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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淬钢脊梁


黄土高原的晨光,带着一种粗粝的金色,穿透医务室窑洞小小的、糊着棉纸的窗棂,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和草药的味道依旧浓烈,却仿佛被这北方的阳光稀释了些许刺鼻,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苦涩。

陈延舟靠在硬板床头,背后垫着几个塞满麦麸的粗布枕头。左肩的伤口被重新清理、敷上了厚厚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的白棉布仔细裹缠固定。那股深入骨髓的灼痛感,在秦振山那奇特的药粉和卫生员小何每日精心的换药下,终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变成一种沉重而深沉的钝痛,如同骨骼深处埋着未化的坚冰。高烧的潮水也已退去,留下的是身体被反复冲刷掏空后的巨大疲惫和虚弱。他瘦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空洞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是背负过往的沉重,是看着手中那块冰冷弹壳碎片时,眼底翻涌的、无声的巨浪。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清冽的晨风和浓重的机油味。秦振山大步走了进来,花白的短发倔强地支棱着,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振奋和急切。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熬得浓稠、冒着热气的金黄小米粥,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醒了?正好!”秦振山的声音洪亮,带着北方汉子的直爽,将碗不由分说地塞到陈延舟完好的右手里,“趁热吃!小何说了,你现在就得靠这个吊着命,把耗掉的元气一点点补回来!”

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小米粥的清香混合着鸡蛋的醇厚,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气息。陈延舟看着碗里那金黄浓稠的粥,又抬眼看向秦振山那双锐利依旧、此刻却盛满了关切和某种急迫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他默默低下头,用那只还算灵活的手,笨拙地拿起勺子,小口地、近乎虔诚地喝了起来。温热的米粥滑过食道,带来一种久违的暖流,缓慢地浸润着冰冷的四肢百骸。

秦振山拖过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板凳坐下,掏出他那杆磨得油亮的旱烟袋,却没有点,只是习惯性地在粗糙的掌心磕了磕。他的目光落在陈延舟缓慢进食的动作上,又扫过他依旧苍白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斟酌词句。

“胶卷……”秦振山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郑重,“连同冲印出来的关键证据……昨天夜里,已经由最可靠的交通员……送走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延舟,“方向……是北边!最高层!老秦我敢拿脑袋担保,这东西……一定能送到该看的人手里!磐石洞窟那些喝兵血的蛀虫……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陈延舟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粥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缓慢地搅动着碗里金黄的小米粥。北边……最高层……苏宛的血,李主任的命,老赵的警示,还有自己这一路爬过来的血污与泥泞……终于,没有白费。一股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解脱,在他空荡荡的心腔里缓慢地弥漫开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勺温热的粥,用力地咽了下去。

“好!好!”秦振山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用力一拍大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帮狗娘养的!仗着山高皇帝远,在前线将士的骨头里榨油!这回……看他们怎么死!”他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寒光,随即,那光芒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愤怒和痛惜的情绪取代,“可惜了……李德生……老赵……还有给你这东西的同志……都是好样的!都是……铁打的汉子啊!”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

窑洞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陈延舟缓慢喝粥的轻微声响,和窗外远处传来的、兵工厂锻锤那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咚!咚!咚!如同这片黄土地不屈的心跳。

秦振山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聚焦在陈延舟身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一种近乎热切的光芒:“陈工……听哨兵说,你自报家门是南京军械所出来的?还……在徐州打过仗?修过炮?”

陈延舟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迎上秦振山,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郁的灰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修炮”两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德制……榴弹炮。”

“德制克虏伯?!”秦振山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他猛地从小板凳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窑洞口的光线,“老天爷!真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激动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咱们这儿!正缺你这样摸过洋机器、见过真章的人!尤其是炮!咱们的‘老黄牛’(指仿制的沪造山炮)毛病一大堆,射程近,精度差,打几炮就趴窝!前线急等着要能压住鬼子火力的家伙!可咱们……唉!”他重重一拳捶在土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图纸不全,材料紧缺,懂行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钉在陈延舟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和巨大的期盼:“陈工!留下来!帮帮咱们!帮帮前线的兄弟!你的手艺……你的经验……能救很多人的命!”

留下来?帮他们?

陈延舟握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颤。碗底残留的粥痕已经冷却。他看向窑洞外那片被晨光照亮的、简陋却充满了火热生机的厂区。锻锤的敲击声、金属的刮擦声、工人们短促有力的吆喝声……汇成一股与他过往经历截然不同的洪流。这里没有南京军械所的阴冷油污和嘲讽,没有磐石洞窟的森然绝望和倾轧。只有一种粗粝的、原始的、为了生存和胜利而拼命燃烧的力量。

一股微弱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暖流,在心底深处极其缓慢地涌动。那是对冰冷钢铁、对精密齿轮、对能让毁灭力量精确释放的……本能的热爱。那热爱,曾在故乡被敌机撕裂的天空下被仇恨覆盖,曾在徐州雨夜的炮位上被剧痛和毁灭点燃,曾在磐石洞窟的黑暗中几乎被绝望熄灭。

而现在,在这片陌生的黄土地上,在这双充满热切期盼的眼睛注视下,那点微弱的火星,似乎被重新吹拂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好。”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兵工厂粗犷的节奏中流淌,仿佛被锻锤一下下砸进了这片坚实的黄土地里。

陈延舟的“康复”,与其说是养伤,不如说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无声的战争。左肩的骨头在缓慢愈合,但筋腱和肌肉的损伤极其严重,每一次试图活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不受控制的颤抖。卫生员小何成了他严厉的“监工”,每日雷打不动的换药、敷药,监督他喝下苦涩的草药汤,然后就是枯燥到令人发狂的康复训练。

最初,只是尝试着用那只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握住一根光滑的木棍。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额角瞬间布满冷汗。小何在一旁看着,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再来!陈工!骨头在长!筋不拉开,这只手就废了!想想你摸过的那些炮!”

