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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磐石深处


陈延舟缓缓睁开眼,看着老赵那被昏暗光线吞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新换上的、依旧隐隐作痛的绷带。老赵语重心长的告诫,像几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激不起太多剧烈的波澜,却留下了一圈圈沉郁而冰冷的涟漪,缓缓扩散。这幽深、嘈杂、如同巨大钢铁坟墓的洞库,其下涌动的暗流,似乎比他初到时想象的,还要复杂、冰冷得多。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冰冷的弹药箱角落,试图用身体的疲惫和左肩持续不断的钝痛,去淹没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噪音,以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洞库的永恒轰鸣中失去了意义。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如同利刃般猛地撕裂了这片角落暂时的、脆弱的“宁静”。

“让开!快让开!老赵!老赵在哪儿?!快找老赵——!”一个带着哭腔、因极度惊恐而变调的年轻嘶喊声,如同丧钟般骤然响起!

陈延舟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只见两个浑身沾满泥水、脸上带着新鲜擦伤和巨大惊恐的年轻技术员,正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被架着的人穿着沾满油泥的工装,腹部被一大片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暗红色血渍完全浸透,那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粘稠、不祥。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完全失去了支撑力,沉重地向下滑坠。那张沾满泥污和血点的脸,惨白得如同刷了石灰,双眼紧闭,正是刚刚离开不久的老赵!

“怎么回事?!老天爷!”旁边几个正在休息、啃着冰冷窝头的工人惊得跳了起来,手里的干粮掉在地上。

“塌……塌方了!三号……三号装配坑道……临时支撑……突然……突然就塌了!”一个技术员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老赵……老赵他……他为了把刚来的小刘推出来……自己……自己慢了一步……被……被落下来的横梁……砸中了肚子……”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

众人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将老赵小心地抬放下来,平铺在陈延舟旁边一块相对平整些的帆布上。老赵的身体痛苦地、无意识地蜷缩着,双手却如同痉挛般死死捂住血肉模糊的腹部,指缝间不断有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液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粗糙的帆布,形成一滩不断扩大、触目惊心的深色印记。他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失焦,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嘴唇微弱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气流声,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老赵!撑住!撑住啊!药箱!快拿老赵的药箱来!”有人带着哭腔嘶喊着,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那么微弱。

混乱中,陈延舟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弹药箱,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挣扎着坐起身。他摸索着,迅速解下自己肩上那条还算干净的备用绷带,试图去用力按压老赵腹部那可怕的开放性伤口,希望能减缓那汹涌的出血。触手处一片温热粘腻,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滑腻感。老赵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电流击中!他那涣散的目光似乎被这剧痛刺激得凝聚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最终,竟落在了近在咫尺、满手是血的陈延舟脸上。

“陈……陈工……”老赵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伴随着“嗬嗬”的漏气声,“……图纸……第三库房……最……最里面……铁……铁盒……”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液体翻涌的咕噜声,“……数据……错了……在……在……”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波,充满了急迫和未尽的惊恐。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极度困难,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爆裂的破旧风箱。他那只沾满自己血污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一点点,枯瘦的手指弯曲着,似乎想指向洞库深处某个黑暗的方向,又似乎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眼前这个或许能理解他遗言的人。

“……在……在……”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重复着这个字,声音却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剪刀剪断。瞳孔猛地放大,那最后一点微弱挣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那只抬起的手,失去了所有力量,无力地、沉重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浸满他鲜血的帆布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了。周围所有的噪音——机床的嘶鸣、锻锤的轰鸣、人们的惊呼哭喊——都瞬间被推到了遥远的背景之外,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老赵那张凝固着巨大痛苦、深不见底的不甘和一丝急迫未竟警告的脸,无比清晰、无比深刻地烙印在陈延舟的视网膜上,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那断断续续、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死神的冰冷气息,狠狠地、反复地烫在陈延舟那一片死寂的心湖上!平静被彻底粉碎,滔天的、带着血腥味的巨浪轰然掀起!

洞库深处,技术处主任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撞在后面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李主任如同一头发怒的、伤痕累累的老狮,冲了进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太久、再也无法遏制的怒火,那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穿。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凸起。那纸上是触目惊心的生产进度报告,用刺眼的、如同鲜血般的红油墨,盖着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延误”印章,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办公桌后面,周少校正翘着二郎腿,后背舒适地靠在唯一一张带软垫的椅子上。他左手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那浓郁的、与洞库污浊空气格格不入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右手则拿着一把精致小巧的银质指甲锉,正悠闲地、一丝不苟地修剪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戏谑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出滑稽戏。

“周主任!”李主任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将那份报告“啪”地一声,如同甩出一记耳光般,重重地拍在周少校面前的桌子上!力道之大,震得那杯昂贵的咖啡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深褐色的液体险些溅出来。“你看看!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月的汇总数据!炮管成品率!不到三成!废品率创了开洞以来的新高!为什么?!为什么我连续打了三次报告!白纸黑字,用测试数据说话!要求立刻、马上更换那批根本不合格的合金钢锭供货商!为什么就是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有!还有!”李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几乎要戳到周少校的鼻尖,“我按程序,三番五次申请核查图纸档案室,要求调阅国外最新的、关于同类型火炮技术缺陷和改进方案的通报!为什么每次都推诿扯皮?!不是说没收到,就是说需要层层审批?!前线将士在流血!在等炮!我们这里在干什么?!”

