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夜惊雷
嘉陵江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和破碎的浮木,在陡峭的山壁间沉重地奔流,发出永无休止的、如同呜咽般的轰隆声。这声音不是溪流的欢唱,而是大地深处痛苦的**,昼夜不息地捶打着两岸沉默的巨兽脊背——那些连绵不绝、铁灰色的山峦。它们狰狞地挤压着天空,只吝啬地留下一条狭窄、压抑的铅灰色带子,仿佛连天光都成了稀缺的奢侈品。湿冷的雾气,像是从江水和山石的毛孔里渗出的、永远拧不干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浑浊的江面上,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团裹着水腥、劣质煤燃烧的刺鼻硫磺味、以及一种战时大后方特有的、复杂得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惶恐在发酵,疲惫在沉淀,混杂着某种被绝望逼出来的、病态而短促的亢奋,最终凝结成令人窒息的粘稠。
一辆蒙着厚厚帆布、几乎被泥浆糊得辨不出原色的军用卡车,在江边一条狭窄、湿滑、紧贴着刀削般悬崖开凿出来的简易公路上,如同垂死的蜗牛般挣扎爬行。每一次颠簸,生锈的车架都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断裂般的**,帆布篷剧烈抖动着,让人怀疑它下一秒就要连同整个车厢散架,滚落万丈深渊。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泥浆如同肮脏的箭矢,“噼啪”作响地射击在早已污秽不堪的帆布上。
陈延舟蜷缩在车厢最深处,背脊紧紧抵着一个冰冷、坚硬、棱角硌人的弹药箱。每一次车轮的跳动,都通过箱体无情地传导到他左肩的伤处。厚厚的绷带像一道无效的封印,里面包裹的疼痛如同活物,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剐蹭着骨头,带来一阵阵尖锐到骨髓里的抽痛,让他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如同洞顶垂挂的钟乳石,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耗尽。眼神透过帆布缝隙一丝微光,投向外面那永无止境的、翻滚着绝望的灰色江水和沉默的峭壁。鹰嘴崖那惊天动地、玉石俱焚的一炮,似乎不仅炸断了浮桥,也抽干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连同某种支撑着灵魂的、模糊而珍贵的东西,一并轰成了齑粉。那团浸透了雨水、泥泞和承诺的纸片,终究还是彻底融入了鹰嘴崖的泥泞,连同“与子偕老”那点早已被晕染开的、脆弱的墨痕,被无情的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掌心空了,心也空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地压着,比肩头那撕裂的伤口更令人窒息。
“吱嘎——!”
一声刺耳欲裂、仿佛金属被强行拗断的刹车声骤然响起!卡车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陈延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完好的右臂下意识地撑住冰冷的车壁,左肩的剧痛瞬间如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眼前一黑,几乎闷哼出声。车停了。帆布帘被一只粗粝的手粗暴地掀开,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机油铁锈气息和某种岩石深处腐朽气味的空气,如同冰水般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人肺腑生疼。
“到了!下来!磨蹭什么!”司机粗嘎沙哑的声音穿透雨雾,带着不耐烦的戾气。
陈延舟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几乎令人作呕的空气,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车壁棱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艰难地挪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忍着左肩每一次微小动作带来的酷刑,几乎是半滑半爬地挪下了高高的车厢。脚下的泥地湿滑粘腻,一脚下去,冰冷的泥浆立刻没过了脚踝,寒意刺骨。他抬起头,视野因疼痛和虚弱有些模糊。
眼前,巨大的、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口器般的天然岩洞,狰狞地镶嵌在几乎垂直的峭壁之上,散发着吞噬一切的凶戾气息。洞口被粗糙的水泥和巨大的、树皮剥落的原木勉强加固过,像给巨兽套上了一圈简陋的枷锁。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铁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死神的独眼,冷漠地俯视着每一个渺小的来客。洞口上方,嶙峋尖锐的岩石犬牙交错,如同倒悬的、随时可能坠落的獠牙。一条陡峭、湿漉漉、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的石阶,如同巨蟒蜕下的、沾满粘液的皮,扭曲着向上蜿蜒,通向那深不见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入口。几盏功率不足的灯泡在洞口附近苟延残喘,昏黄摇曳的光晕非但没有驱散阴森,反而将嶙峋的怪石和哨兵拉长变形、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投射在潮湿的崖壁上,更添几分诡谲。
这里是战时重要的兵工基地——“磐石”洞库。名字坚硬如铁,内里却充满了未知的腐朽与暗流。
