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狱
伦敦的雨,总带着股钻进骨头缝的寒意。我缩了缩脖子,旧羊毛围巾蹭得下巴有些发痒,哈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薄雾,又迅速消散。眼前这条曲折窄巷,是波特贝洛路市场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两旁挤满了蒙着厚厚灰尘的旧货摊。空气里混杂着潮湿木头、旧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腻食物气味。
吸引我的,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门楣低矮,橱窗玻璃模糊不清,里面堆叠着形态各异的老物件。就在那堆杂物后面,它斜倚着,像一个被遗忘的贵族。
目光触及的刹那,镜面深处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极快,极模糊,像水底游过的阴影——但定睛看去,只有蛛网般的裂痕和一张我那被扭曲的倒影。
一面巨大的维多利亚时期梳妆镜。
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店内光线昏暗,一盏孤零零的钨丝灯泡悬在头顶,光线浑浊如雾。店主是个干瘪的老头,裹着件磨得发亮的旧呢外套,蜷在柜台后的摇椅里打盹,对开门带起的冷风毫无反应。
我径直走向那面镜子。镜框是深沉的胡桃木,上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精细雕花——纠缠的玫瑰藤蔓,舒展的百合花苞,还有形态各异的小天使,虽蒙尘暗淡,指尖拂过,仍能感受到百年前匠人刀锋留下的圆润与生命力。
然而,目光移向镜面,心头那点惊艳瞬间冷却。蛛网般的裂痕遍布其上,纵横交错,仿佛一张碎裂的巨大蛛网覆盖在原本光洁的银镜之上。裂痕深处,光线扭曲,人影模糊不清,只映出一个属于我的轮廓,扭曲且变形。
“好特别的镜子,”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这雕工......很少见了。”
摇椅上的老头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含着一口浓痰。“老物件了,小姐。沉得很,也麻烦得很。”他浑浊的眼睛终于瞥了我一下,“便宜,五十镑拿走。省得它在这儿占地方。”
价格低得离谱。理智告诉我,这布满裂痕的镜面几乎无法正常使用,买回去也只是个沉重的摆设。但手指再次抚过那冰凉光滑,雕琢入微的玫瑰藤蔓时,一种奇异的占有欲攫住了我。作为一家小型古董修复工作室的合伙人,那些沉睡在尘埃里的时光碎片,总能在我心底激起难以言喻的涟漪。这面镜子,它不该在这里蒙尘。
“我要了。”我说,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
老头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然后又立刻恢复浑浊。
搬动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镜框的胡桃木沉重异常,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挪进我工作室一角。
这里弥漫着熟悉的松节油、蜂蜡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是我的安全区。柔和的射灯打在镜框古老的木头上,那些沉睡的玫瑰藤蔓和百合花苞仿佛在暖光中苏醒,透出一种被岁月浸润的温润光泽。
清洁,除尘,填补细微的缺损......我戴上放大镜,用最细的毛刷和棉签,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雕花深处积攒了一个世纪的污垢。缠的玫瑰藤蔓中,隐约可见一些形态扭曲,却又不像天使的小生物轮廓,仿佛在藤蔓间痛苦挣扎。
工作台上摊开着我的修复日志,旁边放着几个小瓷碟,盛着不同颜色的蜂蜡膏。我专注于镜框边缘一处残缺的藤蔓末端,全神贯注地调配着颜色,试图复原它应有的弧度。纠
时间悄然流逝。
脖颈有些僵硬,我放下工具,活动了一下脖子,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镜面。碎裂的蛛网依然盘踞其上,但在灯光下,那些裂痕深处似乎比之前清透了一些。镜子里映出我疲惫的脸,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水粘住,眼神专注后带着点茫然。
我抬起左手,轻轻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镜中倒影的动作,迟了半拍。那只手,抬起、落下,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卡顿。
我猛地停住动作,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错觉?一定是工作太久眼花了。我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镜中自己的眼睛。然后,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左手,举到耳边。
镜中那只手,同样缓慢地抬起。但就在它即将到达我真实手臂位置的那一瞬间,动作停滞了。极其短暂,连十分之一秒都不到,像高速摄影机捕捉到的一帧残影。紧接着,它才猛地“追”了上来,完成了那个举手的动作,位置分毫不差。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工作室里明明很暖和,我却感觉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像被冰冷的针扎过。
那迟滞感如此真实,绝非眼花!
我盯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眼睛似乎也正直勾勾地回望着我,眼神深处,一片空洞。
第二天傍晚,我带着满身疲惫推开家门。伦敦的阴雨连绵不绝,湿冷的气息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刚脱下滴水的风衣,就听见隔壁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响,力道透着明显的不悦。紧接着,我的门铃被用力地连续按响。
打开门,是隔壁的威尔森太太。她裹着一件厚实的法兰绒睡袍,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烦躁和睡眠不足的憔悴。
“艾米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昨晚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愣住了:“威尔森太太?我......昨晚怎么了?”
