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道
万历二十一年的朝鲜山地,在正月末尾依旧冷得钻心。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钝刀,一遍遍刮过裸露的岩石和枯死的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脚下的路,早已不能称之为路,不过是野兽踩踏雨水冲刷出来,勉强可供人侧身而行的狭窄缝隙,深嵌在犬牙交错的岩壁之间。
这里被当地人称为“饿殍道”,名字里浸透了绝望——饥荒的年月,逃难的人走进去,便再没出来;如今战火燎原,它成了吞噬活人的另一张巨口。
陈阳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他停下脚步,侧身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刀的鲨鱼皮鞘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嶙峋的怪石和枯槁扭曲的树影。
他身后,跟着六个同样疲惫不堪的身影,像一串被无形绳索串起来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移动。
最后面,是一个穿着朝鲜平民深色粗布短衣,身形略显佝偻的中年人,脸上刻着风霜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惶。他是金大植,一个据说掌握着能撬动临津江-前线僵局要命情报的信使。
“停。”陈阳的声音不高,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瞬间定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风声灌入岩缝的呜咽。他微微侧头,耳朵捕捉着风带来的每一丝异响。片刻后,他紧绷的下颌线才松弛了一毫,“走。”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和腐叶上,发出令人心惊的细碎声响。
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每个人的胃里,缓慢而坚定地绞紧。出发时每个人背上那份沉甸甸的,用来维系生命的炒米和肉干,此刻正以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速度变得轻飘。
“头儿…”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陈阳身后响起,是新兵李石头。他年轻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发青,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和焦躁,“俺…俺的米袋,又轻了。”
陈阳没有回头,脚步也没停,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已经是第三天了。第一天,他以为是连日奔命消耗过大;第二天,他疑心是哪个饿急了的兄弟手脚不干净;昨夜,他亲自盯着所有人入睡,将粮袋集中压在身下,像守着最后的命根子。可今天一早,当他摸向自己枕着的,属于老兵赵大勇的米袋时,指尖传来的空虚感让他心头猛地一沉。那袋子,起码又瘪下去两成!
不是错觉。队伍里的低气压越来越重,沉默中滋长着怀疑的毒菌。每一次有人整理行囊,都伴随着一阵刻意放轻的,窸窸窣窣的摸索声,然后是压抑不住,带着绝望的粗重喘息。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在彼此褴褛的衣衫和干瘪的行囊上逡巡,带着审视,带着猜忌。
“都他娘的给我精神点!”陈阳猛地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凝滞的空气里,“把心思用在脚底下!瞪着眼珠子找路!粮,省着点吃!死不了人!”
他身后的金大植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惊了一下,肩膀微微一缩,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麻木的惊恐。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着的三角形物件——他口中的“家传护身符”。
夜幕,如同一只饱食了墨汁的蝙蝠,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将饿殍道彻底吞没。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勉强扎营,这里像巨兽张开的半张嘴巴,头顶是狰狞悬空的岩顶。不敢生火,那等于给可能潜伏在黑暗中的倭寇或野兽点灯指路。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伸手不见五指。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棉衣,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阳安排好了守夜的顺序。老兵赵大勇值第一班。这是个沉默寡言、如同岩石般可靠的辽东汉子,脸上有一道被倭刀留下的,贯穿了整个左颊的狰狞疤痕。他把长刀横在膝上,背靠冰冷的岩石,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努力穿透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下半夜,轮到陈阳自己。他轻轻推醒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并不安稳的李石头,示意他接替。李石头揉着惺忪而惊恐的眼睛,摸索着爬起来,接过陈阳递过来的腰刀,刀柄上还残留着前者的体温。
“警醒点,石头。”陈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盖过,“一有动静,立刻叫醒所有人。”
李石头用力地点点头,牙齿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陈阳裹紧破旧的棉袄,靠着岩壁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明,耳朵捕捉着风声、岩石缝隙偶尔掉落的碎屑声、以及…同伴们因寒冷和饥饿发出的细微而痛苦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充满了极致惊骇的短促吸气声,如同冰锥,猛地刺破了沉寂!
“唔——!”
是李石头!
陈阳像被烙铁烫到般弹了起来,腰刀瞬间出鞘,冰冷的锋刃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寒光。
“石头!”他低吼。
没有回应。
死寂。
只有风,依旧在呜咽。
“李石头!”陈阳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猛地向前冲了两步,凭着记忆扑向李石头刚才站立的位置。
空的!
