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城迷踪
冰冷的夜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钝刀,狠狠刮过陈延舟湿透的身体。单薄的、沾满泥污血污的军装紧贴在皮肤上,迅速带走了仅存的热量,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一丝丝渗透出来,让他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格格作响。左肩的伤处被冷风一激,麻木的痛楚再次苏醒,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背靠着一棵粗糙冰冷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山林间草木腐败的湿冷气息,肺腑如同被冰水灌满。
学徒工阿福瘫坐在几步外的湿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因为后怕和寒冷而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微弱而凄凉。他脸上糊满了泥污、泪水和恐惧,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却茫然无措的巨大空洞。
“走……不能停……”陈延舟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被风声吞没。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动作因剧痛而僵硬变形。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清冷的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如同鬼爪的光影。下方,嘉陵江沉闷的奔流声如同大地永不愈合的伤口在**。远处,“磐石”洞库入口方向那片巨大的山体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黑暗中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巨兽不怀好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那卷冰冷、坚硬、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的微缩胶卷,紧紧贴在他的胸口,隔着湿透冰凉的布料,硌着皮肉,也灼烧着他的灵魂。老赵带血的警示,李主任绝望的脸庞,周少校阴鸷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这小小的胶卷之上。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它送出去!
“阿福!”陈延舟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唤醒那个被恐惧击垮的少年,“起来!想活命就跟我走!这里……不安全!”
阿福被这声音惊得一哆嗦,抬起满是泪痕和泥污的脸,茫然地看着陈延舟那在月光下如同石雕般冷硬、沾满血污的侧脸。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目光,冰冷、锐利,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火焰,却也带着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决绝。
“去……去哪?”阿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山!进城!”陈延舟的目光投向山下那片被嘉陵江环绕、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灯火稀疏的山城。那里是陪都重庆,是漩涡的中心,却也可能是唯一能撕开这黑暗幕布的地方!“走小路!避开大路!”
他不再多言,强忍着左肩撕裂般的痛楚,迈开脚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踉跄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如同踩在刀尖上。阿福挣扎着从湿地上爬起,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一大一小两个沾满泥污血污的身影,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冰冷潮湿的山林中艰难穿行,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和摇曳的树影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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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洞库深处,技术处主任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周少校脸色铁青,如同刷了一层寒霜,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黄呢军装依旧笔挺,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充满了暴戾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阴鸷。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脸色难看的卫兵,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未散的紧张和血腥味。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椅子翻倒,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粗暴的搜查。李主任的办公桌被翻得底朝天。
“废物!一群废物!”周少校猛地一拳砸在翻倒的桌面上,震得上面的杂物簌簌落下!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一个受了重伤的残废!还有一个吓破了胆的小崽子!三个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钻了条老鼠洞!跑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刮过面前两个噤若寒蝉的卫兵,以及闻讯赶来、站在角落里脸色煞白的技术处几个小头目。
“报告……报告长官!”一名卫兵硬着头皮,声音发颤,“那……那老坑道……早就废弃了,地图上都没标注……而且……而且正好赶上空袭警报……弟兄们……”
“空袭警报?!”周少校猛地转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几步冲到那卫兵面前,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空袭警报就是你们失职的理由?!警报解除多久了?!人呢?!找到没有?!那卷胶卷呢?!”
“没……没有……”卫兵吓得腿软,声音细若蚊呐,“搜……搜遍了后山……只……只找到一些踩踏的痕迹……往……往山下方向去了……估计……估计是进城了……”
“进城了……”周少校咬着牙,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办公室内一片狼藉的景象,最后落在李主任那张空空荡荡、翻倒在地的椅子上,眼神变得无比阴冷。
老李死了。那个碍眼的老东西,终于彻底闭上了他那张喋喋不休、只会惹麻烦的嘴。这本该是件值得开瓶好酒庆祝的事。可是……那卷该死的胶卷!那卷足以把他周某人、甚至他身后的大人物都送上断头台的证据,却跟着那个叫陈延舟的残废一起消失了!还搭上了一个知道点内情的小学徒!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周少校的脊背爬了上来。他太清楚那卷胶卷的分量了!新型德制山炮的完整设计图!射程、精度、威力远超国内仿制品!一旦曝光,前线那些因为装备劣势而白白流血的惨状,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物资倒卖和图纸封存……足以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兵工署、甚至更高层的滔天巨浪!他周某人,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祭旗的!
