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傩:湘西尸军帖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死死捂住南岳衡山的每一道褶皱。山风呜咽,卷过黑沉沉的林梢,也卷过这片林间空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混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枯枝败叶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深到几乎凝固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沉寂。
空地上,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地站立着三千“人”。
它们曾经是明军的将士,盔甲残破,沾满干涸的泥浆和可疑的深褐色污迹。如今,它们只是泥土与朽骨勉强支撑的容器,空洞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活气,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符纸——那些用朱砂和某种暗沉腥气的兽血写就的诡异符文——贴在它们的额头、胸口、关节各处,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空地中央,篝火艰难地跳跃着,火焰是浑浊的暗红色,舔舐着架在上方的一只古老青铜器皿。器皿里盛着的液体粘稠如油,颜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沉,不断翻滚着细小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每一次破裂都逸散出一缕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阿厉娜站在篝火旁,身影被摇曳的火光拉扯得如同鬼魅。
她穿着苗疆传统的靛蓝土布衣裙,边缘绣着复杂的几何纹路,腰间束着宽宽的银带,缀满细小的铃铛,此刻却寂然无声。
她脸上覆盖着一张巨大的青铜傩面,面具狰狞,獠牙外翻,眼孔深陷,透出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面具额头正中,一个仿佛由无数挣扎魂灵构成的扭曲符纹正缓缓亮起,发出暗红的光晕,与篝火的浊光相互呼应。
她伸出左手,手腕纤细,皮肤在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右手握着一把小小的骨刀,刀身薄如柳叶,边缘流淌着冷光。没有任何犹豫,骨刀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划。皮肤裂开,鲜红的血珠瞬间渗出,凝聚,然后坠落,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进下方那翻滚的黑色粘稠液体中。
“嗤——”
血滴落下的瞬间,青铜器皿中发出刺耳的灼烧声。一股浓郁得令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猛地炸开,盖过了所有腐朽的气息。那粘稠的黑液剧烈地翻腾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下面疯狂蠕动。暗红色的光芒骤然暴涨,如同活物般从器皿中溢出,顺着无形的脉络,急速蔓延向空地四周。
光芒最先触碰到最前排的一具尸兵。它额头上那张符纸上的朱砂纹路猛地亮起,像通了电的灯丝,发出刺目的红光。紧接着,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两点幽幽的绿火,“噗”地一声燃了起来!
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活性。如同瘟疫蔓延,这幽绿的火焰一盏接一盏地在黑暗中亮起,三千双空洞的眼窝里,瞬间燃起了六千点森森鬼火!
整片死寂的“森林”仿佛在刹那间被注入了某种扭曲的生命力。轻微的“咔哒”声开始响起,是那些僵硬了不知多久的关节在生涩地摩擦扭动。腐朽的气息被一种更加浓烈,更加原始的腥气所取代——那是沉睡的嗜血渴望被唤醒的味道。
火光摇曳的阴影边缘,站着另一个人。
王定之。
他穿着一身边缘磨损的寻常儒衫,身形清瘦挺拔,与这诡谲阴森的仪式场合格格不入。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很紧,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古旧的竹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火光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引魔驱鬼的沉重,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忧虑。他看着阿厉娜手腕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又看向那三千具眼窝中燃起绿火的尸兵,目光最后落在自己紧握的竹简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三千血傩尸军已成,王先生。”阿厉娜的声音透过那狰狞的青铜傩面传来,冰冷、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质感,仿佛刀刮过骨头,“它们饥渴了太久。唯有满人的血,才能平息这源自幽冥的怒焰,祭奠被他们屠戮的亡魂。”
她缓缓抬起尚在滴血的手腕,指向山下某个方向。三千具尸兵的头颅,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颈骨摩擦声,齐刷刷地转向她所指之处。那六千点绿火,在浓黑的夜色里连成一片幽暗的光带,无声地燃烧着,锁定了目标。
王定之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烈血腥和腐朽气息的冰冷空气直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片森然的绿火中拔开,沉声道:“阿厉娜姑娘,尸军之力,可怖如斯。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此战只为驱逐鞑虏,光复河山,切不可……”
“切不可什么?”阿厉娜猛地打断他,青铜面具转向他,眼孔中射出的锐利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具的阻碍,直刺王定之心底,“妇人之仁?王先生,你的书卷气,在这血海深仇面前,太过苍白!清狗屠刀之下,何曾分过男女老幼?又何曾有过半分圣人的‘不得已’?他们只认得血!血债,必须血偿!用他们自己的血,浇灌我苗疆的恨,洗刷这天地间的污秽!”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夜枭泣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在死寂的树林中回荡,激得那些尸兵眼窝中的绿火都似乎摇曳了一下,更加幽深骇人。腰间的银铃随着她情绪的激荡,终于发出了几声细碎冰冷、不成调的轻响,如同鬼魂的窃笑。