冰冷的岩石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夜露的湿滑。一股浓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起来!都起来!”陈阳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
被惊醒的队员们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武器,惊恐的询问声此起彼伏。陈阳已经点燃了唯一一支备用的、用油脂浸过的短小火折子。黄豆般大小的昏黄光芒颤抖着亮起,勉强驱散了眼前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光晕所及,是空荡荡的岩壁角落。李石头不见了。地上,只有一片凌乱不堪的痕迹——枯叶被疯狂地蹬踏、揉碎,泥土被深深的抓挠刨开,几道指痕深深地刻在冰冷的岩石表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丝。这里刚才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而绝望的殊死搏斗!
而在那片狼藉挣扎痕迹的中央,几粒黄澄澄的炒米,在微弱跳跃的火光下,刺眼地散落在黑色的泥土里。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陈阳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僵在原地,握着火折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昏黄的光圈随之晃动,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如同鬼魅。
“石…石头呢?”一个队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粒孤零零的炒米,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那几粒米,此刻比毒蛇的獠牙更令人胆寒。它们像无声的嘲讽,更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暗示——李石头,那个年轻的新兵,他…怎么突然消失了?
赵大勇蹲下身,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粒炒米,凑到眼前,脸色铁青得可怕:“是…是我们的米…”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更深沉的恐惧。
陈阳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惊魂未定的队员,以及缩在角落,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惨白,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的金大植。
“搜!”陈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冰,“搜每个人的行囊!现在!”
没有犹豫。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所有廉耻和尊严。
队员们互相粗暴地翻检着对方破旧的行囊,衣物、水囊、甚至贴身的物品都被抖落出来。空气里弥漫着粗重的喘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绝望的呜咽。
金大植也被粗暴地推搡着,他的小包裹被彻底抖开,几件破旧衣物,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还有那个用褪色红布包裹的三角形护身符滚落在地。他惊恐地叫嚷着谁也听不懂的朝鲜语,徒劳地想去护住那个护身符。
结果,依旧令人绝望。没有多余的粮食。李石头的米袋还在原地,瘪得像个空皮囊,袋口扎得紧紧的。其他人的粮食,也都在以正常消耗的速度减少着,但绝不可能支撑一个壮劳力消失无踪。
“头儿…这…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一个队员带着哭腔,崩溃地抱着头蹲了下去,“偷粮…还…还吃人吗?”
“闭嘴!”赵大勇猛地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过去,但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陈阳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片挣扎的痕迹和那几粒刺目的炒米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内鬼?野兽?还是……别的什么更邪门的东西?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蹲到李石头消失的地方,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审视每一寸土地。
除了李石头自己挣扎蹬踏的脚印和手抓的痕迹,泥土上还残留着一些极其细微,却几乎已被破坏殆尽的印记。那绝不是他们穿的那种厚底磨平的军靴或草鞋所留下的。印记很浅,前端似乎略尖,边缘带着一种细微的奇怪编织纹路,而且……非常小!比队伍里最瘦小的兄弟的脚还要小上一圈!倒像是某种特制的轻便草鞋。
他的目光又移向旁边堆放粮袋的角落。装炒米的粗麻袋,在昏黄的光线下,靠近底部的位置,赫然有一道寸许长的极其整齐的破口!边缘平滑,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划开!
手法干净利落,绝非野兽撕咬!
