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蛟
雨是傍晚开始下的,起初只是城市上空一层稀薄的灰雾,待到暮色四合,便成了倾盆之势。雨水肆意冲刷着玻璃,在诊室窗上拖曳出蜿蜒水痕,如同某种巨大生物滑腻的躯干爬行而过。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湿漉漉的霉味,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水腥气。
我捏了捏酸胀的眉心,目光落在面前这份新打印的病历上。患者姓名:陈阿婆。症状描述:躯干及四肢出现不规则灰绿色鳞片状角质增生,触感坚硬湿冷;伴有持续性低烧,畏光,情绪暴躁易怒;自述夜间有强烈趋水冲动……病史记录旁,附着一张特写照片。苍老松弛的皮肤上,那些突兀的鳞片边缘微微翘起,缝隙里渗着粘稠的半透明液体,在闪光灯下泛着令人不适的油光。
又一位“蛟鳞症候群”。
这个拗口的名字是媒体起的,带着几分猎奇和悚然。短短两周,从城北老旧的临河棚户区开始,这种怪病如同滴入清水的墨点,迅速向周边晕染扩散。诊所里挤满了带着相似惊恐面容的病人和家属,空气里塞满了压抑的咳嗽、低语和难以抑制的惊惶啜泣。一种无声的瘟疫正在潮湿的角落里滋生蔓延。
诊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妻子林薇的脸探了进来,带着她惯常的温婉笑意,只是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紧绷。
“还没忙完?”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像羽毛拂过心尖,“汤在灶上温着,别熬太晚。”她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快了,看完这份就回去。”我回她一个安抚的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她的指尖似乎比往日更显苍白,修剪整齐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如贝壳内壁般的淡彩光泽。
林薇也是蛟鳞症最早的疑似患者之一。
几周前,她手臂上曾短暂出现过几片类似晒伤的淡红色斑块,伴有轻微低热和烦躁。幸运的是,那些症状很快消退了,复查结果也显示一切正常。当时我如释重负,以为只是虚惊一场。然而,此刻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水藻与淤泥的腥气,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悄然刺破了我心底那层名为安心的薄膜。
她点点头,没再多言,轻轻带上了门。门合拢的轻响过后,诊室里只剩下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噼啪声和我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似乎更浓了。
城市的夜晚在持续的大雨中沉沦。时针滑过凌晨两点,我猛地从一场杂乱无章的噩梦中挣脱出来。梦里是无边无际的粘稠黑水,无数覆盖着鳞片的肢体在其中扭动翻滚,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在浑浊的水面下浮沉、尖叫,最终被无声地拖入深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一种更深的,源自本能的警觉攫住了我。身侧的位置是空的。床单冰凉。林薇呢?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我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向卧室门口。客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然而,一种极其不和谐的微弱声响,正从厨房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
咔…嗤…咔…嗤…
那是牙齿撕咬某种坚韧软骨和筋肉的声音,伴随着粘稠液体被挤压、吮吸的湿腻响动。每一次撕扯,都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狠狠刮擦着我的神经末梢。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我贴着墙壁冰冷的阴影,一点点挪到厨房入口。里面没有开灯,只有冰箱门敞开时泄露出的惨白光线,勾勒出一个熟悉的、佝偻着的背影轮廓。
林薇背对着我,蹲在打开的冰箱冷藏室前。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质睡裙。冰箱的冷光无情地照亮了她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和小腿——那上面,曾经消失的淡红斑块,如今已演变成一片片清晰的青灰色角质突起!它们紧密地排列着,边缘微微翘起,在冷光下闪烁着金属般冰冷湿滑的诡异光泽,如同披上了一层怪诞的鳞甲。
而她手里紧紧抓着的,是昨晚我买回来准备清蒸的那条肥硕鲈鱼。鱼早已死去,但那双无神的鱼眼,在冷光下直勾勾地瞪着我这个方向。
林薇的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耸动,发出贪婪而急促的啃噬声。鱼鳞、血丝和透明的粘液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她赤着的脚边积起一小滩污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腐烂水底的淤泥气息。
更让我头皮瞬间炸开的是,我清晰地看到,在她用力撕扯鱼肉的指关节处,那些青灰色的鳞片缝隙里,正缓缓渗出一种半透明的,类似蜗牛爬行后留下的粘稠液体。那液体带着地下河床特有的阴冷腥气,与我白日里在诊所陈阿婆照片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被一股酸腐的腥气堵住。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想要呕吐和尖叫的冲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她不是康复了……她身上,正发生着比那些重症病人更诡异、更恐怖的变化!那层温婉的皮囊之下,潜伏着某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而陌生的东西。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卧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背靠着冰冷的房门滑坐在地板上,黑暗中,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林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毫无察觉。仿佛只是意识模糊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已经安静地躺在身侧的被子里,背对着我。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薄荷漱口水味道,近乎蛮横地覆盖了一切。然而,那层人工的清新之下,那股来自腐烂水底,带着淤泥和鱼内脏腥气的阴冷味道,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冰冷地提醒着我刚才目睹的一切绝非噩梦。
她的呼吸平稳悠长,像是陷入了无梦的酣眠。但我僵直地躺着,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不敢动弹分毫。每一次她轻微的翻身,被褥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让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温热的躯体就在咫尺之遥,却感觉像是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冰渊。那具看似熟悉的躯壳里,住着的到底是什么?