王定之被她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毁灭欲望所冲击,胸口一阵窒闷。他张了张嘴,想再次阐述那“复国”的大义,那“仁者无敌”的微光,那对生灵涂炭的忧虑。
然而,看着阿厉娜青铜面具下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双眼,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那些圣贤道理,在此刻这凝聚了三千亡者怨毒之气的修罗场上,显得如此遥远而脆弱。
他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竹简,指骨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摇摇欲坠的信念在人间唯一的锚点。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夜色里。
“愿天佑大明,亦佑苍生。”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夜,是墨汁里掺了血,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清军大营上空。
营盘依着山势展开,连绵的帐篷如同匍匐的巨兽,巨大的八旗旗帜在刁斗上懒洋洋地垂着,只有巡逻兵卒手中火把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里撕开一道又一道微弱而短暂的口子。
篝火零星地燃烧着,映照着守夜士兵困倦的脸,空气里弥漫着马粪、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连日的平静,已让紧绷的弦悄然松弛。
突然,营盘外围最暗处,那片死寂的仿佛连风都凝固了的阴影,活了。
没有喊杀,没有鼓角。只有一片沙沙声,由远及近,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贴着潮湿冰冷的地面急速滑行。这声音初时微弱,但迅速地汇聚放大,变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潮音,瞬间淹没了虫鸣和篝火的噼啪。
“什……什么声音?”一个靠着拒马打盹的汉军包衣猛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狐疑地望向营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的同伴,一个同样穿着镶绿边号衣的包衣,正抱着长矛缩在阴影里取暖,闻声也抬起了头,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风吧……这鬼地方,邪风多……”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张大,剩下的话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黑暗被撕裂了。
第一排“东西”撞破了夜色的帷幕,出现在火把光芒能勉强照到的边缘。它们穿着残破不堪、沾满泥泞和暗黑污迹的明军旧式甲胄,头盔歪斜,露出底下青黑干瘪毫无生气的脸皮。
它们的动作僵硬而迅捷,不是奔跑,更像是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着,关节生涩的急速滑行。最骇人的是它们的眼睛——或者说,那曾是眼睛的位置。此刻,那里只有两团幽幽燃烧的绿火,冰冷死寂,却又燃烧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活物血肉的贪婪!
“鬼……鬼啊!”第一个惊醒的包衣终于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音撕裂了夜的寂静。
晚了。
尸潮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无声而狂暴地冲垮了外围简陋的木栅和拒马。它们没有武器,或者说,它们腐朽的肢体本身就是最恐怖的武器!干枯如树枝的手指轻易地撕裂了棉甲,深深抠进温热的皮肉;布满黄垢的牙齿疯狂地啃噬着所能触及的任何活物部位;它们的力量大得惊人,一个扑击便能将惊呆的士兵连人带甲撞飞出去,骨骼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更恐怖的撕扯和咀嚼声中。
“敌袭!是明军余孽!放箭!快放箭!”营内响起了清军军官变了调的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尖锐的号角声终于刺破夜空,带着恐慌的余音。
仓促组织的箭雨稀稀拉拉地射向尸潮。箭矢穿透腐朽的甲胄,钉入干瘪的躯体,甚至射穿头颅。
但毫无作用!
被射倒的尸兵只是在地上抽搐一下,眼窝中的绿火一闪,便又挣扎着爬起,或者被后面涌上的同伴踩踏着继续向前冲锋。它们仿佛没有痛觉,不知畏惧,唯一的意志就是扑向那些散发着活人气息和温热血液的目标。
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整个大营。八旗旗兵们凭借本能和悍勇,挥舞着长刀重斧试图阻挡。刀锋砍在尸兵腐朽的肢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有时能斩断一条臂膀,有时只能砍入一半便被卡住。一个凶悍的巴牙喇兵怒吼着,手中沉重的狼牙棒狠狠砸在一个尸兵的胸口,将其腐朽的胸骨连同甲胄砸得凹陷下去。那尸兵只是身体猛地一挫,眼窝绿火剧烈摇曳,竟伸出仅剩的一只枯爪,死死抓住了狼牙棒的木柄!另一只爪子则闪电般掏向巴牙喇兵因用力而门户洞开的腹部!
“呃啊!”惨叫声中,温热的肠子被扯出。
恐惧彻底压倒了纪律。
营盘彻底乱了。
火把被撞翻,点燃了帐篷;战马受惊,嘶鸣着在人群中狂奔践踏;士兵们哭喊着,互相推搡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
然而,更大的恐怖还在后面。
那三千点幽绿的鬼火,在冲入大营,嗅到、看到、接触到那些活生生的目标时,骤然发生了变化!
那冰冷的绿焰深处,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熔岩,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猩红!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乱、更加嗜血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冲击波扩散开来!
“吼——!”
不再是无声的滑行。
无数个干瘪的胸腔里,同时爆发出充满无尽怨毒和饥渴的咆哮!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地狱深处刮出的腥风,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惨叫、嘶吼和兵器碰撞声!
它们彻底“狂化”了!