陈阳的心沉到了谷底。小脚印…锋利的切割痕…悄无声息地掳走一个持刀的士兵…留下象征性的炒米…这绝不是内鬼或者普通野兽能做到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蹲在角落离,正慌乱地将护身符重新塞回怀里的金大植。火光跳跃下,那护身符露出的一角,似乎并非朝鲜常见的符咒样式,上面用黑线绣着的扭曲纹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收拾东西,立刻离开这里!”陈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地方,绝对不能再待了。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饥饿和恐惧双重折磨着每一个人。干瘪的粮袋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次分发那少得可怜的炒米和肉干碎屑,都伴随着压抑的吞咽声和更深的绝望。队员们的眼神变得浑浊,布满血丝,看谁都像偷粮的贼,看哪里都像藏着吃人的怪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根枯枝折断的声音,都能让所有人瞬间汗毛倒竖,刀枪出鞘。
那个朝鲜信使金大植,成了某种微妙的焦点。他的存在本身就透着诡异。他自称是本地山民,熟悉饿殍道的小路。然而,他的“熟悉”时灵时不灵。有时,他能在看似绝壁的地方指出一条隐秘的岩缝;有时,面对一个本该左转的岔口,他却显得犹豫不决,眼神闪烁,甚至需要陈阳凭借过人的方向感和模糊的地图记忆来纠正。他懂一些简单的汉语词汇,比如“走”、“停”、“倭寇”、“危险”,但当赵大勇用辽东土话骂了一句“妈拉个巴子”时,他毫无反应,脸上依旧是那种一成不变,混杂着惊恐和茫然的麻木。
有一次,他们需要攀爬一段陡峭湿滑的岩壁。赵大勇作为开路先锋,脚下的一块风化石突然松动碎裂。他魁梧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腰间挂着的备用匕首刀鞘狠狠撞在凸起的岩石棱角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虽然他反应极快,单手死死抠住了岩缝稳住身形,但手背外侧还是被尖锐的岩石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手腕滴落在下方的枯叶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就在陈阳和其他队员惊呼着要去拉他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缩在队伍中段,正艰难攀附着的金大植,目光似乎并非聚焦在险象环生的赵大勇身上,而是……一瞬不瞬地死死盯在赵大勇滴落的那几滴殷红的鲜血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没有对同伴遇险的任何正常情绪,反而……陈阳的心猛地一抽——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一闪而过的贪婪!
像饿极了的野兽看到了鲜肉!
那眼神快得如同幻觉,当陈阳猛地转头看向他时,金大植已经迅速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惊恐麻木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一瞥从未发生。
陈阳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那不是错觉!他握紧了腰刀,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这个信使,绝对有问题!
命运的嘲弄总是接踵而至。就在他们精疲力竭,几乎要被绝望和饥饿彻底压垮时,前方探路的队员突然连滚带爬地扑了回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句子:“倭…倭寇!巡逻队!前面…山坳!”
陈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示意所有人趴下,匍匐到一块巨岩后,小心地探头望去。只见下方不远处的山坳里,一队约莫十人的倭寇巡逻兵正沿着谷底行进。他们穿着深蓝色的阵羽织,戴着阵笠,背着长长的铁炮(火枪),腰间挎着打刀,动作整齐而警惕。
硬拼是找死!陈阳的大脑飞速运转。退?后面是死路。唯一的生机,是侧翼那片看起来更加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坡,或许能找到藏身之处。
他果断地打出手势,示意队员们跟着他,手脚并用地向侧翼陡坡爬去,尽量利用岩石和枯树的阴影隐藏身形。
金大植这次倒是异常“机灵”,紧紧跟在陈阳身后,动作甚至比平时敏捷了几分,仿佛对躲避倭寇有着本能的熟练。他们在嶙峋的乱石和低矮的灌木丛中艰难地攀爬躲藏,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下方那队索命的阎罗。
就在他们绕过一块形如鬼爪的巨大怪石时,金大植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慌乱中双手下意识地向前抓去,正好按在一块松动的碎石上。哗啦一声轻响,碎石滚落,连带着他身体下方的枯枝败叶也被带开了一大片!
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洞口不大,被茂密的藤蔓和枯枝巧妙地遮掩着,若非这意外,极难发现。
倭寇巡逻队的脚步声似乎朝这边靠近了一些!没有时间犹豫了!陈阳当机立断,一指洞口:“进去!快!”
队员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依次钻入那狭窄的洞口。陈阳最后一个进入,顺手将滚落的碎石和枯枝尽量复原,遮住洞口。洞内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味。
当眼睛稍稍适应了洞内的黑暗,陈阳点燃了最后一点珍贵的火绒,微弱的火光摇曳着,勉强照亮了这处不大的空间。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这绝不是什么野兽的巢穴!
靠近洞壁的地方,竟然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几件东西!一件是折叠得异常规整的明军制式棉甲!虽然沾了些尘土,但甲片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保养得堪称完美,簇新得不像经历过战火硝烟。旁边,是两柄同样擦拭得锃亮,刃口还闪着寒光的明军制式腰刀,刀柄的缠绳都一丝不乱!
而在这些装备旁边的地上,散落着更为刺眼的东西——一小撮黄澄澄的炒米!几片早已经风干的深褐色肉干碎屑!甚至……还有一件被揉成一团,沾满了暗黑色污渍的破烂布片!陈阳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那赫然是一件明军士兵的号衣!胸口的位置,浸染着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正是由此而来!