炮……

这个字像针一样刺进陈延舟麻木的神经。他咬紧牙关,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再次发力,右手死死攥紧木棍,手臂上瘦弱的肌肉绷紧,带动着被固定在胸前的左肩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没有松开。

日复一日。木棍换成了更沉的铁棍。动作从简单的抓握,到缓慢的平举、侧移。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汗水。有时练得太狠,夜里伤口会如同火烧般灼痛,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窑洞外,兵工厂彻夜不息的灯火和机器的轰鸣,成了他咬牙坚持的背景音。

秦振山几乎每天都会抽空过来看看。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陈延舟在剧痛中挣扎、流汗、重复着那些看似徒劳的动作。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理解和一种无声的信任。有时,他会带来一些简单的工具——一把磨损的锉刀,一个卡死的轴承,甚至是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零件草图。

“不急,陈工,先养好筋骨。”秦振山总是这样说,但把东西放下时,眼神里的期盼却像火一样灼人,“不过……闲着也是闲着,眼睛和脑子还能用嘛。看看这个轴承,是咱‘老黄牛’复进簧上的,老卡死,你看看毛病可能出在哪?”

陈延舟会沉默地接过那些冰冷的物件或粗糙的图纸。在康复训练的间隙,在疼痛暂时平息的片刻,他就用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拿起锉刀,在废旧的零件上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打磨、修整。或者,就着昏黄的油灯,用一支秃头的铅笔,在那张草图上一点点地描画、标注。他的动作依旧缓慢,带着伤痛的滞涩,但当他专注于那些冰冷的线条和磨损的金属表面时,深陷眼窝里那片沉郁的灰暗会暂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光芒。仿佛只有沉浸在这方寸之间的钢铁世界里,才能暂时屏蔽那些血与火的记忆和左肩无休止的钝痛。

他的沉默和坚韧,如同他手中那把缓慢却精准的锉刀,一点点地锉掉了初来时那层拒人千里的、如同裹着冰壳般的疏离。兵工厂里那些同样沉默寡言、却眼神清澈的技术员和学徒们,开始主动和他打招呼。一个叫虎子的学徒,就是当初在医务室帮忙按住他的那个半大孩子,更是成了他小小的“尾巴”。虎子脸上带着高原孩子特有的“红二团”,眼神里充满了对技术的渴望和对陈延舟那份沉静力量的崇拜。他每天抢着帮陈延舟打饭、提水,笨拙地模仿着陈延舟打磨零件的动作,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挠着头,怯生生地喊一声:“陈师傅,您看这个……”

陈延舟很少说话,往往只是用眼神示意,或者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拿起工具做个示范。但这份沉默的交流,却在这片粗犷的土地上,悄然传递着一种名为“手艺”和“传承”的温度。

这天傍晚,夕阳将窑洞前的空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陈延舟刚刚结束一轮异常艰难的肩部拉伸,汗水几乎浸透了后背的薄衫,左臂无力地垂着,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剧痛。他扶着土墙,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

虎子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杂粮窝窝头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陈师傅……您……您没事吧?”

陈延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接过窝窝头,粗粝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他靠着土墙缓缓坐下,目光投向远方连绵起伏、在暮色中渐渐变成深紫色剪影的黄土山塬。

虎子在他旁边蹲下,也拿起一个窝窝头啃着,黑亮的眼睛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突然小声说:“陈师傅……您……您是从南边的大战场上下来的吧?您……您见过鬼子的大炮吗?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南边……大战场……

鬼子的大炮……

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陈延舟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眼前温暖的夕阳仿佛瞬间被撕裂,代之以徐州雨夜那撕裂天幕的巨大火舌!震耳欲聋的炮声!滚烫的炮架!嵌着婚书的弹壳!还有……那被劣质炮管炸得血肉模糊的阵地!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刚刚被专注和暖意驱散的沉郁灰暗,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夹杂着冰冷的杀意和巨大的痛苦!握着窝窝头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玉米面几乎被捏碎!

虎子被他瞬间散发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冰冷气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惶恐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气息弥漫开来的瞬间——

“呜——呜——呜——!!!”

凄厉刺耳、如同无数恶鬼同时尖啸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兵工厂上空宁静的暮色,疯狂地响彻云霄!警报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反复回荡、叠加,瞬间将那点残存的暖意撕得粉碎!

“空袭!!!”

“鬼子飞机来了!!”

“进防空洞!快!!”

兵工厂瞬间炸开了锅!锻锤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工人们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哨兵急促的哨音!整个山谷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陈延舟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刺耳的警报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嘉陵江畔驳船上那绝望的警报声、磐石洞窟里吞噬一切的黑暗、还有故乡天空那撕裂一切的尖啸……瞬间重叠在一起!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完好的右手一把将还愣在原地的虎子狠狠拽了起来!动作之大,牵扯得左肩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防空洞!快跑!”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久经战火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冰冷!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刚才翻涌的灰暗和痛苦,在死亡威胁降临的瞬间,被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战斗本能所取代!他顾不上剧痛,拖着踉踉跄跄的虎子,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最近标注的防空洞入口方向,汇入那汹涌奔逃的人流!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彻底吞噬。兵工厂巨大的烟囱轮廓在暮色中如同狰狞的怪兽。凄厉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狞笑,在头顶疯狂盘旋。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了这片刚刚给予他一丝喘息的土地。这一次,他不再是被追杀的猎物。这一次,他身边有了需要保护的人。这一次,他胸中那冰冷的弹壳碎片,在奔跑的颠簸中,清晰地、沉重地硌着他的皮肉,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提醒着他——

战斗,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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