动作不再仅仅是迅捷,而是变得狂暴而毫无章法,力量更是陡然倍增。它们不再满足于撕咬冲撞,而是开始疯狂地撕裂扯碎眼前的一切活物!无论是穿着八旗甲胄的旗兵,还是那些因为惊惶而跑错了方向,穿着镶绿边号衣的汉人包衣!
一个年轻的包衣兵,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刚才还在抱怨值夜辛苦。此刻他吓傻了,瘫坐在一个燃烧的帐篷旁,看着一个眼窝中燃烧着疯狂血焰的尸兵朝他扑来,那尸兵身上的破烂号衣样式,依稀竟和他自己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别……别过来!我是汉人!自己人!”他徒劳地哭喊着,手脚并用地向后蹭。
那尸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血红的眼火死死钉在他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温热脖颈上。它猛地扑下,枯爪如铁钩般扣住他的肩膀,布满黄垢的利齿狠狠咬了下去!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而出,喷在尸兵腐朽狰狞的脸上,喷在燃烧的帐篷上,发出滋滋的轻响。那包衣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解和绝望,随即迅速黯淡下去。
撕扯声、吞咽声、骨骼碎裂声……在血雾弥漫的背景下,构成一幅地狱的图景。
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营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口鼻上,令人窒息。
王定之站在远处一个相对安全的小山丘上,借着营盘冲天的火光,目睹着这一切。他清瘦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冲击和悲恸。他看到了尸军的恐怖威力,看到了清军的溃败,但更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血火中挣扎、被无差别撕碎的汉人身影,听到了他们临死前那充满不解和绝望的惨嚎。
那些穿着镶绿边号衣的躯体,在尸兵枯爪下如同破布般被撕裂的景象,一遍遍在他眼前闪回。那不是敌人,那是被掳掠、被驱使的同胞!他紧攥着竹简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撕裂般的痛楚。
“住手……停下啊……”他喃喃着,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力感。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阿厉娜,目光灼灼,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质问,“阿厉娜!你看看!你看看下面!那些被撕碎的,是汉人!是我们自己的同胞!这就是你想要的‘血债血偿’吗?!”
阿厉娜依旧矗立在山丘边缘,青铜傩面在下方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面具的眼孔后,那双眸子似乎也被营盘的血色染红,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毁灭光芒。对于王定之的质问,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冰冷沙哑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
“王先生,你太天真了。在这血与火的修罗场上,哪有什么‘自己人’?刀锋落下时,清狗可曾分过你是汉是苗?是兵是民?裹上那层绿皮,端起他们的刀枪,对着同族举起屠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自己人’!他们的血,一样能平息尸军的饥渴,一样能偿还这无边的血债!清狗的血是血,这些叛徒走狗的血,一样是祭品!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猛地抬起那只曾割开手腕,此刻已凝结了暗红血痂的手,指向营盘深处那面在混乱中依旧屹立,绣着巨大正黄龙纹的帅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我要的,是那旗下主将的头颅!我要所有八旗贵胄的血,染红这衡山的每一寸土地!”
她的狂态毕露,腰间的银铃随着她身体的震颤,发出急促而疯狂的细碎撞击声,如同厉鬼的催命符。
王定之看着她,看着下方那片血海地狱,听着同胞濒死的哀嚎与阿厉娜冷酷的宣言,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手中的竹简仿佛有千钧之重,那承载着天地秩序、阴阳平衡的圣贤之言,在眼前这吞噬一切的仇恨与疯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在火光下惨白如纸,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悲凉,几乎将他淹没。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营盘中心,帅旗附近一块相对空旷的地带。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几个极其扎眼的身影!
他们并非清军装束,而是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以暗红和赭石色为主,缀满奇异金属饰物和骨片的僧袍!
为首一人身形枯瘦,肤色黝黑,深陷的眼窝里精光四射,鹰钩鼻显得格外阴鸷。他手中高举着一卷东西——那不是书册,更像是一块鞣制过的,边缘不规则的暗褐色皮革,上面用浓稠得仿佛尚未干涸的鲜血,书写着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文!
那枯瘦的西域喇嘛嘴唇急速开阖,无声地念诵着。他身边几个同样装束的同伴,则围绕着一个由黑色石块垒成的简易祭坛,坛上赫然摆放着几颗还在滴血的面目狰狞的人头!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以一种极其诡异癫狂的韵律,猛烈地敲击着手中的人皮鼓!
“咚!咚!咚!咚!”
那鼓声沉闷得如同敲在朽木之上,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打在灵魂深处!每一次鼓点响起,都伴随着祭坛上人头眼眶、鼻孔、口中渗出新的血丝,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榨取着最后的精血。
随着鼓声和人头渗血的异象,那枯瘦喇嘛手中高举的“血咒佛经”上,那些用鲜血书写的符文骤然亮起!
不是光,而是一种粘稠污秽,仿佛沉淀了无数怨毒的暗红血芒!这血芒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脱离皮革,化作丝丝缕缕粘稠的血色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速度快得惊人,目标直指战场中那些眼窝燃烧着绿火或血焰的尸兵!
