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槐花烬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敲打着野战医院低矮的油布帐篷顶,汇成一股股浑浊的细流,顺着帆布褶皱蜿蜒而下,在泥地上砸出无数个小小的坑洼。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血腥味、汗馊味,还有一种伤病员特有的、被疼痛和绝望腌透了的腐朽气息。**声、压抑的咳嗽声、偶尔爆发的痛呼,在这片狭小、昏暗、潮湿的空间里此起彼伏,构成一曲沉闷的地狱回响。
陈延舟躺在角落一张硬板床上。左肩被厚厚地裹缠着渗出血迹的绷带,用木板和布条牢牢固定成一个僵硬的角度。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哪怕最微小的移动,都会牵扯到那碎裂的骨骼和撕裂的肌肉,引发一阵尖锐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剧痛。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紧贴着苍白的额头,嘴唇因高烧而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意识在滚烫的混沌与冰冷的剧痛之间沉浮,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散架的小船。
“……液压……主控阀……油路……”高烧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而模糊,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执着。他的右手在冰冷的床板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仿佛还在徒劳地摸索着那冰冷的炮闩、滚烫的液压缸。
一个穿着同样沾满泥污和血迹白大褂的身影在他床边忙碌着。是旅部的医官老赵,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疲惫和风霜的老兵医。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陈延舟肩头的绷带,动作尽量放轻,但那被炮身后坐力撞击得塌陷变形的肩膀,以及周围大片深紫色的瘀伤肿胀,还是让老赵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用镊子夹起蘸满碘酒的棉球,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
冰冷的刺激让陈延舟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睁开了一条缝。视线模糊,只有老赵花白的头发和油布帐篷顶昏暗的光晕在晃动。
“忍着点,陈工。”老赵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骨头碎了,筋也扯烂了……能捡回条命,是老天爷开眼。别动,给你换药。”
碘酒的辛辣混合着伤处被触碰的剧痛,让陈延舟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粗重,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冲到喉咙口的痛呼咽了回去。目光涣散地扫过老赵满是沟壑的脸,最终落向自己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
掌心空荡荡的。只有被油污、泥泞和硝烟深深沁入皮肤纹理的痕迹,以及几道尚未愈合的、被瓦砾和金属边缘划破的口子。
那枚弹壳……那半张被泥水浸透的婚书……
一股比肩伤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抬起右手去摸索胸前那个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那个他用来安放最后一点念想的地方。
“别乱动!”老赵低喝一声,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颤抖的手腕,“找什么?命都快没了,还惦记什么东西?”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纸……”陈延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口袋……里面的纸……”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陈延舟那被泥污和油垢浸透、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装前襟,最终停留在那个同样脏污的口袋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腾出一只手,小心地探了进去。
指尖触碰到一团湿冷、黏腻、几乎要碎成齑粉的纸团。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团东西掏了出来。
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可以看清那是什么了。
半张纸。或者说,是半张纸的残骸。被泥水、油污和鲜血彻底浸泡、揉烂,边缘早已模糊不清,如同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枯叶。焦黄的本色被污黑取代,纸浆粘连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深褐色。那行娟秀的墨字——“与子偕老”——大部分已被污渍彻底吞没、洇开,只剩下最后那个“老”字的一点一捺,如同垂死挣扎的爪痕,顽强地、却又无比模糊地显现在这片污浊的混沌之中,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彻底抹去。
老赵看着掌心这团散发着血腥、硝烟和绝望气息的烂纸,又看看病床上陈延舟那死死盯着它、空洞得如同枯井却又燃烧着某种骇人执念的眼神,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沉默地从旁边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将这团污秽不堪、脆弱欲碎的纸片残骸包裹起来,轻轻塞回陈延舟那只无力摊开的右手中。
“拿着吧。”老赵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这点念想……吊着命也好。”
冰冷的、湿黏的触感重新回到掌心。那一点模糊的墨痕,隔着纱布,微弱地硌着他的皮肤。陈延舟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收拢,将那团小小的、冰冷的包裹死死攥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与他惨白的脸色融为一体。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高烧带来的混沌和剧痛再次将他淹没。但这一次,那冰冷的、湿黏的触感,像一个锚点,死死地钉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柳月如最后凝固在烟尘中的笑容,与那门德制榴弹炮炮口撕裂夜空的巨大火舌,两种截然相反却同样灼烧灵魂的画面,在他滚烫的脑海里疯狂地交替闪现、重叠、撕扯。
油布帐篷外,雨声如瀑,敲打着这片被战火反复犁过的焦土。远处,沉闷的炮声依旧隐隐传来,如同大地永不愈合的伤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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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小鬼子这是把家底都搬出来了!”王铁山旅长一把将沾满泥浆的望远镜摔在铺着作战地图的木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代表日军进攻方向的几个狰狞的黑色箭头,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临时指挥所设在半山腰一处被炸塌了半边屋顶的破庙里。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滴答答落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昏暗的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将墙上斑驳褪色的神像映照得鬼影幢幢。几个参谋军官围着地图,脸色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旅座,三营顶不住了!鬼子炮火太猛!新上来的山炮,射程远,精度高!我们的炮……够不着!”一个满脸硝烟的通讯参谋嘶哑地报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再这样下去,马鞍岭高地一丢,整个侧翼就全暴露了!”
