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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黄土熔炉


阁楼低矮的窗棂外,天色由浓稠的墨黑,渐渐洇染开一层沉滞的铅灰。雨停了,湿冷的空气却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临江小巷破败的屋顶和狭窄的街面上。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了陈延舟的四肢百骸,左肩的伤处在那奇特的黑色药粉作用下,灼痛稍减,却依旧沉重地提醒着现实的残酷。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穿过蒙尘的小窗缝隙,死死盯着楼下那条死寂的小巷入口。阿福蜷缩在草席上,裹着薄毯,睡梦中依然不时发出惊恐的呓语。

楼下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是苏宛。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汤药走了上来,轻轻放在陈延舟面前。她的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仿佛一夜的惊涛骇浪并未在她心底留下多少涟漪。只是那沉静之下,陈延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比昨夜更加凝重的警觉。

“喝了。能压住炎症,也提神。”她的声音很低,目光同样投向窗外那片被灰暗笼罩的巷口,“外面……不太对劲。”

陈延舟端起药碗,温热的药汤滑过干涩的喉咙,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他顺着苏宛的目光望去。巷子里依旧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但这种死寂,与昨夜那种混乱后的短暂喘息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窥伺气息,仿佛巷子两侧那些紧闭的门窗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这座小小的院落。

“太静了……”陈延舟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静得……让人心慌。”

苏宛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她走到阁楼角落,轻轻掀开覆盖在那台微缩胶卷阅读器上的布罩一角。昏黄的豆油灯光下,那冰冷的金属镜头泛着幽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旁边那本厚重的德文机械手册封面,指尖带着一种与绣花针不相称的力量感。

“东西……给我。”她转过身,目光平静而锐利地落在陈延舟胸口,“现在。”

没有犹豫。陈延舟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从贴身最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卷冰冷、坚硬、如同凝结着无数冤魂和希望的微缩胶卷。胶卷被几层油纸包裹着,依旧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和淡淡的血腥气。

苏宛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胶卷。她的目光在接触到胶卷的瞬间,变得更加深邃,仿佛穿透了油纸和冰冷的塑料外壳,看到了里面蕴含的、足以颠覆某些人命运的惊天秘密。

她走到阅读器旁,动作熟练地打开仪器侧面的卡槽,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小小的胶卷安装进去。然后,她俯下身,调整着镜头焦距和光源角度,那双沉静的眼睛凑近了目镜。

狭小的阁楼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阅读器内部微型电机发出的微弱“嗡嗡”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陈延舟和阿福(已被惊醒,惊恐地缩在一旁)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苏宛那专注的侧影上。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苏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的眉头猛地蹙起,凑近目镜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冰冷的愤怒!

“不可能……”一个极低、却带着巨大情绪冲击的气音,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直刺陈延舟的眼睛!那目光里,有惊愕,有愤怒,更有一种洞穿阴谋的锐利寒光!

“这不是什么新型火炮、图纸!”苏宛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陈延舟的心底,“这是……‘磐石’洞库过去三个月……所有核心武器生产的……完整原始记录!包括……每一次材料替换的详细批号、质检报告的伪造签名、所有不合格品的强制放行记录……还有……所有参与其中的……署名!”

她指着阅读器目镜中快速滚动、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的微缩影像,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看这里!周秉坤(周少校)!还有这个签名……张振业!兵工署西南供应处的副处长!还有……这些供货商……全是空壳公司!他们用废铁冒充特种钢!用劣质火药顶替标准药包!把根本打不响的炮、随时会炸膛的枪……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

苏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悲怆而微微发颤:“他们不是在造武器……他们是在……用前线将士的血……给自己铸造金砖!李主任……老赵……他们用命想送出来的……是这滔天罪行的铁证!这卷胶卷……是能送他们所有人上断头台的……催命符!”

陈延舟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软垫上栽倒!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燃起焚天灭地的怒火!不是新炮!不是技术!而是如此肮脏、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用战士的血肉,浇灌自己的金库!徐州战场上那门瘫痪的德制炮、鹰嘴崖那门撞歪的沪造山炮、无数倒在劣质武器下的模糊身影……所有的一切,瞬间有了最残酷、最令人窒息的答案!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疯狂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阿福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名字和职位,但他听懂了“废铁”、“劣质火药”、“炸膛”、“催命符”……这些沾着血的字眼,让他想起了洞库里轰鸣的机器下那些麻木疲惫的脸,想起了老赵临死前带血的警告……原来,他每天擦拭的冰冷零件背后,是这样的罪恶!

就在这时——

“砰!砰砰砰!!!”