血雾触碰到尸兵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些正扑向清兵,疯狂撕咬着血肉的尸兵,动作猛地一僵!眼窝中原本燃烧的绿火或血焰,如同被泼入了浓墨,迅速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污浊、充满了混乱与狂躁的暗红所覆盖吞噬!它们喉咙里发出仿佛骨骼被碾碎的痛苦“咯咯”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扭曲!
下一刻,它们猛地转过头!
那无数双被污浊暗红充斥的眼窝,不再看向清兵,而是齐刷刷地,带着一种被强行扭转的滔天怨毒,死死盯向了战场边缘——那些由苗兵、瑶兵和汉人义军组成,原本作为第二梯队准备扩大战果的义军阵营!
“嗬……嗬嗬……”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声,从数千具尸兵的喉咙里同时挤出。它们放弃了眼前的清兵猎物,拖着残破的躯体,以一种比冲向清营时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的姿态,调转方向,如同一股裹挟着无尽死亡与怨毒的污浊洪流,朝着猝不及防的义军,反噬而去!
“稳住!列阵!长矛手上前!弓箭手抛射!快!”
李来亨的吼声已经嘶哑,如同破锣。
这位夔东十三家的悍将,此刻须发戟张,铜铃般的双眼里布满血丝,既有惊怒,更有一种被最信任战友从背后捅刀的悲愤。
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尊铁塔,死死钉在义军阵线的最前方,手中的厚背砍刀舞得如同风车,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那些扑来的,眼窝里燃烧着污浊暗红光芒的昔日“战友”尸兵!
“砰!”沉重的刀背砸在一个尸兵的肩胛骨上,腐朽的骨头应声碎裂,整个肩膀塌陷下去。那尸兵只是身体一歪,暗红的眼火剧烈闪烁,发出非人的嘶嚎,另一只枯爪依旧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抓向李来亨的面门!
“将军小心!”旁边一个苗兵怒吼着挺矛刺出,精铁矛尖从尸兵张开的嘴中贯入,带着污黑的黏液和碎骨从后颈透出。
尸兵的动作终于凝滞。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
尸潮的反扑来的太突然,太疯狂了!
义军仓促组成的防线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些尸兵的力量在血咒的加持下似乎更大了,动作也更加癫狂无序,完全不顾自身的损伤。
一个苗兵的长矛刺穿了尸兵的胸膛,却被尸兵用腐朽的双臂死死夹住,另一个尸兵趁机扑上,枯爪直接撕开了苗兵的喉咙!
另一个汉人义军挥刀砍断了尸兵的一条腿,那尸兵倒在地上,却用双手扒着泥土,拖着半截残躯,张开淌着黑涎的嘴,狠狠咬向义军的脚踝!
惨叫声、怒吼声、骨骼碎裂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进攻号角。义军的阵型被冲散,士兵们被迫各自为战,陷入绝望的苦斗。
血光不断飞溅,有人类的,也有尸兵体内早已腐败发黑的。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发腻,混杂着尸臭和一种新出现,源自那污浊血咒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息。
“顶住!不能退!退就是死路一条!”李来亨目眦欲裂,一刀劈开一个扑到近前的尸兵,腥臭的黑血溅了他满脸。他抹了一把脸,看到侧翼一个由年轻瑶兵组成的小队,在几具尸兵的疯狂冲击下已经岌岌可危,队形即将崩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瘦的身影猛地切入混乱的战场边缘,快如鬼魅。
是王定之!
他不知何时已冲下了山丘,儒衫的下摆被荆棘划破,脸上沾着尘土,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光芒。
他手中紧握的,不再是竹简,而是一把临时用匕首削尖的粗糙木筹!木筹顶端,赫然沾染着他自己指尖的鲜血!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
王定之的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不再是文人的清朗,而是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某种至高的韵律!
他一边急速念诵着《周易·说卦》的篇章,一边脚踏玄奥的步罡,身影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急速游走。他手中的染血木筹,如同灵动的画笔,在身前虚空中急速划动!
每一次划动,都留下了一道短暂存留,由他自身精血混合着浩然之气凝聚而成的淡金色轨迹!那轨迹并非胡乱涂画,而是极其精妙,蕴含着至深易理的卦爻符号——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一个个淡金色的卦象符文在他指尖飞速生成,又随着他身形的移动,如同星辰布列般,精准地射向战场中那些眼窝燃烧着污浊暗红,正疯狂反噬义军的尸兵!
这并非直接的攻击,而是一种玄奥的引导与梳理!
一个正扑向年轻瑶兵的尸兵,额头被一道飞射而来的淡金色“离”卦符文击中。符文没入其腐朽的头颅,那狂躁的暗红眼火猛地一滞!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清泉冲刷,暗红的光芒剧烈波动翻腾,竟有丝丝缕缕被强行剥离驱散,眼火深处,那原本冰冷死寂的幽绿底色,艰难微弱地重新透出一丝!