“这…这是…”赵大勇的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是…是咱们的人?被…被洗劫了?”他指着那些簇新的装备,“可…可这刀,这甲…太新了!新得邪门!谁逃命还顾得上把家伙事儿擦这么亮?”
另一个队员则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炒米和肉屑,脸色煞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粮…粮食…也是我们的…”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绒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和队员们粗重而恐惧的喘息。装备是明军的,却新得诡异;粮食是他们的,散落在此;带血的号衣无声地诉说着死亡……这山洞,像一张刚刚吞噬了猎物,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嘴的巨口!
陈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狂跳。之前的猜测碎片——小脚印、切割的粮袋、消失的队员、金大植的异常……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洞内每一个角落搜寻。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洞口内侧、一堆不起眼的碎石旁边。那里,似乎有一小块颜色略微不同的东西。他走过去,蹲下身,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开碎石。是一小团被揉搓得皱巴巴、沾满了泥土的纸团!
他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将纸团挑开展平。借着微弱跳跃的火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不是朝鲜文!
是极其工整,笔画清晰的汉字!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某种清单:
四七 川 山 参
贰 甲 叁 刀
米 拾伍 斤
肉 柒 斤
在这些数字和物品名称的下面,还画着几个扭曲的符号。其中两个符号,陈阳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在追击一股倭寇溃兵时,曾远远见过他们丢弃的一面破旧军旗,上面就有类似,如同扭曲蛇形又似鬼爪的标记!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陈阳全身!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瞬间穿透昏暗,死死钉在队伍中那个一直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朝鲜信使——金大植的身上!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小脚印(忍者特制草鞋)!
切割粮袋(锋利忍刀)!
熟悉道路又时而迷惑(伪装需要时间适应)!
对辽东土话无反应(语言破绽)!
看鲜血时的贪婪(非人训练下的本能?)!
护身符的古怪纹路!山洞里簇新得诡异的明军装备(杀人后剥下的战利品!用于下一步伪装!)!
散落的粮食(补充自身消耗!加剧队伍崩溃!)!
带血的号衣!
还有手中这张——用汉字书写、带有倭寇标记的物资清单!
这个“金大植”,根本不是什么朝鲜信使!他和他的同伙(那个留下小脚印的袭击者),是倭寇的精英忍者!他们的任务,不是传递情报,而是渗透!是消耗!是让他们这支小队在自相残杀和绝望崩溃中走向灭亡!然后,他们可以剥下死者的衣甲,冒充明军斥候,甚至冒充“金大植”,带着不知真假的“情报”,大摇大摆地走进明军大营!那后果……
“动手!”陈阳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撕裂了洞内死寂的空气!腰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劈向金大植的脖颈!他不能再等,不能再有丝毫犹豫!这恶魔必须死!
几乎在陈阳暴喝的同时,那个一直佝偻着身体,显得惊恐万状的金大植,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麻木的脸上,所有的伪装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冰冷残忍、如同毒蛇般的狞厉!
他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柔韧和速度,猛地向后一仰!陈阳志在必得的一刀,擦着他扬起的发梢掠过,只削断了几根灰白的头发!
“嗬!”一声短促的怪啸从金大植喉咙里迸出,他佝偻的身体瞬间挺直,矮小的身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双手在胸前闪电般交错,结出一个古怪而繁复的手印!同时,他的脚猛地一跺地面!
轰隆!
他脚下的岩石和泥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炸开!泥土碎石飞溅!浓密的烟尘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山洞!视野一片模糊!
“小心!”赵大勇的怒吼和队员们的惊呼混杂在一起。
呛人的烟尘中,一道矮小迅捷如同鬼魅的黑影,猛地从炸开的坑洞边缘弹射而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尺余长,通体漆黑,毫无反光的短刃,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取离他最近的一名队员的咽喉!
那速度,快得超出了人类反应的极限!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那名队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溅着滚烫鲜血的脖颈,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身体软软地栽倒在地。
“倭狗!我艹-你祖宗!”赵大勇目眦欲裂,咆哮着挥起手中的长刀,势大力沉地朝着那黑影拦腰斩去!他的刀法大开大阖,是战场搏命的杀招!
然而,那矮小的黑影仿佛没有骨头,身体在刀锋及体的瞬间诡异地向后一折,如同被风吹倒的柳条,险之又险地避过这致命一击!同时,他手中的黑色短刃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刁钻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自下而上反撩,直刺赵大勇毫无防护的肋下!