一阵粗暴、急促、带着巨大力量的砸门声,如同催命的丧钟,骤然在楼下炸响!整座小院似乎都在震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

“开门!开门!警察查户!”

“再不开门就撞了!”

门外传来粗嘎凶戾的吼叫,伴随着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不止一两个人!

阁楼上的三人瞬间如同坠入冰窟!陈延舟猛地看向苏宛!苏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但她眼中那沉静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决绝!她猛地合上阅读器的盖子,动作快如闪电,将那卷致命的胶卷重新取出!

“他们来了!”陈延舟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形,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来不及了!”苏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她将胶卷飞快地塞回陈延舟手中,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盯着他:“听着!从后窗出去!翻过那道矮墙!墙外是另一条巷子!一直往西跑!江边……有运煤的驳船!想办法混上去!离开重庆!去……去北边!只有那里……能接得住这东西!”

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同时,她一把拽起瘫软在地、吓得魂不附体的阿福,将他用力推向陈延舟:“带他走!快!”

“那你……”陈延舟心头巨震!

“我拖住他们!”苏宛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猛地转身,从墙角那个堆满杂物的旧木箱底部,抽出了一样东西!

昏黄的灯光下,那赫然是一支保养得锃亮、枪管短粗、泛着冰冷幽蓝光芒的……德制驳壳枪!

枪!这个沉静如水的绣娘手中,竟握着一支杀人的利器!

楼下,砸门声更加狂暴,木门摇摇欲坠,插销发出痛苦的**,眼看就要被撞开!

“走!!!”苏宛猛地回头,朝着陈延舟和阿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惊雷般的低吼!她的眼神冰冷、锐利,燃烧着一种陈延舟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中,有对丈夫沉冤的执念,有对眼前滔天罪恶的愤怒,更有一种以身饲虎、换取一线生机的决绝!

没有时间了!

陈延舟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深深看了苏宛最后一眼,那一眼,要将这个在绝望深渊中给予他们庇护、此刻又决然挡在死神面前的女人,永远刻进灵魂深处!他猛地抓住阿福的胳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他拖向阁楼后方那扇蒙尘的、紧闭的后窗!

“哗啦!”

陈延舟用完好的右手肘狠狠撞碎了窗玻璃!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玻璃碎片涌了进来!他顾不上被划伤的手臂,先将吓得魂飞魄散的阿福从破窗塞了出去!然后自己也咬着牙,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奋力翻过窗台!

就在他们身体刚刚离开窗框,落向墙外那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的死胡同时——

“轰隆——!!!”

楼下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木门被彻底撞碎的爆裂声!紧接着,是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呵斥声、家具被掀翻的碰撞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小院!

“不许动!”

“人呢?!搜!”

“楼上!阁楼有动静!”

混乱中,一声清脆、短促、带着巨大威慑力的枪响,如同撕裂布帛般猛地炸开!

“砰!”

枪声!是苏宛的枪!

楼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是更加混乱、惊恐的叫喊和拉动枪栓的声音!

“有枪!”

“小心!”

“在阁楼!围住!”

陈延舟的心猛地一沉!他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左肩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他死死拽住同样摔倒在地、吓得浑身瘫软的阿福,将他拖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撕裂:“跑!跟着我!快跑!”

他不再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阿福,朝着苏宛指示的方向——西边,朝着嘉陵江沉闷奔流的方向,在狭窄、肮脏、如同迷宫般的后巷中亡命狂奔!身后小院里传来的混乱打斗声、家具碎裂声、以及又一声更加清晰、带着绝望意味的枪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也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砰——!!!”

---

嘉陵江边,临江码头。

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浮木和垃圾,在陡峭的岸壁间沉重地奔流,发出永无休止的、如同呜咽般的轰隆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腥味、劣质煤燃烧的硫磺味、以及码头特有的鱼腥和汗馊味。巨大的趸船如同趴伏在江边的钢铁巨兽,缆绳在江风中绷紧,发出吱嘎的**。几艘吃水很深的运煤驳船停靠在较远的简易码头旁,巨大的黑色煤堆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连绵的小山,船上人影晃动,忙着用简陋的吊臂将煤块卸到岸上。

陈延舟和阿福如同两条被逼到绝境的丧家之犬,终于从迷宫般的小巷深处,一头扎进了这片混乱而开阔的江岸。陈延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左肩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奔跑中再次撕裂,鲜血正迅速浸透苏宛重新包扎的纱布,染红了外面那件同样沾满泥污的破旧工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牙,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混乱的码头人群中快速搜寻着目标——运煤的驳船!