尸兵狂暴的动作明显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混乱,枯爪在离瑶兵咽喉寸许的地方僵住。那惊魂未定的瑶兵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生机,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开。
“王先生!”李来亨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嘶吼道,“弟兄们!护住王先生!给先生争取时间!”
周围的义军士兵闻言,如同在溺水中抓住了浮木,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他们自发地向王定之所在的位置靠拢,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拼命抵挡着尸兵的冲击,为王定之那玄奥而脆弱的“布卦”争取着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山火贲,明夷待访!风雷益,无妄行灾!”王定之的语速更快,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滚滚而下,脸色苍白如纸。
每一次划出血符,都仿佛从他本就清瘦的身体里抽走一份生机。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动作越来越快!更多的淡金色卦爻符文如同流星般飞射而出,精准地没入一具又一具狂躁的尸兵体内。
被血符击中的尸兵,眼中的污浊暗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污潭,剧烈地翻腾起来,最终被全部驱散。它们狂暴的攻击动作开始变得迟滞混乱,甚至出现自相冲撞,在原地打转的诡异景象。
义军承受的压力,肉眼可见地减轻了!
战场中心,那枯瘦的西域喇嘛脸色骤变!
他深陷的眼窝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远处那个在尸群中如同礁石般屹立,以血为引布列卦爻的清瘦身影,口中无声的咒语念诵得更加急促疯狂,几乎要将自己的舌头咬碎!
他高举着“血咒佛经”的手臂剧烈颤抖,那皮革上的暗红血芒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疯狂地扭动喷涌,试图压制污染那些淡金色的卦爻!
血咒污秽的红光与王定之浩然精血凝聚的金色卦爻,在无形的层面展开了惨烈的拉锯!被双重力量撕扯的尸兵们发出更加痛苦混乱的嘶嚎,身体扭曲成各种怪异的姿势,时而狂暴前冲,时而原地僵直。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僵持。
生与死,秩序与混乱,在这血火炼狱中激烈碰撞!
就在这秩序艰难重建,尸军狂暴被稍稍遏制的刹那!
一直矗立在山丘边缘,如同青铜雕塑般冰冷的阿厉娜,她的目光,如同被最毒的蝎尾刺中,死死钉在了清军帅旗的方向!
那面绣着张牙舞爪正黄龙纹的巨大帅旗,在混乱的战场中依旧被几名悍勇的亲兵死死护住。此刻,不知是风,还是某种恶意的展示,那旗帜猛地抖动了一下,卷着的旗角被掀开了一瞬!
就在那被掀开的旗角之下,靠近旗杆底部的地方——
那里,赫然缝着一块……皮!
一块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明显是被人用极其粗暴,充满侮辱意味的手法硬生生撕扯下来的人皮!那块皮的质地……那微微卷曲的毛发……那上面残留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熟悉的用靛蓝丝线绣成的蝎子图案!
阿厉娜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随即又被无法形容的滔天怒火点燃,沸腾!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吗,仿佛要撕裂苍穹的尖啸,从青铜傩面下狂飙而出!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悲恸,以及足以焚尽三界的怨毒,让整个喧嚣的战场都为之一静!
山丘上,阿厉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青铜面具下的双眼,瞬间被一片猩红的血海彻底淹没!什么尸军的控制,什么王定之的卦爻,什么战场胜负……所有的一切,都在看到那块人皮上熟悉纹样的瞬间,轰然崩塌!
那蝎子图案……是她亲手绣在弟弟贴身里衣上的护身符!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苦苦追寻,以为早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亲弟弟!
原来……原来他的头皮,竟被缝在了仇敌的旗帜上!成了他们炫耀武力的战利品!
“阿弟——!”
这声泣血的呼唤,带着无尽的血泪和诅咒,穿透了青铜傩面,也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喧嚣。阿厉娜猛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曾割开手腕唤醒尸军的手。手腕上,那道早已凝结的暗红疤痕,此刻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
没有一丝犹豫。她左手握着的骨刀,带着决绝的寒光,狠狠划过右手手腕!
“噗——!”
这一次,不再是滴落!大股大股滚烫鲜红,带着澎湃生命力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她纤细的手腕中喷涌而出!
鲜血没有洒向地面,而是在喷出的瞬间,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化作一道妖异的血虹,直射向下方战场中那数千具被王定之卦爻短暂梳理,正陷入混乱与挣扎的尸兵!
“血傩……通神!”她嘶吼着,声音已完全扭曲变形,充满了献祭般的疯狂,“以吾身为桥!以吾血为引!唤九幽之灵!聚万尸之怨!凝——傩神真身!”
喷涌的鲜血,如同燃烧的赤色匹练,精准地浇灌在尸群中央!
被这蕴含着傩师本源精血和滔天怨念的血雨淋中的尸兵,身体猛地僵直!它们眼窝中,那原本被王定之卦爻梳理而艰难透出的一丝幽绿,连同那污浊的暗红,瞬间被一种更加古老,更加威严,也更加冰冷的暗金色所彻底取代!
