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逆流而上
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刺破了巷弄深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
那女人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进来吧。血……会引来野狗。”
没有犹豫的余地。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如同索命的鼓点,越来越近!陈延舟用尽最后残存的意志力,一把拽住还在发懵的阿福,踉跄着扑向那扇敞开的门缝!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廉价皂角、淡淡草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机油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取代了巷弄里浓重的尿臊和血腥。门在身后“吱呀”一声迅速合拢,插销落下的轻响隔绝了外面那个混乱、危险的世界。
眼前是一个极其狭窄、却异常整洁的空间。昏黄的煤油灯挂在低矮的木板墙上,投下温暖而有限的光晕。地面是擦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墙角堆着整齐的劈柴。正对门口是一个小小的灶台,擦得锃亮的铁锅盖着盖子。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张老旧木桌,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旁边放着一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面是各色丝线和未完成的绣片。一幅绣了一半的蝶恋花撑子静静放在桌上,针脚细腻,色彩雅致。
这里是……一个绣坊?或者……一个普通人家?
引他们进来的女人——苏宛,此刻正平静地站在门后阴影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轮廓。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灰色开襟毛衣,身姿挺拔,没有丝毫慌乱。她的目光如同幽深的古井,平静地落在陈延舟不断渗出鲜血的左肩,又扫过他沾满泥污血污的脸和惊魂未定的阿福。
“坐下。”她指了指灶台旁边一张低矮的小竹凳,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她转身走向角落一个同样擦得干净的小木柜,打开,取出一个同样干净但略显陈旧的藤编医药箱。
陈延舟强撑着精神,依言在小竹凳上坐下。剧烈的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阿福则像只受惊的小兽,瑟缩在门边,惊恐地看着苏宛的动作,又时不时紧张地望向紧闭的门板,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追兵破门而入。
苏宛端着医药箱走过来,蹲在陈延舟面前。她没有说话,只是动作麻利地打开箱子,取出剪刀、镊子、碘酒瓶、纱布和一小包黑色的药粉。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与绣花针不相称的力量感,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
“衣服解开。”她的目光落在陈延舟左肩浸透鲜血的军装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陈延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警惕和抗拒。他不习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但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别无选择。他用完好的右手,艰难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了军装前襟的几颗纽扣,将左肩那片被鲜血染成深褐色的衣料艰难地褪下。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绷带早已被血浸透、黏连在皮肉上。苏宛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绷带。动作很轻,但黏连处被撕开的瞬间,陈延舟还是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血污,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伤口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反复的撕裂和恶劣环境的侵蚀,让创口边缘红肿发亮,隐隐透出暗紫色,甚至有了一丝令人心悸的灰败迹象。脓血混合着组织液,正从创面深处不断渗出。
苏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些。她拿起镊子,夹起一块蘸满碘酒的棉球,动作稳定而迅速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血。碘酒的辛辣刺激让陈延舟的身体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闷哼。
“忍着。”苏宛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目光专注地盯着伤口,镊子尖精准地探入创面深处,夹出几块细小的、带着脓液的黑色碎屑——那是鹰嘴崖上撞击岩石时留下的污物和坏死的组织。
清理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镊子触碰深层的伤口,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陈延舟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汗水如同小溪般流下,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将所有的痛呼都咽了回去,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阿福缩在门边,看着陈延舟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和苏宛手中冰冷的器械,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创面被彻底清理干净,露出底下暗红肿胀的肌肉组织。苏宛拿起那个装着黑色药粉的小纸包,将散发着浓烈、奇异草药气味的粉末均匀地洒在创面上。粉末接触到血肉的瞬间,带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奇异感觉,竟奇迹般地压制了部分灼热的剧痛。然后,她用干净的白纱布,动作熟练而利落地将伤口重新包扎起来,最后用布条固定好陈延舟的左臂,避免再次活动撕裂。