“老赵!”陈阳肝胆俱裂!他离得稍远,救援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赵大勇展现了老兵的悍勇和应变!他竟不闪不避,怒吼一声,左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狠狠抓向对方持刀的手腕!拼着挨上一刀,也要废掉这鬼魅的手!
噗!
黑色短刃狠狠扎进了赵大勇的左臂!鲜血狂涌!但赵大勇那布满老茧的大手,也如同铁箍般死死攥住了对方的手腕!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抓住你了!狗杂种!”赵大勇痛得额头青筋暴起,却发出野兽般的狂笑,右手的刀顺势就要劈下!
就在此刻,异变再生!
山洞另一侧,靠近入口那堆被陈阳复原的枯枝碎石,猛地炸开!一道更加矮小,几乎如同孩童般的身影,裹挟着碎石和尘土,如同地底钻出的恶鬼,闪电般扑出!
他手中同样是一柄漆黑的短刃,目标直指正与金大植缠斗的赵大勇的后心!
这才是那个留下小脚印的真正袭击者!
他一直潜伏在洞口附近!
“后面!”陈阳的警告撕裂了喉咙!
赵大勇察觉到了背后致命的寒意,但他被金大植死死拖住,根本无从闪避。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右手的刀不管不顾,依旧朝着被他抓住的金大植头颅劈下!
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出,狠狠撞在赵大勇身上!
是另一个队员!
他用身体作为盾牌,硬生生将赵大勇撞得偏离了原位!
噗嗤!
那柄从背后袭来的漆黑短刃,毫无阻碍地深深刺入了扑救队员的胸膛,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金大植和赵大勇的脸上!
“小顺子——!”赵大勇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被撞偏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抓着金大植手腕的力道也为之一松。
金大植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精光,手腕如同抹了油般猛地一扭,竟从赵大勇铁钳般的大手中挣脱出来。同时,他那只空着的手闪电般探入怀中,似乎要掏出什么。
“死!”陈阳的怒吼如同惊雷!他早已蓄势待发,在撞开赵大勇的队员中刀的瞬间,他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腰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怒火,划破弥漫的烟尘,化作一道死亡的弧光,狠狠斩向金大植的颈侧!
时机、角度、速度,都妙到毫巅!
这是含恨而发的,凝聚了他所有战场搏杀经验的必杀一击!
金大植刚挣脱赵大勇,手还在怀中,面对这快如闪电、势若奔雷的一刀,再也无法做出有效的规避!
他那张狞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
刀光一闪而没!
一颗包裹着灰白布巾的头颅,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冲天而起!无头的躯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怀里的东西也滚落出来——是几枚黑沉沉,边缘锋利的十字手里剑!
“大人!”那个如同孩童般的矮小忍者,看到金大植被斩首,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他放弃了刺杀,而是状若疯虎地挥刀扑向陈阳,要为他的“大人”报仇!但他失去了偷袭的优势,面对已经红了眼,杀意沸腾的陈阳和反应过来的赵大勇,结局已然注定。
赵大勇不顾左臂血流如注,如同受伤的暴熊,怒吼着挥刀封住矮小忍者的去路。陈阳的刀如同附骨之疽,刀光连绵不绝。仅仅几个呼吸,那矮小的身影便在两道刀光的绞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被陈阳一刀贯穿了心口,钉死在冰冷的岩壁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尘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火绒早已熄灭,只有洞口缝隙透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洞内地狱般的景象:两具忍者的尸体,一名队员被割喉的尸体,一名队员被刺穿胸膛的尸体(小顺子),还有捂着左臂、靠着岩壁剧烈喘息,满身血污的赵大勇。
出发时的七人小队,加上信使,此刻只剩下陈阳、赵大勇,以及另一个缩在角落,早已经吓傻了的年轻队员。
陈阳拄着腰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敌人溅上的血水,从额头滚滚而下。他看着地上金大植(或者说那个倭寇忍者头目)的无头尸体,看着那件滚落在地的染血明军号衣,看着地上散落的炒米……巨大的悲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
就在这时,那具被钉在岩壁上的矮小忍者尸体,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声,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怪响!
他竟然还没死透!
陈阳和赵大勇悚然一惊,立刻戒备地持刀上前。
那矮小忍者艰难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诡异,混合着痛苦和怨毒的笑容。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陈阳,嘴唇翕动着,竟然发出声音!不是日语,是字正腔圆,甚至还带着一丝辽东口音的汉语!