“咔…咔咔咔……”
令人恐惧的骨骼摩擦声从数千具尸兵体内同时爆响!它们不再混乱,不再挣扎,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的提线木偶,以一种整齐划一,充满诡异韵律的动作,朝着山丘上那喷血的身影,缓慢僵硬地……跪拜了下去!
一个、十个、百个、千个……三千尸兵,如同黑色的麦浪匍匐于地!头颅低垂,腐朽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污浊的土地上!
一股源自幽冥最底层的恐怖威压,以阿厉娜所在的山丘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实质的黑色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狂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血泥和残肢断臂!天空的残月,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至阴至邪之力所惊惧,猛地隐入浓厚的乌云之后!
山丘上,阿厉娜喷血的身影,被一股自下方尸群跪拜中升腾起来的,浓郁粘稠如同墨汁般的黑气所包裹吞噬。
那黑气翻滚着,凝聚着,隐约可见一个巨大无比,头戴更加狰狞古老傩面,身披由无数痛苦扭曲面孔编织成的玄黑神袍的虚影,正在阿厉娜身后缓缓成型!
傩神!
以活人血肉魂魄为祭,统御万尸怨灵的禁忌之神,正在降临!
“不——!阿厉娜!停下!”王定之目眦尽裂,发出绝望的嘶吼。他看到了那黑气中凝聚的虚影,感受到了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他猛地将手中染血的木筹狠狠插进脚下的土地,双手急速结印,口中喷出一口心头精血,试图引动天地间残存的正气,去阻止那禁忌仪式的完成!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浩然之气如同微弱的金色火焰,在他周身燃起,试图驱散那迫近的至阴至邪。
然而,太晚了!
阿厉娜喷涌的鲜血,如同最后的献祭之火,将她自身的生命和意识,彻底点燃、投入了那正在凝聚的傩神虚影之中!
山丘上,那浓郁如墨的黑气猛地向内一缩!包裹着阿厉娜的身体,然后轰然爆开!
黑气散尽。
山丘顶端,阿厉娜的身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高达数丈,顶天立地的存在!
它头戴一顶布满扭曲尖角和无数痛苦哀嚎面孔浮雕的巨大青铜傩面,面具的眼孔处,燃烧着两团冰冷威严、毫无生气的暗金色火焰。它身披一件仿佛由整个战场最深沉夜色和无数亡魂怨念编织成的玄黑神袍,袍角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它的身躯并非实体,而是由下方跪拜的三千尸兵身上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的黑色怨气汇聚而成,凝实如墨玉,散发着冻结万物的幽冥死气。
傩神!
它静静地矗立在山丘之巅,暗金的眼火缓缓扫过下方如同蝼蚁般渺小的战场。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源自亘古幽冥,漠视一切的绝对威严和死寂。
它缓缓抬起了那由纯粹怨气凝聚的巨手,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举起了一座无形的大山。随着它的动作,下方所有跪拜的尸兵,眼窝中的暗金火焰同时暴涨!它们僵硬整齐地抬起了头,腐朽的下颌骨张开,对准了清军帅旗的方向!
一股凝聚了万尸怨念的毁灭力量,正在那巨手之中疯狂汇聚!整个衡山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时间为之凝固!
王定之的浩然之气,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绝对的幽冥威压面前,瞬间被压制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笼罩着他自己和他身边几个最近的义军士兵。他仰望着山丘上那顶天立地的傩神,望着那取代了阿厉娜的冰冷死寂的暗金眼火,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悲恸和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
最后的献祭,完成了。
阿厉娜,消失了。
留下的,是只为毁灭而生的傩神。
意识沉沦。
仿佛坠入无光的深海,又像是被投入了永冻的冰渊。无边的死寂包裹着阿厉娜残存的灵识,冰冷沉重,隔绝了所有感官,也隔绝了时间流逝的知觉。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她的“自我”,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纯粹的幽冥死气中摇曳,随时可能彻底熄灭,融入这万尸怨念汇聚的庞大意志洪流,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缕怨毒。
这就是以身饲尸的代价?永恒的囚笼?在亲手复仇的瞬间,也彻底抹杀了“阿厉娜”存在的痕迹?一丝微弱的不甘,如同细小的冰刺,在这片意识的死海中艰难地探出头。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光,穿透了无边的黑暗。
不,那不是光。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血脉相连的温暖,一种带着稚气却无比坚韧的思念。
阿厉娜那即将彻底消散的灵识,猛地被这点“感觉”所吸引,如同飞蛾扑向烛火,不顾一切地“看”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意识的核心剧烈震颤,几乎要再次溃散。
她“看”到了血。
漫天漫地,粘稠得如同实质的血雾。这血雾笼罩着下方的一切——那狼藉的战场,破碎的旗帜,堆积的尸骸(有清军的,也有义军的),以及那三千具依旧保持着跪拜姿态,眼窝中燃烧着冰冷暗金火焰的尸兵。
然而,在这片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血雾中央,却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很淡,很透明,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和微弱的星光构成,在这污浊的血色背景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圣洁。
一个少年。
穿着苗家少年常穿的靛蓝色短褂,头发用布带简单地束着,脸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眉眼间……是阿厉娜刻骨铭心的模样!是她的弟弟!阿岩!