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军装、皮鞋锃亮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戴着金丝眼镜的少校军官,像一尊冰冷的雕像般站在洞口避雨的檐下。他面容白皙,保养得宜,与洞库工人的灰败形成刺眼对比,但那镜片后的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探针,锐利而阴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文件夹,如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杖。身后,两名挎着***、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卫兵,更添肃杀。
“陈延舟?”少校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股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居高临下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是。”陈延舟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跟我来。”少校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等待陈延舟站稳,便已利落地转身。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清脆而孤高的“咔哒、咔哒”声,在这片泥泞和轰鸣的背景音里显得异常刺耳。他径直走向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只留下命令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陈延舟拖着沉重的步伐,忍着肩痛和眩晕,一步步踏上那滑腻的石阶,走向那巨兽的口中。
洞内的世界,瞬间将他抛入了另一个维度。巨大得令人心悸的、被粗暴开凿拓宽的空间,如同远古巨神的腹腔。无数根粗大的、布满斑驳水泥渍的水泥柱,如同肋骨般森然耸立,勉强支撑着头顶那令人压抑的穹隆。顶壁上,密如蛛网的粗大电缆和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扭曲盘绕,如同怪物体内裸露的血管神经,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诡异的阴影。空气沉闷黏稠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烈的机油、刺鼻的金属切削液、劣质烟草的辛辣、浓重的汗酸味,以及一种岩石深处特有的、冰冷的土腥与霉菌混合的腐朽气息。巨大的轰鸣声是这里永恒的主宰——机床运转时尖锐刺耳的嘶鸣、锻锤砸落时撼动大地的沉闷巨响、气动工具歇斯底里的咆哮、还有各种分辨不清的金属摩擦、撞击、切割声……所有这些噪音在拱形的洞顶下疯狂碰撞、叠加、回荡,形成一股永无休止的、足以碾碎神经的狂暴音浪,狠狠撞击着耳膜,震得人心跳紊乱。惨白的、蒙着厚厚油污的日光灯管,在弥漫的、带着金属粉尘的油雾中投下冰冷死寂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张张在庞大机床、钳台、堆积如山的图纸堆前忙碌、却毫无血色的脸。那些穿着油污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工装的技术员和工人,眼神空洞而麻木,动作机械僵硬,像一群被无形的鞭子一刻不停地抽打着、在这座钢铁与岩石构筑的丛林坟墓里永不停歇地劳作的幽灵。汗水混合着油污,在他们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陈延舟被带到洞库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所谓安静,不过是各种噪音在这里的轰鸣稍微减弱了几分贝,但依旧足以让人头皮发麻。这里排列着几台如同钢铁怪兽般的巨大车床和镗床,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那甜腻而刺鼻的化学气味,几乎盖过了其他地方的味道。角落里,用粗糙的木板和废弃的帆布,勉强隔出了几个所谓的“办公室”,透风的缝隙里漏出昏黄的光。少校在其中一间挂着“技术处主任”斑驳木牌的简陋门前停下,没有任何敲门示意,直接推门而入。
办公室狭**仄,几乎被淹没。墙壁被高高的书架和铁皮文件柜占据,上面塞满了卷边的图纸、泛黄的技术手册(德文、俄文的厚重书籍尤为醒目)、以及各种生锈或闪着冷光的零件样品。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一张伤痕累累的旧木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同样堆满了图纸和杂物。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工程师服、戴着厚厚镜片眼镜的老者,正佝偻着背,几乎将脸贴在桌面上,用一把放大镜,如同考古学家般极其专注地研究着一张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火炮液压系统结构图。门被推开带来的气流和噪音,让他如同受惊般猛地抬起头,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刻入骨髓的疲惫,但镜片后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在抬头的瞬间,射出一道依旧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光芒,瞬间锁定了来人。
“李主任,”少校将手中的硬壳文件夹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啪”地一声丢在桌上那堆图纸上,震得旁边的铅笔滚落。“人带来了。陈延舟,原军械所技术员,前线负伤调来的。上面交代,先在你这里熟悉情况,伤好了再具体分配。”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货物清单,目光甚至没有在李主任脸上停留。