“嗬…嗬…杀…杀了我…又如何?”他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涌出大量的血沫,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恶毒的嘲讽,“你…你以为…只有我们这一队‘信使’吗?…”
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却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陈阳和赵大勇的耳朵:
“饿殍道…饿殍道…嘿嘿…饿鬼…无处不在啊…”
他的头猛地向旁边一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大营里…也有‘饿鬼’…在等着…开饭呢…呵…呵呵…”
笑声戛然而止。
矮小忍者头一歪,彻底断了气。那凝固在脸上的诡异笑容和最后的话语,却如同最阴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陈阳和赵大勇的心脏!
大营里…也有‘饿鬼’在等着开饭?!
一股比饿殍道的寒风更刺骨、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将两人彻底淹没!陈阳只觉得浑身冰冷,握着刀柄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地上那件簇新的明军棉甲,看着忍者头目怀里掉出的明军制式手里剑……再想到忍者最后那纯熟的辽东口音……
“头儿…他…他胡说八道的…对不对?”仅存的年轻队员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阳没有回答。
他默默地走到金大植的无头尸体旁,蹲下身,强忍着恶心,在他染血的怀中摸索着。终于,他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竹筒——那里面,应该就是那份所谓能改变战局的“重要情报”。
他将竹筒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洞口外那灰蒙蒙的天光。那里,是明军大营的方向,是归途,是希望所在。
然而此刻,那里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张着无数獠牙,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巨口。忍者临死前那恶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他带回的情报,是真的吗?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明军大营里,那些朝夕相处的同袍之中,是否真的已经混入了披着人皮的“饿鬼”?正磨牙吮齿,等待着他们这些“食物”自投罗网?
饿殍道的饿鬼…真的无处不在?
陈阳握紧了染血的竹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看了一眼重伤喘息,眼神同样充满惊疑的赵大勇,又看了一眼吓瘫在地的年轻队员。
“走。”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回大营。”
这三个字,此刻重若千钧,再无半分归家的喜悦,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足以将人压垮的怀疑。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地狱的阶梯上。身后的饿殍道,仿佛传来无数饿鬼无声的狞笑。
明军大营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依山而建的营寨,木质的栅栏在夕阳余晖下拖出长长的影子,瞭望塔上飘扬的明军旗帜猎猎作响。营门口,影影绰绰能看到巡逻士兵的身影。这熟悉的景象,本该带来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温暖,此刻却只让陈阳的心沉入更冰冷的深渊。
他、赵大勇和那个叫王栓柱的年轻队员,三人互相搀扶着,如同三个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游魂,踉跄地走向营门。每一步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惊悸。赵大勇的左臂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着,暗红的血渍早已浸透,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灰败。王栓柱则目光呆滞,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营门越来越近。守卫的士兵显然也发现了他们,警惕地握紧了长枪,其中一人上前几步,厉声喝问:“站住!哪部分的?口令!”
陈阳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和翻涌的恐惧,哑声答道:“辽东总兵李如松麾下,夜不收哨官陈阳!口令‘朔风’!” 这是他们出发前约定的归营口令。
守卫士兵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看到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凝固的血污和赵大勇的伤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他回头对栅栏后示意了一下:“开门!是陈哨官他们回来了!”
沉重的营门发出吱呀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缝隙。陈阳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无法消除的惊悸。他们迈步,跨过了那道象征着安全和庇护的门槛。
营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这一声响,仿佛也敲在了陈阳紧绷的心弦上。一股混杂着营寨特有的汗味、牲口粪便味、劣质油脂味和烟火气的复杂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伙房的方向飘来煮食的淡淡香气。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生机勃勃。
然而,陈阳的心却跳得更快了。忍者临死前那恶毒的诅咒,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大营里…也有‘饿鬼’…在等着…开饭呢…”
他攥着竹筒的手心全是冷汗,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警惕而快速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走动的士兵,每一个看过来的眼神,都让他心头一紧。
“陈哨官?”一个略带沙哑,透着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刚才在门口问话的那个守卫头目,一个三十多岁,面容朴实,带着辽东口音的汉子。
他走上前,目光落在赵大勇的伤臂上,眉头紧皱,“赵兄弟这伤…要紧不?快,先送医帐!陈哨官,你们辛苦了!信使呢?东西带回来了吗?”他的语气自然,带着军旅同袍间惯常的关切和完成任务后的急切。
“信使…死了。”陈阳的声音干涩,紧紧盯着对方的脸,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东西…带回来了。”他扬了扬手中紧握的竹筒。
守卫头目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惋惜,随即又化为沉重的叹息:“唉…这该死的倭狗!能带回来就好!快,随我去见张游击!大人一直在等消息!”他伸手就要去接陈阳手中的竹筒,动作自然而急切。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竹筒的瞬间,陈阳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电流般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声音!是那守卫头目说话的声音!