“够不着?够不着就给老子往前推!推到够得着的地方去!”王铁山咆哮着,一拳砸在地图上,震得木箱嗡嗡作响,“让炮兵连剩下的那几门老掉牙的沪造山炮,给老子顶上去!豁出命去,也要把鬼子的炮兵阵地给我敲掉!”
“旅座!不行啊!”旁边一个挂着少校领章、负责炮兵的军官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那几门沪造山炮,最大射程还不到鬼子新炮的一半!强行前出,根本就是送死!还没等我们进入阵地,鬼子的炮弹就能把我们全掀翻了!”
指挥所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连绵的雨声。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技术上的绝对劣势,如同天堑,横亘在面前,让人喘不过气。
“他娘的……”王铁山颓然地跌坐在弹药箱上,双手用力搓着胡子拉碴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难道……就真没办法了?眼睁睁看着兄弟们被鬼子的大炮点名?”
就在这时,指挥所那扇用破门板勉强遮挡的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身影,扶着门框,艰难地站在那里。
是陈延舟。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左肩被厚实的绷带固定着,套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军装,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幽火。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贴在身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陈工?你怎么……”王铁山猛地站起来,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他看着陈延舟那摇摇欲坠却又异常挺直的脊背,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专注光芒,一个荒谬却又带着微弱火星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旅座,”陈延舟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给我……地图,还有……观测记录。”
他的目光,越过王铁山,直接投向摊在木箱上的那张布满箭头和标注的作战地图,投向地图上那几个代表日军炮兵阵地的刺眼红叉。那眼神,不再是面对冰冷零件时的专注,而是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带着刻骨仇恨的冰冷计算。
王铁山只愣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吼道:“快!把这两天的观测记录都给陈工拿来!所有关于鬼子新炮的记录!一发炮弹落点都不能漏!”
参谋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翻找起记录本、观测手稿,一股脑儿地堆到陈延舟面前。
陈延舟没有理会旁人,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到木箱旁。每走一步,左肩传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紧牙关,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吃力地撑在木箱边缘,稳住身体。然后,他低下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那些潦草的记录、手绘的弹道草图、标注着时间和方位的弹坑分布图。
油灯昏暗的光线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他完全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包括王铁山紧张焦灼的目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由冰冷数据、弹道轨迹、火炮性能参数构成的抽象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痛苦被暂时屏蔽,只有计算,只有推演,只有如何将那致命的炮火,精准地送还给它的主人。
他的右手食指,沾了点泥水,开始在布满灰尘的木箱表面勾画。一条条无形的抛物线,一个个代表着射界的扇形区域,在他指尖下逐渐成形。他的口中,不时吐出几个低沉而艰涩的专业术语:“初速……射表……落角……散布……”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哗哗的雨声中流逝。指挥所里,只有他指尖划过木板的沙沙声,以及他因为剧痛而变得粗重压抑的喘息。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木箱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画着一个代表己方炮兵预设阵地的蓝色小圈。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里,又迅速扫过地图上日军炮兵阵地的红叉,眉头紧锁,似乎在急速计算着什么。
“不对……”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射程……差得远……常规弹道……不可能……”
王铁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发问。
就在这时,陈延舟的目光猛地投向地图边缘,那一片用等高线标注的、代表陡峭山崖的区域。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微光。紧接着,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旅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撕裂,“炮!炮拉到……鹰嘴崖!就……就是这里!”他沾满泥污的右手食指,狠狠戳在地图上那个标注着极高海拔、陡峭如鹰喙的突出部!
“鹰嘴崖?!”负责炮兵的少校失声惊叫,脸色瞬间煞白,“陈工!你疯了?!那地方下面是万丈悬崖!地势是够高,可……可那是绝地!根本没路!炮怎么上去?就算上去了,那点巴掌大的地方,根本没法构筑稳固炮位!炮架不稳,开一炮自己就得震下山崖!而且……而且就算能打出去,那角度……那角度太邪门了!炮弹能飞到鬼子头上?”