做完这一切,苏宛才缓缓直起身,将沾满血污的器械和纱布丢进一个盛着水的搪瓷盆里。她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一股米粥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她用木勺舀了两碗温热的白粥,一碗递给依旧瘫坐在竹凳上、几乎虚脱的陈延舟,一碗放在门边惊恐的阿福面前。
“吃。”她的声音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或安慰。
陈延舟看着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清澈见底的白粥,又抬眼看向苏宛。昏黄的灯光下,她沉静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却少了最初那冰冷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个“谢”字。最终,他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同样沾满污垢的手,端起温热的碗,沉默地、小口地啜饮起来。温热的米汤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和力量。
阿福也怯生生地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粥烫得他直吸气。
苏宛没有吃。她走到那张放着绣架的木桌旁,背对着他们坐了下来。她拿起那幅未完成的蝶恋花撑子,手指捻起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穿上一缕淡紫色的丝线。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挺直而单薄,针尖在绷紧的素绢上轻盈地起落,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宁静,仿佛外面世界的血腥、混乱和追杀,都与这方寸之地无关。
只有陈延舟注意到,在她拿起绣针之前,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拂过放在针线笸箩旁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把擦拭得锃亮、尺寸不大却异常精悍的、用于精密机械修理的……黄铜扳手。扳手光滑的金属表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内敛的光芒,与旁边那些纤细的绣花针和五彩丝线,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对比。
阁楼。
狭窄、低矮,倾斜的屋顶几乎触手可及。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陈旧木料、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天窗紧闭着,透不进多少光亮。只有一盏用墨水瓶自制的、豆粒般大小的煤油灯,在角落的旧木箱上投下微弱摇曳的光晕。
陈延舟和阿福被暂时安置在这里。苏宛只简单交代了一句:“别出声。”便转身下了楼。
阁楼里堆满了杂物。破损的藤箱、蒙尘的旧家具、卷起来的草席……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帆布的巨大物件格外显眼,占据了不小的空间。
阿福蜷缩在一卷铺开的草席上,裹着苏宛给的一条薄毯,也许是吃饱了,也许是暂时脱离了直接的死亡威胁,惊吓过度的神经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陈延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一堆软垫(似乎是旧棉絮)上。左肩的伤口在苏宛那奇特的黑色药粉作用下,剧痛确实减轻了许多,但依旧沉重而冰冷地提醒着他的处境。他不敢睡。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警惕地捕捉着楼下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以及外面街道上偶尔传来的警笛声或叫嚷声。
时间在死寂和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那卷冰冷的微缩胶卷,紧紧贴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衣,硌着皮肉,也灼烧着他的神经。李主任绝望的脸、老赵带血的警告、周少校阴鸷的眼神、洞库深处冰冷的钢铁和绝望的**……无数的画面在黑暗中翻涌、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木楼梯发出细微的、被刻意压低的“吱呀”声。
阁楼那扇低矮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苏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
“喝了。”她将药碗放在陈延舟面前的地板上,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熟睡的阿福,又落回陈延舟身上,“安神,也消炎。”
陈延舟没有动药碗。他抬起头,深陷的眼窝在摇曳的豆大灯火下显得更加幽深,目光如同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幽火,直直地看向苏宛,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为什么帮我们?”
苏宛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沉静的轮廓。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阿福均匀的鼾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一丝穿透时光尘埃的遥远:“十年前……金陵兵工厂……大火……”她的目光越过陈延舟,投向阁楼角落里那个蒙着厚厚帆布的巨大物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和追忆,“我丈夫……是那里的工程师……他们……说他是意外……”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金陵兵工厂大火”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延舟的心上!那场震惊中外、吞噬了无数顶尖军工人才和设备、至今仍是悬案的大火!原来……如此。
“你……”陈延舟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他看向苏宛那双沉静却蕴含力量的手,“你懂机械?”
苏宛没有否认。她走到阁楼角落,伸手,轻轻揭开了那块覆盖在巨大物件上的厚重帆布的一角。
昏黄的灯光下,露出的并非什么家具,而是一台……机器!