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那纯正的辽东口音,那说话时特有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腔调……就在刚才那一句“快,随我去见张游击”时,这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陈阳的记忆深处!
这声音…这腔调…这分明就是昨夜山洞里,那个濒死的矮小忍者头目,用尽最后力气,带着无尽怨毒和嘲讽说出那句“大营里…也有‘饿鬼’在等着开饭呢…”时所使用的腔调!一模一样!连那沙哑的质感和尾音的上扬都分毫不差!
嗡——!
陈阳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悚然,如同万年冰窟中喷涌而出的寒潮,将他彻底吞没!
不是幻觉!不是错觉!这守卫头目的口音,与昨夜断气的忍者头目,完全相同!辽东口音或许有相似,但那独特的沙哑质感和说话腔调,绝不可能如此巧合!
陈阳的手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紧紧将竹筒护在胸前!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赵大勇身上,腰刀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刀锋反射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发出刺眼的寒光!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这个“守卫头目”,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怀疑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杀意!
“你…你是谁?!”陈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守卫头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朴实的关切和急切瞬间凝固了。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愕然,随即被浓浓的困惑和一丝委屈取代:“陈哨官?您…您这是怎么了?我是王老五啊!营门哨长王老五!您不认得我了?您看看清楚!”他指着自己的脸,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焦急。
旁边的士兵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赵大勇强忍着伤痛,也警惕地握紧了刀柄,虽然他不明白陈阳为何突然发难,但无数次并肩作战的信任让他本能地站在了陈阳这边。王栓柱则吓得缩到了赵大勇身后,瑟瑟发抖。
陈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看着眼前这张“王老五”的脸,那张他确实有些眼熟,属于营门哨长的带着风霜和朴实的面孔。声音是那个恶魔的声音,脸却是“王老五”的脸!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错位感,让他几乎窒息!
是忍者临死前的幻听?是自己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错觉?还是…还是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王老五”?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饿鬼”?!
“你的声音…”陈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腰刀又出鞘了一寸,刀尖微微颤抖地指向对方,“昨夜那个倭寇…死前…就是你这声音!”
“王老五”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他摊开双手,显得无辜又焦急:“声音?陈哨官,您是不是累糊涂了?被倭寇的妖法吓着了?昨夜?昨夜我一直在这营门值守啊!弟兄们都能作证!”他看向旁边的守卫士兵。
“是啊,陈哨官,”一个年轻守卫怯生生地开口,“王头儿昨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没离开过营门半步…”
“对啊对啊!”其他士兵也纷纷附和。
他们的证词似乎无懈可击。难道真是自己的幻觉?陈阳的意志开始剧烈动摇。连续的搏杀、饥饿、恐惧、队员的惨死、忍者的诅咒…这一切足以压垮最坚强的神经。他看着“王老五”那焦急而坦荡(至少表面上)的眼神,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分。
就在这时,“王老五”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急切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语气更加恳切:“陈哨官!您快把东西给我吧!张游击等着呢!军情如火啊!您看赵兄弟这伤,也得赶紧治!耽误不得!”他再次伸出手,目标依旧是陈阳紧握的竹筒。
这一次,陈阳没有立刻后退。巨大的疲惫和混乱的思绪如同泥沼,让他反应慢了半拍。就在“王老五”的手指即将再次触碰到竹筒的刹那——
陈阳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落在了“王老五”伸出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典型属于老兵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疤痕。然而,就在这只手的食指指肚内侧,靠近指甲根的位置,赫然有一道极其细微,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新鲜划痕。那划痕的形状非常特别,边缘极其平滑整齐,微微内凹,像是一道被什么极其锋利极其细微的东西瞬间划开的口子!
这划痕…这形状…陈阳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山洞里!粮袋底部那被精准切割开的寸许长破口!边缘就是这种平滑整齐的痕迹!一模一样!这绝不是战场上刀枪碰撞留下的伤痕!
嗡——!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不是幻觉!
不是错觉!
声音是恶魔的声音!
手上的伤痕是忍者切割粮袋的凶器留下的证据!
