体，习惯性想嘬一口烟卷，却忘了那最后一根烟被掉在地上，最终只能放下手，怔怔地盯着地上。

几个佃户们拍着腿忍不住道。

“我们也要活命啊。”

“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谁不可怜。”

傅婉静静站着，不知道说什么。

是指责这群人懦弱无能吗？

她背过身深吸一口气，这个地方令傅婉觉得无比压抑。

老妪以为她要走，把她叫住了。

“姑娘！”

“你们今日着实是给大家伙出了口恶气！”

“你们要菜对吗？我家也薄有几亩荒地，这些年来有康家老大照顾着，也有些收成。”

“本来是准备应付过几日的租金，但我今日想明白了，我也老了，这样苟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被打死了！

“姑娘，你们若是要，那老婆子我全部送给你们吧。”

“我，我们也愿意送。”

老婆子说话后，一个长得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缩在大人身后，胆怯地开口。

而她家的大人摸了摸她的头，并未阻拦。

没过一会儿，又有几道零星的应和。

还有人闷不吭声地掉头往家的方向走，回来就扔了满满一袋子土豆、红薯到地上。

“爹，那咱们也送吗？”

“送什么送，小兔崽子！你不要命了？！”

伸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一个男人拉着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和他一样，陆续悄无声息地从这里离开的还有十几人，占了绝大多数。

方知文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头看向傅婉欲言又止。

傅婉看着留下的这些人面黄肌瘦的模样，又看着地上这些长得萎靡不振的小土豆、菜邦子，她顿了顿，轻轻点头。

“收下吧。”

方知文看着这班人可怜的模样，起了几分恻隐之心，想说要不还是给他们点银子？

傅婉揣着手，轻轻抚摸袖里的暖炉，白纱垂落遮挡住她所有表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方知文见状到底还是忍住，只让平生和荣达将这些菜全部搬上车。

他在一旁边看边记，默默计算这些菜的总价。

没过多久，他们一行人推来的两辆板车就被装得满满当当。

老婆子看着他们收下自己送的菜，松了口气，眼里露出几分轻快，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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