“能!”陈延舟斩钉截铁,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死死盯着王铁山,“用……减装药!超……超远曲射!鹰嘴崖的海拔……比鬼子阵地高……高出一大截!利用……大角度……高抛弹道!让炮弹……像石头一样……砸下去!”
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汇成小溪流下,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而微微摇晃,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鬼子……新炮……射程远……精度高……但阵地……是固定的!他们……想不到……炮弹……会从头顶……掉下来!”他猛地咳嗽起来,牵扯到肩伤,痛得弯下腰,却依旧死死撑着木箱边缘,指节捏得发白。
“减装药……超远曲射……”王铁山喃喃重复着这两个陌生又带着疯狂意味的词,目光死死盯住地图上那个孤悬绝壁的“鹰嘴崖”。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在极度的风险和陈延舟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决绝光芒之间疯狂摇摆。整个指挥所死一般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旅长身上,等待着一个可能将所有人拖入深渊、也可能撕开一线生机的命令。
王铁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娘的!干了!”他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吼,声音震得破庙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传我命令!一营、工兵连!给老子用人命堆!也要把炮给老子扛上鹰嘴崖!陈工!”他转向那个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你!指挥!告诉我!打哪里!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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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崖。名副其实。
嶙峋的怪石如同巨鹰的利爪,深深抠进冰冷的山体。整片崖壁几乎垂直,裸露的岩层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只有几丛顽强的荆棘在石缝间挣扎。崖顶,一块不过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狭小平台,突兀地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强劲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巨手,裹挟着冰冷的雨雾,永无休止地呼啸着,撕扯着平台上一切试图站稳的东西,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一门沉重的沪造山炮,炮管在风雨中闪着幽暗的冷光,如同搁浅在悬崖边缘的钢铁巨兽。它以一种极其别扭、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姿态被固定在几块巨大的山岩之间。炮轮深陷在泥泞里,炮架下方,用粗大的绳索、铁链和临时砍伐的原木,进行着近乎野蛮的加固。绳索深深勒进木头和岩石,在狂风中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每一次大风吹过,整个炮身连同它身下的岩石平台,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几个炮兵蜷缩在冰冷的岩石后面,脸色青紫,嘴唇冻得乌黑,身体在寒风和恐惧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们的目光,时不时惊恐地瞥向平台边缘那深不见底、被浓雾吞噬的深渊,又迅速收回,死死盯着那门在风雨飘摇中显得无比脆弱的大炮。每一次绳索发出的“吱嘎”声,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陈延舟就半跪在火炮的右后方,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左肩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高海拔的严寒和狂风的吹打下,变得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刀割。他身上的旧军装早已被雨水和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唯有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令人不敢逼视的专注光芒。那光芒穿透了风雨,穿透了身体的极限,死死钉在炮身上。
他完好的右手,死死抓着一根临时充当标尺的、被雨水冲刷得溜直的木棍。木棍顶端,绑着一小段用红布条标记的细绳,在狂风中疯狂地舞动。他紧抿着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睛透过简易炮队镜(一个从损毁火炮上拆下来的旧镜筒,此刻被固定在炮架上),死死盯着远方那片被雨幕笼罩、硝烟弥漫的谷地——那里,就是日军新式山炮阵地的所在。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有炮弹爆炸时腾起的火光,能短暂地撕开雨幕,提供瞬间的定位。
“方向……修正……左……三密位!”陈延舟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被风声完全吞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血沫。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右手的木棍,指向一个在狂风中几乎无法辨认的角度。木棍在湿滑的岩石上移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负责操炮的炮长,一个胡子拉碴、眼神凶悍的老兵,脸上横亘着一道新鲜的弹片划痕,正汩汩渗着血。他伏在湿冷的泥地上,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炮架上,全神贯注地听着陈延舟那微弱却如同命令般的嘶哑指令。听到指令,他猛地一挥手,旁边两个同样在泥水里冻得发抖的装填手,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摇动沉重的方向机手柄!
“嘎吱——吱——!”
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沉重的炮身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心悸的滞涩感,向左侧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炮架下方的加固绳索瞬间绷得更紧,摩擦着岩石,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装填!”炮长嘶吼,声音被风吹散。
一枚冰冷的炮弹被艰难地塞入炮膛。沉重的炮闩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陈延舟的呼吸更加急促。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左肩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不断上涌。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强行保持着一丝清明。汗水混合着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冰冷的岩石上。他再次将眼睛凑近那简陋的炮队镜,右手的木棍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着,指向一个几乎垂直向上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
“高角……七十五度!减……减装药!”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撕裂,带着血味。
“七十五度?!减装药?!”旁边的炮手们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几乎要把炮管竖起来的角度。这完全颠覆了他们所有的操炮经验!这简直是在拿命赌!