一台结构复杂、保养得异常精良的老式德文打字机!旁边,还有一台同样擦拭得锃亮、带有精密光学镜头的……微缩胶卷阅读器!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阅读器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厚厚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德文机械工程手册和……几张被小心保存、线条精密复杂的火炮结构草图!
陈延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台微缩胶卷阅读器,又猛地看向苏宛!一个可怕的、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你能……解读这个?”陈延舟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服死死按住了胸前那卷冰冷的胶卷!
苏宛的目光落在他按住胸口的手上,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那台微缩胶卷阅读器旁,伸出那稳定得惊人的手指,轻轻拂去镜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低沉而清晰:
“给我看看……他们不惜杀人灭口……也要藏起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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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畔,警署。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陈年文件堆积的霉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蒙尘的电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打盹,或叼着烟卷翻看报纸,或粗声大气地训斥着刚抓进来的小偷小摸。
一个穿着便服、脸色蜡黄、眼神闪烁如同老鼠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凑到值班警官的桌子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顺手将一包未开封的“哈德门”香烟塞进对方半开的抽屉里。
“王警官,辛苦辛苦……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男人搓着手,压低声音,“那个……上头交代下来的事儿……有眉目了吗?就是……磐石洞库跑出来那两个……”
值班的王警官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浓茶,才斜睨了男人一眼,拖长了腔调:“急什么?全城撒网呢!一个重伤残废,一个半大孩子,能跑多远?码头、车站、医院、药铺……都打过招呼了!只要他们敢露头,插翅难飞!”
“是是是……王警官您办事,我们肯定放心……”蜡黄脸男人陪着笑,眼珠却滴溜溜地转着,“就是……听说那残废身上……可能带着点要紧的东西?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东西,必须拿到手!”
“哼,知道!”王警官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就是点倒卖物资的烂账吗?屁大点事,搞得跟抓江洋大盗似的!行了行了,有消息自然会通知你们!别在这儿杵着了,碍眼!”
“是是是……那您忙……您忙……”蜡黄脸男人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脸上谄媚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冷的狠厉。他走出警署大门,迅速拐进旁边一条阴暗的小巷。
巷子里,两个穿着黑绸短褂、一脸凶相的彪形大汉正等着。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之前在巷弄里堵截陈延舟、脸上带着刀疤的混混头子!
“疤哥。”蜡黄脸男人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警署这边……没什么新消息,还在撒网。姓王的收了钱,但看样子……没太当回事。”
刀疤脸疤哥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妈的!这帮吃官饭的废物!指望他们?黄花菜都凉了!”他摸了摸自己还有些酸痛的手腕,那是被陈延舟撞伤的,“那残废……下手够狠!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娘们儿……妈的,坏老子好事!”
“疤哥,那现在怎么办?周老板那边催得紧……”蜡黄脸男人脸上露出焦急。
“怎么办?”疤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凶光,狞笑道,“撒网?老子给他来个……敲山震虎!”他转向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手下,“猴子!你点子多!去!把风声放出去!就说……城西‘慈济堂’药铺的苏绣娘……昨儿半夜,收留了两个浑身是血、来路不明的男人!一个像当兵的,伤得不轻!另一个……是个半大孩子!”
叫“猴子”的手下眼睛一亮,立刻会意:“疤哥高明!那姓苏的娘们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清高得很!把她架到火上烤!不管那俩人是不是在她那儿,只要风声一起……嘿嘿,不怕她不做贼心虚!到时候,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她自己也得惹一身骚!”
“没错!”疤哥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笑容,“给老子把风声放得越大越好!最好让那些戴圆帽子的(指特务)也听见!我倒要看看……那个装神弄鬼的绣娘,能藏多久!还有那个断了胳膊的残废……老子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阴冷的命令在小巷里散开,如同毒蛇吐信。一张无形的、更加阴险毒辣的网,开始向着临江小巷深处那座安静的小院,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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