周少校慢条斯理地放下那把小巧的银锉刀,仿佛在处理一件无比珍贵的艺术品。他端起那杯咖啡,姿态优雅地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然后才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浓郁的香气似乎让他很享受。他这才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怒火冲天的李主任,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弧度:“李工,李工,稍安勿躁嘛。消消气,你看你,脸都气白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安抚,更像是在逗弄困兽。“战时艰难,物资匮乏,交通断绝,这你是知道的。哪能事事尽如人意?那家供货商,是上面经过多方协调、权衡利弊才指定的,背景深厚,资源渠道稳定。我们做下属的,总要体谅上峰的难处,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嘛。”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虚伪诚恳:“至于技术通报……李工啊,你是个明白人。前线吃紧,火烧眉毛,当务之急是什么?是保证产量!是按时按量把炮交出去!稳定压倒一切!那些国外的玩意儿,花里胡哨,真真假假,万一我们贸然跟进,影响了现有的、成熟的生产流程,出了岔子,耽误了交货期……”他拖长了语调,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着冰冷的光,“这责任……是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嗯?稳妥起见,还是按部就班,用我们验证过的、成熟的老图纸、老工艺,最保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稳妥?保险?”李主任气得浑身发抖,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指着报告上那个刺眼的“延误”红章,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而嘶哑,“用这种一碰就裂的劣质钢!用这早就该扔进废纸堆的旧图纸!造出来的炮,打不响!射不准!甚至炸死自己人!这就叫稳妥?!这就叫保险?!周主任!”他猛地向前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这不是稳妥!这是渎职!是对前线将士生命的犯罪!是喝兵血的帮凶!”

“李工!”周少校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洞库深处的寒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毒的钢针,直刺李主任!“请注意你的言辞!什么犯罪?什么帮凶?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是煽动!是扰乱生产秩序,动摇军心!”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居高临下地盯着李主任,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生产任务,是最高指挥部下达的死命令!必须按时、按量、完成!这是铁律!至于用什么材料,用什么图纸,那是上面统筹全局、通盘考虑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技术处主任该操心、该置喙的!”他伸出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用力点了点桌面,“做好你分内的事!管好你的技术员!把产量给我搞上去!否则……”他拖长了语调,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后果,你很清楚。这磐石洞库,不缺一个只会抱怨的工程师!”

“你……!”李主任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周少校,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眼前阵阵发黑,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对方那张道貌岸然、却透着阴冷算计的脸,看着桌上那杯散发着奢华香气的咖啡(在这连干净水都紧张的地方!),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悲凉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徒劳。在这个人面前,技术、生命、前线,都不过是报表上的数字和向上爬的垫脚石。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如同耻辱柱般的报告,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攥破。转身,脚步踉跄,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颓唐和燃烧的余烬,冲出了令人窒息的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狠狠关上,隔绝了周少校嘴角那抹终于不再掩饰的、阴冷而得意的笑意。

李主任佝偻着背,失魂落魄地走在嘈杂得令人疯狂的洞库里。巨大的噪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如同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他的神经,嘲笑着他的无能和失败。老赵临死前那张沾满血污的脸,那双圆睁着、凝固着巨大痛苦、不甘和一丝急迫警告的眼睛,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充满悲愤的脑海中,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明!

老赵最后那断断续续、带着血沫的遗言,如同黑暗中炸响的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背,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老赵知道什么?!他说的“铁盒”是什么?!图纸……数据错了……第三库房……在……在什么里面?难道……难道周少校他们的百般阻挠,不仅仅是为了中饱私囊、吃拿卡要?难道……那些能改进工艺、减少废品、甚至挽救前线将士生命的关键技术信息、缺陷报告,真的被刻意忽视、压制,甚至……藏匿了?!就为了维持他们口中那套“稳妥”的、可以让他们安稳度日、推卸责任的生产流程?或者……更可怕的,是为了掩盖某些人利用劣质材料大发国难财的肮脏交易?!

李主任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停在一条通往洞库更深、更偏僻区域的岔道口前。这条通道比主通道狭窄得多,光线也更加昏暗。这里是图纸档案室和一些堆放废弃设备、过期资料的区域的所在地。幽深的通道像一条怪物的食道,蜿蜒着伸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只有通道尽头几盏功率更小的灯泡,在厚重的灰尘中投下摇曳不定、昏黄如豆的光晕,非但没有照亮前路,反而将通道两侧堆积的、如同怪兽骨架般的废弃机械和蒙尘的箱柜映照得影影绰绰,鬼影幢幢。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铁锈和纸张霉烂的腐朽气味,与主通道的机油味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是洞库被遗忘的角落。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通往遗忘和未知的黑暗通道,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即将炸裂的风箱。老赵最后抬起手,艰难指向的……是这边吗?那个可能记录着致命错误、或者隐藏着改进关键的“铁盒”……会被丢弃、遗忘,或者……刻意藏在这片废弃的黑暗里吗?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和霉味的空气,那气息直冲肺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赵的血不能白流!那些前线将士的命不能白白填进这无底的黑洞!他必须知道真相!为了像老赵那样默默死去的工友,也为了那些还在战场上用血肉之躯抵挡钢铁洪流的士兵!

他不再犹豫,迈开如同灌了铅却异常坚定的脚步,皮鞋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回响。他一步一步,朝着那片被机器永恒轰鸣所遗忘的、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踏入一个未知的、可能带来毁灭也可能带来一丝微光的深渊。洞库的喧嚣在他身后迅速减弱,最终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通道里回荡,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直至被那片巨大的黑暗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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