李主任的目光越过少校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门边阴影里站着的陈延舟身上。那目光如同精密的探伤仪,在他肩头那刺眼的、厚厚绷带包裹的隆起处和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上,停留了数秒。他没有说话,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对技术人员的审视评估,有对伤者本能的同情,或许,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与沉重。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少校交代完毕,仿佛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差事,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一部分狂暴的噪音,却让这狭小空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凝滞、沉重,仿佛凝固的油脂。
李主任缓缓摘下那副沉重的眼镜,用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用力揉了揉深陷的、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窝,仿佛要揉碎那份沉重的疲惫。他长长地、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那叹息声沙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的最后一次抽动。“坐吧,陈工。”他指了指墙角一张沾满黑亮油污、一条腿还用木片垫着的破旧板凳,声音疲惫不堪,“这里……条件就这样,能活着,能干活,就算不错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陈延舟的伤肩上,声音低沉了些:“肩上的伤……怎么样?前线……打得很苦吧?”这声询问,更像是一种对共同承受的苦难的确认,而非简单的寒暄。
陈延舟沉默地、动作僵硬地挪到那张破板凳前坐下,每一步都牵动着左肩的伤处,让他额角渗出新的冷汗。他没有回答关于伤的问题,也没有诉说前线的惨烈。那些记忆如同深渊,他不敢触碰。他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李主任桌上那张摊开的、巨大的火炮结构图上。那复杂的、由无数线条构成的液压缓冲系统剖面图,冰冷、精确,散发着机械独有的冷酷魅力。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汹涌而来,瞬间驱散了片刻的麻木和身体的痛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了食指,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技术性专注,精准地点向图纸上液压缸与主控阀连接处一个极其细微、容易被忽略的标注点。
“这里,”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像砂砾摩擦,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技术人员的穿透力,“密封环的材质规格……如果还是用国产的硫化橡胶配方,高温高压极限工况下……形变率超标,密封失效是必然。鹰嘴崖……那门炮……”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被某个尖锐的碎片哽住,随即又恢复冰冷,“……就是这里爆了。”他的指尖在那个决定生死的标注点上,用力地、清晰地敲击了两下,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李主任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在荒漠中跋涉太久、终于看到同类踪迹的狂喜!他几乎是抢一般地重新戴上眼镜,整个人猛地俯身凑近图纸,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死死盯着陈延舟所指的那个点。随即,他又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灼灼地射向陈延舟,脸上那些被疲惫刻出的深刻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因激动而微微舒展开来:“你……你懂德制克虏伯的这套液压缓冲系统?还……在战场上亲手修过?处理过爆缸?!”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陈延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图纸上那些冰冷而精确的线条里,仿佛那里才是他伤痕累累的灵魂唯一能够暂时栖身、获得片刻喘息的避难所。那复杂的图纸世界,隔绝了洞库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心头的钝痛。
“唉……”李主任眼中的光芒如同被浇熄的炭火,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切、更无力的无奈和一种岩浆般灼热的愤懑。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整个时代的重量。“懂?懂又有什么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密封环?我们现在连勉强合格的炮管钢坯都紧缺得像金子!更别说达到克虏伯标准的高耐油、耐高温、抗形变的特种合成橡胶密封件!前线催命符一样要炮!要炮弹!催得人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他激动地用指关节敲打着图纸,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打在棺材板上。“可你看看!看看我们有什么!就这图纸!”他指着那份被摩挲得发亮的图纸,“还是五年前的老古董!鬼子新推上来的山炮,射程、精度、威力,早就把这张纸甩到嘉陵江底了!我们呢?想申请调阅最新的技术通报,想更新图纸、改进工艺,报告打上去,一级一级,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颤抖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拿着过时的老图纸,用着以次充好的劣质材料,靠老师傅的经验和运气硬凑……造出来的东西,上了前线,打不响是常事!就算响了,射程不够,精度全无,炸膛更是随时要命的阎王帖!这哪是武器?这是……这是把我们的兵娃子往鬼子炮口下送啊!”