炮长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那道伤口渗出的血更多了。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延舟。陈延舟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炮队镜,攥着木棍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身体在剧痛和严寒中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照他说的做!”炮长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破锣,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高角七十五!减装药!快!”
炮手们压下心头的恐惧,奋力摇动高低机。炮管如同受伤的巨蟒,艰难地、极其危险地向上昂起,仰角越来越大,直指头顶那片铅灰色的、翻滚着雨云的天空!那角度,几乎要将炮口指向悬崖外的虚空!炮身下方的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加固的绳索绷紧到了极限!
负责装药的炮手,颤抖着手,只装了标准装药量不到一半的药包,塞入炮膛。
整个鹰嘴崖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狂风的怒号,绳索的**,以及炮手们粗重如牛的喘息。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在那门昂首向天、如同随时会挣脱束缚坠入深渊的巨炮上。
陈延舟的身体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用残存的意志力死死支撑着,右手那根木棍,如同最后的信标,指向那个疯狂计算出的、寄托着所有毁灭希望的方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简陋的炮队镜,穿过迷蒙的雨幕,死死锁定着远方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谷地。
他沾满泥污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艰难地移动了一下,隔着湿透冰凉的军装布料,死死按在胸前那个最贴近心脏的地方。那里,包裹在纱布里的,是那团冰冷、湿黏、几乎碎成齑粉的纸片残骸。指尖下,似乎能感受到那一点模糊墨痕的微弱存在。
“开……炮——!!!”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从撕裂的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那嘶吼,压过了呼啸的山风,清晰地砸在每一个炮手的耳膜上!
炮长被这嘶吼激得浑身一颤,眼中爆发出亡命徒般的凶光!他猛地一拉击发索!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
炮口喷出的火焰远不如之前那般狂暴耀眼,反而显得有些压抑、短促。巨大的后坐力沿着炮架凶猛传来!整个鹰嘴崖顶仿佛都在这沉闷的巨响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嘎嘣!咯吱——!”
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刺耳响起!炮架下方,一根碗口粗、承担着主要支撑力的临时原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脆弱的火柴棍般应声而断!沉重的炮身猛地向后剧烈地坐退!炮轮碾过泥泞的地面,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向后方充当抵靠的岩石!
“快闪开!”炮长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千钧一发之际,炮手们连滚带爬地向旁边扑倒!
“轰隆——!!!”
炮尾巨大的驻锄连同沉重的炮架,结结实实、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在陈延舟背靠着的那块巨岩之上!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碎石如同炮弹破片般四散飞溅!
陈延舟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这狂暴的力量狠狠掼在冰冷的岩石上!左肩那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瞬间传来令人灵魂出窍的、仿佛被彻底碾碎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光线、冰冷的雨点……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意识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鹰嘴崖顶的狂风、炮手们的惊呼、绳索崩断的脆响……都变得无比遥远。
只有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看到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划破铅灰色的雨幕,以一种极其诡异、近乎垂直的高抛轨迹,带着长长的尾烟,越过下方层峦叠嶂的战场,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精准,朝着那片被标注为死亡之地的谷地,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远方,那片被雨雾和硝烟笼罩的谷地深处,一点极其刺眼的橘红色火光,猛地爆开!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黑暗中骤然绽放的死亡之花!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浪,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厚重的雨幕,如同滚滚闷雷,隐隐传来。
炮手们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忘记了躲避,忘记了深渊的恐惧,忘记了撞在岩石上的剧痛。他们抬起头,望向谷地那骤然升腾起数道粗壮黑烟柱的地方,脸上凝固着极致的震惊、狂喜和一种目睹神迹般的茫然。
“打……打中了?!真……真他娘的……打中了?!”一个年轻的炮手失声喃喃,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变调。
炮长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脸上那道伤口被泥污糊住,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谷地那片混乱的火光与浓烟,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成了!他娘的……成了!”
鹰嘴崖顶,陷入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癫狂的死寂。只有风雨依旧,只有那门撞歪了炮架、斜靠在巨岩上冒着缕缕青烟的沪造山炮,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没有人注意到。在刚才那毁灭性的撞击中,在陈延舟被狠狠掼在岩石上的瞬间,他胸前那个被军装掩盖的口袋,被一块尖锐的碎石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小团被泥污、血渍彻底浸透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纸片碎屑,从那撕裂的口袋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混杂在冰冷的泥水里,被雨水冲刷着,迅速散开、消融,最终与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焦土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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