黑暗中,时间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终于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这才感到后背的睡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极度的疲惫和恐惧像沉重的铅块压着眼皮,意识终于抵挡不住,沉入了破碎的黑暗。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将我从浅眠中狠狠砸醒!
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猛地坐起身,惊魂未定地看向声音来源——厨房。
天光已透过厚重的雨云,吝啬地给室内涂抹上一层压抑的铅灰色。林薇不在床上。我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感直窜头顶。
厨房里一片狼藉。那只厚实的白瓷汤碗摔得粉碎,乳白色的鱼汤和滑腻的豆腐块溅得到处都是,在灰色的晨光里泛着油腻的光。林薇背对着我,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肩膀微微颤抖。她低着头,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左手小臂。
“薇薇?”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转过身。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布满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狂躁而混乱的光。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平日里柔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嘴角神经质地抽搐。
“滚开!”她嘶声低吼,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戾和抗拒。她捂着小臂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缝间,隐隐有淡青色的粘稠液体渗出,沿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溅了鱼汤的地砖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那液体……和我昨夜看到的、从她指缝渗出的粘液一模一样!带着那股阴冷的水腥气!
我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你的手……”
“我让你滚开!听见没有!”她猛地后退,身体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发出“哐”的一声。她的眼神充满了攻击性和一种深切的恐惧,仿佛我不是她朝夕相处的丈夫,而是某种极度危险的入侵者。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就在这时,尖锐的手机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般骤然响起,打破了厨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是诊所打来的。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过去抓起手机。
“方医生!您快过来!出事了!陈阿婆……陈阿婆她……”电话那头,实习护士小刘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度的惊恐,语无伦次。
我心头一沉,一股更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最后看了一眼厨房里那个眼神狂乱,浑身散发着陌生戾气的女人——我的妻子林薇——一种冰冷的绝望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对着话筒哑声道:“我马上到!”随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将身后那片狼藉和那个变得无比陌生的女人,连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水腥味,一起关在了门内。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丝毫浇不灭心头的寒意和混乱。陈阿婆怎么了?林薇到底变成了什么?这两个问题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
诊所里弥漫着一种灾难过后的死寂和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走廊地面湿漉漉的,拖把和水桶歪倒在一边。几个护士脸色惨白地聚在护士站,眼神空洞,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空气中残留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腥臊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刺激,令人作呕。
“方医生!”小刘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唇哆嗦着,“陈阿婆…她…她发狂了!早上我去给她量体温,她就…就突然…”
“慢慢说,人呢?”我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紧。
“隔离…隔离室!”小刘指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加装了铁栅栏的房门,脸上毫无血色,“王医生在里面…锁住了…”
我快步冲向隔离室。透过门上狭窄的观察窗,里面的景象让我瞬间窒息。
隔离室如同被台风席卷过。病床被掀翻,被褥、枕头、医疗器械散落一地。墙壁上,溅满了大片大片粘稠的淡青绿色的污迹,像某种巨型蜗牛爬行后留下的恶心轨迹,正缓缓向下流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污迹中还混杂着清晰的血手印和一道道仿佛被野兽利爪抓挠出的沟壑!