阿福紧紧跟在他身后,脸上糊满了泥污、泪水和恐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茫然。苏宛小院里那最后的枪声,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哥……苏……苏姐姐她……”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闭嘴!看路!”陈延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那卷冰冷沉重的胶卷,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灼烧着他的皮肉和灵魂!苏宛用命换来的机会,他绝不能浪费!

码头上人流混杂。赤膊的苦力扛着沉重的麻袋,喊着号子,在跳板和趸船之间艰难地移动。穿着破旧棉袄的船工蹲在船头抽烟,眼神麻木。挎着篮子叫卖劣质香烟和熟食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码头警察,懒散地靠在栈桥栏杆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人群。

陈延舟拉着阿福,尽量低着头,佝偻着背,混在扛麻袋的苦力队伍边缘,朝着那几艘运煤驳船的方向艰难挪动。他刻意模仿着那些苦力因负重而略显蹒跚的步伐,试图掩盖自己左肩重伤、行动不便的明显特征。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额角流下,刺得眼睛生疼。

距离驳船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看清驳船上卸煤工人脸上沾满的煤灰和汗水,听到吊臂绳索摩擦滑轮发出的刺耳声响。驳船吃水很深,船舷离水面不高,船舱里堆满了小山般的煤块,几个船工正坐在舱口边缘休息。

机会!只要趁乱爬上其中一艘……

就在陈延舟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准备寻找时机靠近驳船时——

“站住!前面那两个!对!就是你们!穿灰工装的!带小孩那个!”

一声粗暴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在侧后方响起!

陈延舟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猛地回头!

只见两个穿着黑色警服、挎着步枪的警察,正分开人群,朝着他们快步走来!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昨夜在警署值班、收了好处的王警官!他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凶狠,手指正笔直地指向陈延舟和阿福!

“妈的!总算让老子逮着了!磐石洞库跑出来的逃兵!还想混上船跑路?做梦!”王警官的声音带着得意和狰狞。

暴露了!怎么暴露的?!是巷子里的眼线?还是码头有他们的暗哨?!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脖颈!陈延舟的大脑在剧痛和紧张中疯狂运转!硬拼?以他现在的状态,面对两个持枪警察,无异于送死!跑?在这开阔的码头,根本无处可逃!

“分开跑!阿福!往人堆里钻!快!”陈延舟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吓傻的阿福嘶吼一声,同时猛地将他朝着旁边一群正在卸货的苦力推去!

然后,他不再看阿福,猛地转身,用尽残存的力量,朝着与驳船相反的方向——江边那陡峭的、布满乱石和垃圾的滩涂,亡命狂奔!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湿滑的泥泞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摇晃,但他只有一个念头:引开追兵!给阿福创造一线生机!胶卷……胶卷绝不能被抢走!

“妈的!还敢跑?!站住!”王警官气急败坏地怒吼,和另一个警察拔腿就追!他们的目标显然锁定了看起来“更有价值”的陈延舟!

“砰!”

一声警告性的枪响在陈延舟头顶炸开!子弹呼啸着打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乱石上,溅起一串火星!

陈延舟根本不顾!他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在乱石滩上跌跌撞撞,朝着江边那片停靠着几艘破旧小舢板的浅水区扑去!冰冷的江水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啊——!!!”

一声凄厉的、属于少年的惊恐尖叫,猛地从码头苦力人群的方向传来!

是阿福!

陈延舟猛地回头!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只见阿福并没有如他所愿钻进人群逃脱!他刚被推出去没跑几步,就被一个早就埋伏在苦力群中的、穿着短褂、獐头鼠目的家伙——正是疤哥的手下“猴子”——一把死死揪住了后衣领!猴子脸上带着狞笑,动作极其粗鲁,几乎将瘦小的阿福拎了起来!而疤哥本人,正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从另一个方向快速包抄过来,脸上带着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小兔崽子!还想跑?!”疤哥的吼声如同夜枭。

阿福在猴子手里徒劳地挣扎着,发出绝望的哭喊,惊恐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投向陈延舟的方向!

陈延舟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乱石滩上!巨大的愤怒、绝望和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冰冷寒意瞬间淹没了他!他们早就布好了网!阿福……成了诱饵!成了人质!

“陈延舟!”疤哥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清晰地穿过江风,砸了过来,“乖乖给老子滚回来!把那小娘们给你的东西交出来!不然……”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尖恶狠狠地抵在了阿福剧烈起伏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血痕!“老子现在就放干这小崽子的血!把他丢江里喂鱼!”