他悬浮在血雾之中,小小的身体散发着柔和温暖,带着无限眷恋的微光。这微光如同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周围污秽粘稠的血雾轻轻推开。他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怨毒,只有一种澄澈到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静,和一种无法割舍的深沉依恋。
他的目光,穿透了血雾,穿透了空间,穿透了那傩神庞大冰冷的怨气躯体,精准地,温柔地,落在了阿厉娜那缕即将熄灭的残存灵识之上。
阿岩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清晰无比、饱含着无尽思念和温柔抚慰的意念,如同最纯净的清泉,直接流淌进阿厉娜的意识深处:
“阿姐……”
“不痛了……”
“回家……”
“回家……”
这无声的呼唤,如同惊雷,在阿厉娜死寂的意识海中炸响!那早已被仇恨和献祭磨灭殆尽的属于“阿厉娜”的情感——对弟弟的爱,对家的眷恋,对平静生活的最后一丝向往——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弟弟魂魄这声呼唤下,轰然爆发!
“阿岩——!!!”
一声只存在于灵魂层面的悲鸣,撕心裂肺!这悲鸣中蕴含的痛苦悔恨,以及失而复得却又转瞬将逝的巨大悲恸,比之前所有的仇恨加在一起,更加汹涌澎湃!
她想冲过去!想拥抱那缕纯净的魂魄!想带他离开这片污秽的血海!想告诉他,阿姐错了!阿姐不该被仇恨蒙蔽!阿姐想带他回家!
然而,她的意识,此刻已与下方那三千尸兵,与那庞大无匹的傩神怨念彻底融为一体!那只余毁灭意志的傩神躯体,沉重得如同亿万斤的枷锁,死死地禁锢着她的灵识!她只能“存在”于这山丘之巅,只能“驱动”那即将挥下来毁灭一切的幽冥巨手!
她拼命地挣扎,残存的灵识在傩神冰冷的意志洪流中左冲右突,发出无声的呐喊和哭泣。她能清晰地“看”到弟弟阿岩的魂魄,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温暖与抚慰,却无法移动分毫!那咫尺的距离,如同天堑!
就在这时,阿岩那由星光和水晶构成的魂魄,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无比纯净,无比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怨恨,只有全然的释然了悟,和一种近乎神性的祝福。
他小小的身影,开始变得更加透明,那温暖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阿厉娜的意识一眼,仿佛要将姐姐的样子永远刻印在灵魂深处。然后,他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冰冷污浊的世界,又像是……在拥抱他那被永远囚禁在尸神之躯中的姐姐。
无声无息地,阿岩的魂魄,如同投入水中的月光,彻底消散在那片污浊的血雾之中。最后一点温暖的光晕,如同叹息般,轻轻拂过傩神那冰冷庞大的身躯,留下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随即彻底湮灭。
弟弟……回家了。
以最彻底,最纯净的方式。
而阿厉娜……
“嗬——!!!”
山丘之巅,那顶天立地的傩神,猛地爆发出了一声震动天地的咆哮!
这咆哮不再是阿厉娜的声音,而是无数亡魂怨念、幽冥死气汇聚成的恐怖声浪,如同亿万怨灵同时哭嚎!暗金的眼火瞬间暴涨,喷射出数丈长的冰冷光焰!
那一直缓缓抬起的,由纯粹怨念凝聚的巨手,终于积蓄到了顶点!掌心之中,一团极度凝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能量球,无声地旋转着,散发出毁灭性的波动!
巨手,裹挟着阿厉娜残存意识中那被彻底引爆,却又无处宣泄,最终化为焚尽一切的终极悲恸与绝望,对着清军帅旗的方向,对着那缝有弟弟头皮的旗帜,对着旗下所有惊恐欲绝的身影……
轰然挥落!
毁灭的洪流,降临人间。
战场边缘,王定之周身那薄薄的金色光晕在傩神咆哮的瞬间剧烈摇曳,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几乎熄灭。他脸色惨白如金纸,一缕鲜血从紧抿的嘴角渗出。他仰着头,眼睁睁看着那毁灭的巨手挥落,看着那团吞噬光线的漆黑能量球如同灭世的陨星般砸向清营中心。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被那毁灭核心的绝对力量所吞噬了。
视野所及,先是帅旗方向的空间猛地向内塌陷扭曲,光线被拉扯成怪诞的漩涡。紧接着,一股无法用颜色形容的“湮灭”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环,以帅旗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帐篷、拒马、兵器、人体……无论是穿着八旗甲胄的旗兵,还是那些早已吓傻的包衣,甚至地面上凸起的石块,都在触及那冲击波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不是碎裂,不是燃烧,而是最彻底的分子层面的崩解!