眼前这个“王老五”,就是忍者口中的“饿鬼”!他就潜伏在营门!就在这大营之中!
“你是饿鬼——!”陈阳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充满了绝望的狂怒和冰冷的杀意!
腰刀在这一瞬间,化作一道撕裂暮色的雪亮雷霆!
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再有任何试探!
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愤,所有被欺骗的怒火,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劈向“王老五”的脖颈!
目标明确——斩首!
就像斩掉那个“金大植”一样!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
“王老五”脸上的焦急和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毒蛇被惊扰般的阴鸷和一丝…计谋被识破的恼怒!他眼中的“朴实”荡然无存,只剩下刀锋般的锐利和杀机!
面对陈阳这凝聚了毕生功力,含恨而发的绝杀一刀,“王老五”的身体展现出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柔韧和速度!他的上半身如同折断般猛地向后仰倒!陈阳的刀锋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仰起的下巴掠过,削断了几根胡须!
同时,“王老五”那只伸向竹筒的手闪电般缩回,在腰间一抹!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陈阳因全力劈砍而空门大开的胸腹!那竟是一柄藏在腰带里,通体漆黑的短忍刀!
“头儿小心!”赵大勇目眦欲裂,不顾重伤,怒吼着挥刀试图格挡!
但太近了!太快了!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陈阳保持着劈砍落空的姿势,腰刀斜指地面。赵大勇的刀僵在半空。王栓柱惊恐地捂住了嘴。
“王老五”脸上的阴鸷和杀机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截染血的明军制式腰刀的刀尖,正从他胸前心脏的位置,透体而出!滚烫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刀锋,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深蓝色的军服。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影。
是刚才那个怯生生为“王老五”作证的年轻守卫士兵!
他脸上的怯懦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种执行命令般的冰冷和漠然。是他,在“王老五”全神贯注应对陈阳绝杀一刀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腰刀,从背后刺入了“王老五”的心脏!
干净,利落,致命。
“王老五”的身体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的血沫。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身后那张年轻而冰冷的脸,又缓缓移向惊魂未定的陈阳,嘴角扯动,似乎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最终却无力地凝固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营门口。
所有的守卫士兵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的同袍相残。
陈阳拄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他看着地上“王老五”迅速被血泊浸透的尸体,又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那个出手杀人的年轻守卫。
那年轻守卫面无表情,缓缓地将染血的腰刀从尸体中抽出,在“王老五”的衣服上随意擦了两下,动作熟练而冷漠。他迎上陈阳惊疑不定的目光,没有解释,只是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近乎机械的声音说道:
“陈哨官,张游击有令,请速带情报至中军大帐。此人,”他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乃倭寇细作,已被正法。”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陈阳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一股比饿殍道的寒风更刺骨、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将他彻底冻结!
张游击的命令?他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细作?还提前安排了人?这个年轻守卫出手如此狠辣果决,是奉命行事?还是…他本身也是“饿鬼”?张游击…他…他还是张游击吗?
瘦小忍者临死前的狞笑再次在耳边炸响:“饿鬼…无处不在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漠然,刚刚“清理”了同袍的年轻守卫,又看了看地上那具胸口还在汩汩冒血的“王老五”的尸体。营门内,操练的呼喝声、人马的喧嚣声依旧,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从未发生。
然而,陈阳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明军大营,这座他曾经视为庇护所和家园的地方,此刻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巨大狩猎场。
饿鬼,真的无处不在。
它们披着同袍的外衣,磨着锋利的爪牙,潜伏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角落,等待着…开饭。
他攥着竹筒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手心,渗出血丝。冰冷的竹筒,此刻重若千钧,里面封存的,究竟是救命的军情,还是索命的毒饵?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年轻守卫冰冷的眼神,望向大营深处。暮色四合,营中各处开始点起灯火,星星点点,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带路。”陈阳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他迈开脚步,跟在年轻守卫身后,走向那灯火深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中军大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山之上,走向一个可能比饿殍道更加恐怖的未知深渊。
身后,赵大勇捂着伤臂,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阳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王老五”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冷漠的年轻守卫身上,一股寒意同样爬上了他的脊梁。他咬了咬牙,拖着伤腿,艰难地跟了上去。王栓柱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最后。
营门口的守卫们依旧呆立着,看着地上迅速蔓延的血泊,看着那渐渐远去,慢慢融入营寨深处灯火中的几个身影,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莫名恐惧。
晚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呜咽着,仿佛无数饿鬼在黑暗中无声的嘲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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