阿福的哭喊瞬间变成了惊恐到极致的呜咽,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

码头上瞬间一片死寂!扛麻袋的苦力停下了脚步,船工直起了腰,小贩忘记了叫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充满血腥味的对峙上!那两个追捕陈延舟的警察也停在了不远处,王警官的脸上带着一丝看戏的阴冷笑意。

江风呜咽,吹拂着陈延舟沾满血污泥泞的头发和衣襟。他站在冰冷的江水和乱石之间,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心跳下疯狂地涌出鲜血,迅速在胸前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死死盯着被刀尖抵住喉咙、眼中充满无尽恐惧和哀求的阿福,又看向疤哥和他手下那几张写满残忍和贪婪的脸。

胶卷紧贴着胸口,冰冷而沉重,如同苏宛最后的凝视和托付。

跑?阿福必死无疑!交出胶卷?不仅苏宛和李主任的血白流,前线无数将士的血也将继续白流!那些用废铁和劣质火药铸成的催命符,将继续吞噬生命!

冰冷的绝望如同嘉陵江浑浊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进是地狱,退……亦是地狱!

疤哥显然失去了耐心,刀尖又往前送了一分,阿福脖颈上的血痕更深了,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妈的!聋了吗?!老子数三声!”疤哥的咆哮如同野兽,“三!”

陈延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完好的右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深陷的眼窝里,那曾经燃烧的火焰,在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渐渐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烬。

“二!”疤哥的声音更加狰狞。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如同无数厉鬼同时尖啸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码头上空沉闷的空气,疯狂地响彻云霄!警报声在宽阔的江面上反复回荡、叠加,形成一种足以令大地震颤的恐怖音浪!

空袭!又一次空袭!

这突如其来的、最高级别的死亡威胁,瞬间打破了码头上凝固的对峙!

“空袭!!!”

“鬼子飞机来了!快跑啊!!”

“进防空洞!!”

人群如同炸了锅的蚂蚁,瞬间陷入极致的恐慌和混乱!苦力扔下麻袋,船工跳下船,小贩丢开篮子……所有人如同无头苍蝇般尖叫着、推搡着,朝着自认为安全的方向亡命奔逃!码头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

“妈的!”疤哥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头顶仿佛随时会落下的炸弹吓得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抵在阿福脖子上的刀尖也松了几分。

被猴子揪着的阿福,在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猴子揪着他衣领的手腕上!

“啊——!”猴子猝不及防,剧痛之下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阿福如同脱缰的野兔,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混乱,猛地挣脱了束缚!他根本顾不上方向,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一头扎进了旁边汹涌奔逃、如同潮水般的人流中!小小的身影瞬间被混乱的人潮吞没!

“小兔崽子!给我抓住他!”疤哥气急败坏地嘶吼,想要去追,却被混乱奔逃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

机会!

陈延舟死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最后一点燃烧生命的光芒!空袭警报是灾难,也是他唯一的生机!他不再看陷入混乱的疤哥一伙,也顾不上寻找消失在人潮中的阿福!他猛地转身,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最近的那艘运煤驳船,在混乱奔逃的人潮缝隙中,在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浪里,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驳船近在咫尺!船舷边,一个船工正惊恐地想要收起跳板!

陈延舟猛地纵身一跃!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了湿滑冰冷的船舷边缘!巨大的冲力让他本就重伤的左肩传来一阵令人灵魂出窍的剧痛!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几乎脱手坠入冰冷的江水!

“妈的!什么人?!”船工惊怒地吼道,下意识地想要用脚去踹他扒住船舷的手!

就在这时,驳船巨大的船体猛地一震!似乎是被旁边慌乱掉头的小船撞了一下!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那船工站立不稳,惊呼着向后倒去!

陈延舟借着这混乱的摇晃之力,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完好的右臂爆发出非人的力量,猛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拉上了驳船的甲板!重重摔在冰冷、沾满煤灰的甲板上!

“呜——呜——呜——!!!”

凄厉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狞笑,在头顶疯狂盘旋。驳船在混乱的江面上开始移动,缓缓驶离混乱的码头。码头上,疤哥气急败坏的吼叫、警察的哨声、人群的哭喊……都被越来越响的警报声和江水的轰鸣迅速淹没。

陈延舟趴在冰冷的煤堆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煤灰和混乱的江面,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正陷入一片火海和浓烟的山城轮廓。

阿福……苏宛……

冰冷的江水拍打着船舷,驳船载着唯一的幸存者和那卷沉重的秘密,在凄厉的警报声中,驶向未知的、黑暗的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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