如同沙堡被无形的巨浪抹平,连一丝烟尘都未曾扬起,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边缘无比光滑的巨大圆形深坑!
冲击波扩散到西域喇嘛们所在的位置。
那枯瘦的喇嘛首领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徒劳地举起手中那卷血咒佛经,试图抵挡。然而那污秽的暗红血芒在触及湮灭之环的瞬间,如同沸汤泼雪,连带着他枯瘦的身体,身边敲鼓的同伴,祭坛上的人头……一同化为虚无!
仅仅一击!
清军大营的核心区域,连同帅旗,主将,以及那恶毒的西域喇嘛,被彻底从地面上抹去!
冲击波继续扩散,但威力似乎随着距离急剧衰减。
当它触及王定之身前那摇摇欲坠的淡金色光晕时,光晕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最终彻底崩碎!王定之如遭重锤,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
而冲击波的余威扫过外围的清军和残余的尸兵(那些未被傩神控制的、未被王定之卦爻梳理的),则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成片成片地倒下,筋断骨折,七窍流血,瞬间毙命!
整个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火熄了。连虫鸣都消失了。
唯有那巨大的深坑,如同大地上一个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
山丘之巅,那顶天立地的傩神,在挥出那灭世一击后,庞大的身躯似乎也黯淡了一瞬。它缓缓收回了那只由怨念凝聚的巨手,暗金的眼火依旧冰冷地燃烧着,缓缓扫过下方那片狼藉死寂的战场,扫过那巨大的深坑,扫过那些残余的,眼窝中燃烧着暗金火焰,却依旧保持着跪拜姿态的尸兵。
它的目光,最终似乎极其短暂地,在王定之倒下的方向停留了一瞬。那冰冷死寂的暗金眼火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涟漪一闪而过——是解脱?是悲凉?还是彻底的虚无?
随即,傩神庞大的身躯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构成它躯体的那来自三千尸兵的怨念死气,如同退潮般开始消散回流。那顶布满痛苦面孔浮雕的青铜傩面最先变得虚幻,然后是整个玄黑的神袍,最后是那由纯粹怨气凝聚的庞大身躯。
无声无息地,如同它降临那般突兀,顶天立地的傩神虚影,彻底消散在冰冷的夜风中。
山丘顶端,只剩下一个身影。
阿厉娜。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脸上依旧覆盖着那狰狞的青铜傩面。靛蓝的土布衣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腰间的银铃寂然无声。
只是,她的姿势,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一刻——右手微微抬起,手腕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然不再流血,皮肉翻卷,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
她整个人的气息,冰冷僵硬,再无一丝活人的生机。青铜面具的眼孔后,不再有锐利如刀的目光,只有一片空洞凝固的黑暗。
山风吹过,拂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那冰冷狰狞的青铜傩面,也拂过她脚下焦黑冰冷的土地。
那土地,曾被她的鲜血浸透。
战场边缘,王定之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胸口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越过尸骸狼藉的战场,越过那个深坑,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望向山丘顶端那个凝固的身影。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向着山丘走去。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血泥之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他爬上丘顶,夜风吹得他残破的儒衫猎猎作响。他在阿厉娜凝固的躯体前停下。
冰冷的月光,终于挣扎着穿透浓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落在那张狰狞的青铜傩面上。面具的獠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眼孔处是无尽的空洞。
王定之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向那冰冷的面具边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青铜獠牙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中清晰无比的脆响。
那张覆盖在阿厉娜脸上的狰狞青铜傩面,眉心正中,那道曾经在仪式中亮起,象征着血傩之力的扭曲符纹处,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纹路。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细密的裂纹从那道主纹上迅速蔓延开来,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了整个傩面!
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下,在死寂的山丘顶,在王定之悲恸的目光注视下——
“哗啦……”
那张凝聚了苗疆秘术,承载了滔天恨意,也禁锢了最后一丝人性的青铜傩面,碎裂了。
无数细小的青铜碎片,如同黑色的泪滴,从阿厉娜冰冷僵硬的脸庞上簌簌滑落,跌落在她脚下的尘埃里,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面具之下,露出的是一张苍白清秀,却毫无生气的年轻女子的脸庞。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似乎凝固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
那弧度,是解脱?是释然?还是最终看到弟弟归家时,一丝凝固在永恒冰寒中的、微不可查的慰藉?
王定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那张褪去了所有狰狞,只剩下冰冷平静的脸,看着那地上碎裂的青铜残片,又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另一只手中,那卷沾满了血污和泥土,几乎被他捏碎的竹简。
竹简的边缘,一个古老的卦象刻痕在月光下依稀可辨——坎下兑上,困卦。
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的土地,砸落在那些碎裂的,带着阿厉娜最后体温的青铜残片上。
夜风吹过丘顶,呜咽如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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