王医生,我的同事,此刻正蜷缩在房间最远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他身上的白大褂被撕扯开几道口子,肩膀处渗出暗红的血迹,脸上毫无人色,眼神涣散失焦,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而这场灾难的中心——陈阿婆,就倒在离王医生不远的地方。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但她的形态……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的范畴!
她瘦小的身体像吹气般诡异地膨胀了一圈,将病号服撑得几乎爆裂。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些青灰色的鳞片变得更大更厚,更加凸起,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闪烁着湿冷油腻的光泽。她的四肢关节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扭曲角度,手指和脚趾间,赫然生出了大片半透明的粘连在一起的蹼状物!
最恐怖的是她的脸。
五官被肿胀的皮肤和鳞片挤压得模糊变形,嘴巴大张着,露出两排变得尖细,如同食人鱼般的牙齿,牙龈是诡异的深紫色。一条紫黑色的,前端分叉的长舌无力地耷拉在嘴边,粘稠的青绿色涎液正从舌尖不断滴落。那双曾经浑浊但慈祥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覆盖着灰白色瞬膜的空洞,毫无生命光泽。
她死了。
以一种彻底异化、非人的形态,死在了这个冰冷的隔离室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臊味,正是从她这具怪诞的躯体上散发出来的。
“嗬…嗬…”角落里的王医生突然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挣扎着抬起满是血污和冷汗的脸,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水…好多水…冷…冷得刺骨…粘…粘住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被碾碎理智的纯粹恐惧,“不是…不是病…是活的…它在里面…在动!” 他的手死死抠着自己的脖子,指甲划出血痕,仿佛要撕开皮肤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活的…在里面动……” 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陈阿婆那覆盖鳞片的诡异尸体,林薇指缝间渗出的粘液,深夜啃噬生鱼的背影……所有的碎片,被王医生这句崩溃的呓语猛地串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核心!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型病毒!陈阿婆身体那可怕的异变,林薇身上那些湿滑的鳞片和诡异的粘液……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毛骨悚然的结论:有一种具有生命和意识的“东西”寄生在她们体内!是它在改造宿主,是它在驱动着这种非人的变异!所谓的“蛟鳞症候群”,其本质,是一种活体寄生!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任何病毒都要冰冷彻骨。病毒可以被消杀,可以被隔离,但一个拥有意志,能够潜伏在人体内,甚至可能进行传播的寄生生命体?它是什么?它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显示是林薇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一行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老公,晚上想喝你炖的鱼汤了,记得买条新鲜的鲈鱼。爱你。”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那条鲈鱼!昨夜她生啃的那条鲈鱼!这条信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她是在提醒我昨夜目睹的恐怖,还是在暗示着……那条鱼,也是这寄生链条中的一环?
浓重的夜色再次吞没了城市,雨丝依旧绵密如织,敲打着窗棂,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我站在厨房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在那里轰鸣作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客厅里传来电视新闻模糊的播报声,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报道着“蛟鳞症候群”的最新扩散情况和专家苍白无力的安抚。
林薇坐在沙发上的侧影被电视屏幕的光映得忽明忽暗。她看起来安静极了,微微歪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像是在专注地听着新闻。她手里端着一杯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然而,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她那只握着杯子的左手上。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几点细小的、青灰色的鳞状凸起,在电视光线的闪烁下,如同潜伏在皮肤下的异物,泛着湿冷的微光。它们如此微小,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邪恶存在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新闻结束,片尾曲响起。林薇放下水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舒缓。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柔软的居家服勾勒出依旧美好的曲线。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似乎还溢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好困,我先去睡了哦。”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和一丝撒娇的鼻音,目光转向厨房这边,在昏暗的光线下与我短暂相接。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熟悉的温柔笑意。如果我不是刚刚目睹了她手腕上的异变,我几乎要以为昨夜厨房里那个啃噬生鱼的怪物只是我的一个疯狂噩梦。
“嗯,去吧,我…我再收拾一下。”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她点点头,趿拉着拖鞋,身影消失在通往卧室的走廊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传来卧室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轻响。
客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视待机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红光。我依旧僵立在厨房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身体僵硬得发痛,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卧室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五分钟…十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卧室那边,死一般的沉寂。
就是现在!