老人的控诉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回荡。他猛地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得脸色由青转紫,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陈延舟沉默地看着老人佝偻颤抖的背影,没有安慰,也无法安慰。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如同两口枯井。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与徐州战场上那门瘫痪在泥泞里、炮管扭曲的德制榴弹炮重叠,与鹰嘴崖那门用血肉之躯撞歪了炮架、最终在烈焰中化作废铁的沪造山炮重叠,与王铁山旅长在炮火中绝望的、染血的咆哮重叠,更与无数倒在硝烟里、连名字都来不及留下的模糊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冰冷的线条,浸透了滚烫的血。
“磐石”洞库深处,靠近一个锈迹斑斑、嗡嗡作响的大型通风管道下方,一个相对干燥些的角落。这里用废弃的、散发着弹药残留气味的木箱和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帆布,勉强围拢出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人蜷缩的空间——这就是陈延舟的“床位”。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驱散不掉的浓重机油味、金属粉尘和岩石的霉味,通风口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怪异的铁腥气。
左肩的伤,在这洞库终年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环境里,愈合得异常缓慢而痛苦。每一次换药,都如同经历一次酷刑的轮回。绷带被老赵那双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沾着洗不净油污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肿胀发紫、皮肤紧绷得近乎透明、边缘泛着不祥暗红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灯泡的光线下,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腥气。旅部医官老赵那张沟壑纵横、写满了数十年奔波劳碌和战时超负荷透支的疲惫脸庞,在摇曳的光晕下显得格外苍老脆弱。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用镊子夹起蘸着刺鼻碘酒的棉球,动作尽可能放到最轻,擦拭着创口周围。但那消毒液触碰敏感神经末梢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尖锐刺痛,还是让陈延舟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绷紧,额角瞬间布满黄豆大的冷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
“骨头……长得慢啊……”老赵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这鬼地方……太潮了……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镊子夹起一块浸透了黑乎乎、气味古怪药膏的纱布,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创面上。“炎症……一直消不下去……再这么拖下去,这只胳膊……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的病根了……”他的话语沉重,带着一种见惯了伤残的无力感,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熟练而稳定,一圈圈缠上干净的绷带。
陈延舟紧闭着眼,如同搁浅在滩涂上的鱼,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承受剧痛的本能。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弹药箱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陈工,”老赵一边打着绷带结,一边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旁边一台老旧钻床持续不断的尖锐嘶鸣彻底淹没,“你……你是新来的,又有伤在身……听我一句,尽量……别掺和进技术处那些事里。”他抬起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晃动的影子,才继续道:“那个李主任……人是顶好的,技术也是这个,”他悄悄竖了下大拇指,“就是……性子太直,太认死理!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为了图纸上一个数据对不上,为了材料明显以次充好,他真敢跟管事的拍桌子瞪眼!可这年月……这地方……”老赵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世故,“是讲技术、讲道理的地方吗?”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结都叹出来。“技术处那个姓周的少校,看见没?戴金丝眼镜、皮鞋锃亮那个?上面派来‘协助’的……背景硬得很!据说跟管后勤的大人物沾亲带故。老李为了技术问题,为了材料,得罪他好几次了……我听说……姓周的没少在背后使绊子,告老李的刁状,说他‘不顾大局’、‘延误生产’、‘动摇军心’……”
老赵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的沉重和担忧:“这洞里头的水……深不见底,盘根错节。你刚来,又有伤……保全自己要紧。别……别像老李那样……”他用力打了个结实但不过紧的结,结束了这痛苦的过程,轻轻拍了拍陈延舟完好的右臂,动作带着一种长辈的关切,“好了,忍着点。药膏里有止痛的,能顶一阵。我去看看别的伤员,昨天又有两个被飞溅的铁屑伤了眼睛。”
老赵佝偻着仿佛被生活压弯的脊背,提起他那破旧不堪、边角磨损露出木色的医药箱,转身没入洞库深处那片机器轰鸣、光影摇曳的、巨大的钢铁阴影里,背影显得格外渺小而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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