不行!绝对不行!
周少校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和暴怒。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部沾着灰尘的黑色电话机,拨通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号码。
“喂?是我。”周少校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磐石洞库这边……出了点篓子。跑了两只老鼠,其中一只……叼走了一块不该叼的骨头。对……很重要,要命的那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骨头被送到不该送的地方之前……处理干净!”
他停顿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狠厉的寒芒,补充道:“目标特征:一个年轻学徒,大概十七八岁,叫阿福;另一个……是徐州战场下来的伤兵,叫陈延舟,左肩重伤,用绷带固定着,行动不便……重点是他!他身上……带着我要的东西!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他身上的东西!必须拿到!听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简短而冰冷的回应。
周少校重重扣下话筒,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几个噤若寒蝉的下属,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阴冷威压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封锁消息!今天档案室和老坑道发生的事情,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对外统一口径,就说李主任……是在空袭警报时,不幸被掉落的碎石砸中殉职!至于那个小学徒阿福……还有那个叫陈延舟的伤兵……是临阵脱逃的懦夫!明白了吗?!”
“是!长官!”众人如蒙大赦,连忙应声。
周少校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当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只剩下他一人时,他走到窗边(虽然是洞壁上的假窗),望着外面洞库深处永无休止的机器轰鸣和惨白的灯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他从军装内袋里,缓缓摸出一个精致的银制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缭绕中,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冰冷、阴鸷,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不惜一切代价……陈延舟……还有那卷胶卷……必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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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的夜,并未因空袭的远去而恢复宁静。相反,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混乱和惶恐,如同湿冷的雾气,弥漫在嘉陵江两岸陡峭的坡坎和迷宫般的巷弄之间。
陈延舟和阿福如同两只受惊的老鼠,终于从冰冷黑暗的山林,一头扎进了这片充斥着汗臭、劣质煤烟、廉价脂粉香、以及无处不在的战争恐慌的巨大漩涡。
他们沿着江边陡峭、湿滑的石阶向下,混入码头附近如同蚁群般涌动的人流。这里汇聚着逃难的、讨生活的、等待卸货的、以及各种身份不明、眼神闪烁的人。空气污浊不堪,吆喝声、争吵声、女人尖利的叫骂、孩子饥饿的哭嚎、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风暴。昏暗的煤油灯和汽灯在拥挤的人头上方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一张张写满焦虑、麻木或狡诈的脸映照得光怪陆离。
陈延舟将头上的破旧工人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大半张脸。他佝偻着背,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捂着左肩,仿佛那里剧痛难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阿福紧跟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身影,身体控制不住地往陈延舟身边缩,像只受惊的鹌鹑。
“哥……哥……”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听不见,“我……我害怕……他们……他们会不会……”
“闭嘴!”陈延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而冰冷,“跟紧我!别乱看!”
他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探针,在混乱的人流中快速扫视。他看到了码头栈桥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腰间鼓鼓囊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的警察。看到了街角阴影里,几个穿着短褂、叼着烟卷、目光游移、明显是帮派混混模样的家伙。甚至看到了两个穿着便服、但行走姿态和眼神都透着军人特有的警觉和审视的陌生面孔!
追兵!无处不在!周少校的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更快!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延舟的后背!胶卷紧贴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必须立刻找到藏身之所!必须找到能把胶卷送出去的人!但在这座陌生的、被各方势力渗透得如同筛子般的山城,他举目无亲,身负重伤,还带着一个吓破胆的累赘……能去哪里?
“让开!让开!抓逃兵!”一声粗暴的吼叫突然在前方响起!
人群如同受惊的鱼群般猛地骚动起来!几个穿着黄皮军装、挎着步枪的士兵,在一个军官模样的带领下,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群,目光凶狠地四处搜寻着!他们的目标显然也是“临阵脱逃”者!
陈延舟的心猛地一沉!他一把拽住吓得几乎瘫软的阿福,猛地拐进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昏暗、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小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破败的吊脚楼,木质的楼梯和晾衣绳如同蛛网般交错。污水在脚下蜿蜒流淌。
“这边!快!”陈延舟压低声音,忍着剧痛,加快脚步,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甩掉可能的追踪。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拐过一个堆满垃圾的墙角——
“站住!”