我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猛地松开,无声而迅疾地扑向玄关。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几乎抓不稳鞋柜上的车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稍回神。我甚至没敢开灯,摸黑换上鞋子,动作快得近乎痉挛。轻轻拧动门把手,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我听来如同惊雷的“吱呀”声。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卧室方向的动静。
没有声音。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我闪身出门,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带着浓重水汽的冰冷空气瞬间将我包裹。后背的冷汗接触到冷风,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我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楼梯,钻进停在楼下的车里。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甚至能感觉到楼上某扇窗户后可能投来的冰冷注视。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出,轮胎碾压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后视镜里,那栋熟悉的居民楼迅速缩小、模糊,融入沉沉的雨幕和黑暗之中,像一个巨大沉默的,潜伏着未知恐怖的巢穴。
城西,老工业区边缘。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龟裂的水泥路面上肆意横流。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化工废料和垃圾腐烂混合的刺鼻气味,被雨水浸泡后,愈发浓郁呛人。巨大的废弃厂房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盲眼。只有远处稀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反而衬得这片区域更加荒凉死寂。
我把车停在一条堆满废弃轮胎和破烂家具的小巷尽头,关掉引擎。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不停地叩击。根据陈阿婆混乱呓语中反复提及的“铁门”、“臭水”、“铁锈味”,以及早年市政建设图上模糊的标注,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最有可能隐藏着那个传说中的“石井”。
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铁腥和腐臭味的空气灌入肺中。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膀。套上厚重的连帽雨衣,将强光手电筒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传递着唯一的真实触感。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雨衣上,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绕过巨大的废弃冷却塔,穿过一片长满半人高荒草的空地,手电光柱在浓密的雨帘中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光明。倒塌的围墙,扭曲的钢筋,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垃圾袋……目之所及,皆是破败与荒芜。
“铁锈味…臭水…” 我默念着,像猎犬般搜寻着空气中气味的来源。终于,在一堵爬满苔藓和铁锈的厚重混凝土墙根下,手电光捕捉到了一扇几乎被藤蔓和垃圾完全掩埋的厚重铸铁栅栏门。门上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大铁锁,锁链粗得像小孩的手臂。
浓烈如同腐烂动物内脏般的恶臭,正源源不断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就是这里!
我绕到侧面,发现一段坍塌的围墙形成了一个狭窄的豁口。没有犹豫,我侧身挤了进去。豁口后面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狭窄湿滑的水泥坡道,坡道尽头,便是如同怪兽咽喉般的城市主下水道入口。腥臭浑浊的污水在巨大的涵洞里翻滚奔流,发出沉闷的轰隆声。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在涵洞顶部纵横交错。
手电光扫过涵洞壁,上面覆盖着油腻发亮的厚厚黑色污垢,不断有浑浊的污水渗出滴落。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重的甲烷味、粪便发酵的恶臭和某种难以言喻,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阴冷腥气混合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烂的淤泥。
我沿着涵洞边缘狭窄的检修步道艰难前行。脚下湿滑粘腻,布满滑溜溜的苔藓。黑暗中,不时有受惊的老鼠吱吱叫着从脚边窜过,消失在污水中。巨大的蟑螂在光束中飞快爬行。
越往里走,空间愈发压抑。水流声在巨大的涵洞里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就在我感觉肺部快要被这污浊的空气点燃时,手电光扫过前方一处向内凹陷的洞壁。
那里,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一道由巨大条石垒砌的拱形通道口,突兀地镶嵌在粗糙的混凝土涵洞壁上。通道口边缘覆盖着墨绿色的滑腻苔藓,但苔藓之下,那些饱经岁月侵蚀的古老石条表面,隐约可见一些奇特的非自然刻痕!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一步步靠近那拱门。空气里的阴冷腥气骤然加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手电光颤抖着,艰难地穿透拱门内弥漫着的如同实质般的浓重黑暗和湿冷雾气。
拱门之后,是一个相对较小,完全由巨大青石砌成的圆形空间,像一个古老的祭坛。空间中央,地面上赫然是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形深井口!
井口边缘同样由巨大的青石砌成,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线条复杂诡异的浮雕和阴刻符文!那些符文的线条深陷石中,边缘被水汽和不知名的粘稠物质浸润得发黑发亮,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它们扭曲盘绕,既像某种无法解读的祷文,又像禁锢某种存在的锁链。
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本应被巨大石板或某种古老封印盖住的井口,此刻,覆盖其上的东西早已碎裂,散落在井口周围。碎裂的石板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渗出一种散发着微弱青绿色荧光的半透明粘稠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覆盖了井口边缘的符文,散发出浓烈到极致,阴冷刺骨的水腥味!
正是“蛟鳞症”患者身上那种粘液!只是这里的浓度和那股仿佛来自深渊的冰冷气息,比林薇和陈阿婆身上的要浓烈、古老百倍!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手脚冰凉。
找到了!
这就是源头!
那些导致普通人患病,体内寄生的“蛟毒”,正是从这井口深处泄露出来的“孢子”或“子体”!
手电光颤抖着,顺着井口边缘流淌的荧光粘液向下移动,试图窥探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破水声,从那粘稠的荧光液面下传来!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手电光柱如同凝固般死死钉在井口那粘稠的泛着荧光的液面上。
只见那粘稠如胶质的液面中央,猛地凸起一个鼓包,随即破裂!一只覆盖着细密青黑色鳞片的手,骤然从污浊的荧光粘液中伸了出来!
那手爪枯瘦扭曲,指骨异常粗大,指关节反向弯曲,指尖生长着乌黑锋利如同鹰钩般的指甲。散发荧光的液体顺着那些湿滑的鳞片不断滴落。这只非人的手爪,带着一种令人作呕,来自深渊的冰冷气息,五指张开,死死地扣在了井口边缘冰冷的青石上!
石屑簌簌落下。
手电光柱如同被冻住,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顺着那只覆盖着湿滑鳞片,非人般的恐怖手爪向上移动。
光线掠过手腕处……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冰冷的空气瞬间被抽空,肺部传来灼烧般的剧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声音都被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一幕彻底碾碎。
就在那只恐怖爪子的手腕上,在湿滑粘腻的鳞片缝隙间,赫然缠绕着一条细细的玫瑰金色的手链!链子上,一个造型别致的“W”字母挂坠,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正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那是我去年结婚纪念日送给林薇的礼物!
独一无二!
她曾笑着抱怨这字母“W”代表她的“薇”,也代表我的“伟”,是我们两个的“锁链”。她从未摘下过!
“嗡——!”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在我颅腔内被狠狠撞响,震得我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腥甜直冲喉咙。林薇……我的妻子……她怎么会在这里?在这封印着恐怖源头的古井下?变成了……这覆盖鳞片的怪物?!
不!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是幻觉!是被这恶臭和恐惧折磨出的疯狂臆想!
我猛地后退一步,鞋底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差点摔倒。手电光柱疯狂地摇晃着,试图再次聚焦在那条手链上,仿佛要把它从这噩梦般的景象中硬生生抠出来,证明那只是一个荒谬的错觉。
“嗒…嗒…嗒…”
带着粘稠水渍的清晰脚步声,突兀地从我身后那片浓重的黑暗和雨声中传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狂跳的心脏上。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我的脊椎。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那脚步声……不是来自井下!是来自我刚刚进来的那个拱形入口!就在我身后!
极度的恐惧让我脖颈的肌肉僵硬如铁。我如同生锈的机械,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扭过头。手电光柱也随之颤抖着扫向身后。
拱门处弥漫的湿冷雾气被搅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地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踱步而出。
林薇。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米白色的柔软家居服,只是此刻沾满了下水道污秽的泥点和散发着荧光的青绿色液体。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曾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冷如同深水漩涡般的幽暗。瞳孔深处,一点针尖般细小的妖异青绿色竖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毫无温度的光泽。她的嘴角,却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微笑。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脚步踩在湿滑粘腻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如同死神的倒计时。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淤泥和古老水腥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亲爱的,”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个熟悉柔和的声线,甚至带着一丝往日撒娇般的甜腻。但这甜腻此刻却像裹着蜜糖的砒霜,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非人回响。
“你终于来了。”
她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幽暗的竖瞳锁定着我,嘴角那诡异的笑容咧得更开,露出两排变得过分整齐,在黑暗中泛着冷光的牙齿。
“正好,赶上了我们的……”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越过我,投向井口那只覆盖着鳞片,戴着她手链的恐怖手爪,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扭曲的温柔和归属感。
“……进化仪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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