一声厉喝如同炸雷般在身后响起!
两个穿着黑色短褂、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阴影里闪了出来,一前一后,堵死了狭窄的巷口!为首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嘴角叼着半截烟卷,手里掂量着一根粗短的木棒。
“哟呵?跑得挺快啊?”刀疤脸吐掉烟头,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陈延舟和阿福,目光尤其在陈延舟捂着的左肩和沾满泥污血污的军装上停留,“这位老总……看着面生啊?这大半夜的,带着个小崽子,慌慌张张的……往哪儿钻啊?”
他身后的同伙也狞笑着,活动着手腕,发出“咔吧咔吧”的骨节脆响。
阿福吓得浑身一抖,死死抓住陈延舟的衣角,几乎要哭出来。
陈延舟的心沉到了谷底。不是警察,也不是士兵,是地头蛇!这些人,要么是周少校直接买通的爪牙,要么就是嗅到了“肥羊”气味的豺狗!无论哪种,都极其危险!
他完好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滑向腰间那把冰冷的扳手。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左肩的剧痛被强烈的危机感暂时压制。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冰冷如刀,死死锁定着挡路的刀疤脸。
“让开。”陈延舟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让开?”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子在这一片混饭吃,还没人敢这么跟老子说话!看你小子这熊样,是刚从哪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吧?身上……是不是藏着什么好东西?嗯?”
他往前逼近一步,木棒在手里掂量着,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识相的,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再给爷们几个磕个头,兴许……还能放你这残废一条生路!不然……”他眼神陡然变得凶狠,木棒猛地指向阿福,“老子先拿这小崽子开瓢!”
阿福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时刻——
“砰!砰砰!”
几声清脆、短促、如同爆豆般的枪响,毫无征兆地在巷口外的街道方向炸响!
紧接着,是人群更加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奔跑声!
“有枪手!”
“杀人啦!”
“快跑啊!”
堵在巷口的刀疤脸和他同伙脸色猛地一变!他们显然是街头混混,对于这种近距离的枪声有着本能的恐惧!两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枪响的方向,身体紧绷,握紧了手中的家伙!
机会!
陈延舟眼中寒光一闪!就在刀疤脸和他同伙注意力被枪声吸引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完好的右手狠狠一推身边的阿福,嘶吼道:“跑!往巷子深处跑!别回头!”
同时,他整个人如同受伤的豹子,猛地朝刀疤脸扑了过去!不是正面硬撼,而是利用身体前冲的力量,用肩膀狠狠撞向对方握棒的右手手腕!动作快如闪电!
“哎哟!”刀疤脸猝不及防,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中,剧痛之下,木棒脱手飞出!
陈延舟一击得手,根本不做停留!他知道自己重伤之躯绝无可能缠斗!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他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滚,避开刀疤脸同伙挥来的拳头,然后踉跄着爬起,头也不回地朝着阿福逃跑的方向,用尽残存的力气亡命狂奔!身后传来刀疤脸气急败坏的怒骂和他同伙追赶的脚步声!
狭窄、昏暗、如同迷宫般的小巷深处。陈延舟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左肩的伤处被刚才剧烈的动作彻底撕裂,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浸透绷带和军装,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剧痛。他扶着冰冷潮湿、布满青苔的墙壁,艰难地挪动脚步,视线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变得模糊。
阿福就在他前面不远处,同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回头张望。
“哥……哥……他们……他们没追上来……”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庆幸。
陈延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巷子尽头——那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唯一的出口,是一扇破旧、紧闭、爬满铁锈的后门!
完了!死路!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陈延舟!前有绝路,后有追兵!难道真的要死在这肮脏的巷弄里?!
就在这时——
“吱呀——”
那扇紧闭的、爬满铁锈的后门,竟然毫无征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缝的灯光里。
那是一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同样干净的灰色开襟毛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面容算不得十分美丽,但眉眼温婉沉静,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清澈、沉静,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般的深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巷子里狼狈不堪、浑身血污的陈延舟,扫过惊恐万状的阿福,最后落在陈延舟捂着左肩、不断渗出鲜血的手上。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平静而清晰地响起,在这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肮脏小巷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进来吧。血……会引来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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