“怎么了?”她夸张地挥着手臂,指向我们两家公用的那面墙壁,“那声音!咚!咚!咚!整整一夜!像个疯子一样不停地敲墙!从午夜一直敲到快天亮!我的上帝,我的神经都快崩溃了!我敲了你的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敲墙?”我彻底懵了,“威尔森太太,我昨晚在剑桥郡,处理一个客户庄园里的老家具搬运,凌晨三点多才回到市区!我根本没在家!您是不是听错了?也许是水管或者别的......”
“听错?”威尔森太太气得脸都红了,她指着我的眼睛,“那声音就是从你这边传过来的!沉闷持续的敲击声!就在这堵墙后面!不是水管!绝对不是!我可听得清清楚楚!”她顿了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掠过一丝更深的疑虑,声音压低了些,“艾米丽,你......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工作室的门缝,压低声音说:“昨晚......那敲墙声停顿时,我好像还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具体是什么样说不上来,有点像......有点像是指甲刮过木头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在冰凉的门框上。昨夜我确实不在家。我清晰地记得深夜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雨刷声,记得凌晨回到市区公寓时,整栋楼死一般的寂静。
那敲墙声......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像毒蛇一样蜿蜒爬上来,胃部猛地抽搐,比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更刺骨。
“我......我真的没在家,威尔森太太。”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查一下监控,门口的监控应该拍到了。您别急,我查清楚一定给您个说法。”
好不容易安抚走将信将疑的威尔森太太,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书房,手指颤抖着打开电脑,调取安装在大门上方那个小摄像头的监控录像。时间设定在昨晚午夜到凌晨四点。
快进,搜寻......画面在寂静的楼道里流淌。偶尔有晚归的邻居脚步匆匆地经过我的门口。时间标记跳到午夜零点十分,零点三十,一点......两点......三点......
我的房门,在摄像头清晰的视野里,一直紧闭着。没有任何人靠近过它,更没有任何人进出过。直到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监控画面才捕捉到我拖着行李箱,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屋的身影。
威尔森太太听到的敲墙声,就在这紧闭的门后,这无人的房间里。
快进到凌晨两点十七分时,屏幕突然闪过一片雪花噪点,持续了约三秒。恢复后画面如常,但门缝下的阴影似乎比之前浓了一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扭头,目光穿透书房的门,死死盯住工作室那扇虚掩的门缝。黑暗,从门缝里无声地流淌出来。
不,不可能。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荒谬的恐惧。也许是建筑结构的问题,声音传导......或者威尔森太太年纪大了......可是监控画面冰冷而真实地躺在屏幕上,像一张无情的判决书。
我用力按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日的疲惫让视野边缘泛起灰斑。上周修复那尊被酸蚀的圣母像时,松节油的气味就曾让我产生短暂的眩晕耳鸣。
我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松节油和蜂蜡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腐朽的意味。
我必须解决它。恐惧之外,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修复师特有的固执升腾起来。它是我带回来的,是我的“项目”。我不能被一面镜子吓倒。我站起身,走向工作室,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推开工作室的门,啪嗒一声,我按亮了顶灯。
它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立在墙角。射灯的光束打在它身上,胡桃木的镜框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些玫瑰和百合的雕花似乎比之前更清晰,更生动了。
然而,我的目光却被牢牢钉在镜面上。
那些蛛网般的裂痕,竟然变淡了!不是错觉,是真的淡化了!原本清晰深刻的裂痕边缘变得模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抚平抹去。镜面深处,那些扭曲的光影也变得柔和了一些,不再那么狰狞刺眼。一种诡异的“修复”正在它内部悄然发生,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
镜面深处,映着我苍白惊惶的脸。但这一次,那张脸......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下巴的轮廓?嘴角的弧度?我说不上来,但那绝不是一张完全属于我在放松状态下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隔着那层变淡的裂痕,冷冷地回望着我。
不能再等了。
我几乎是扑到工作台前,抓起那瓶最昂贵的特制银镜背衬修复液和一把崭新的鬃毛刷。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冲撞着耳膜。我绕到镜子背后,那里覆盖着同样古老,布满灰尘的背板。我找到卡扣,用力扳开,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背板卸了下来,靠墙放好。
镜子内部的秘密暴露在灯光下。古老的木质框架结构,发黑变脆的固定铁片,以及镜子的核心——那层银质的背衬。它本该是均匀光滑的,此刻却像一块饱经沧桑的破布,大片大片地剥落,早已经氧化发黑,下面粗糙的木板底子也露了出来。在那些残存的银膜边缘,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划痕,像是被无数细小的爪子反复抓挠过。而在靠近镜框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发现了更令人心悸的东西——一行极其细小,小到几乎被氧化痕迹完全掩盖的刻字。我凑近,借着强光手电筒,勉强辨认出那是拉丁文:
Noli intus videre(勿窥内在)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心脏狂跳,我的指尖触到刻痕边缘,竟然感到一丝诡异的温热,仿佛字迹刚刚被刻下不久,而非百年氧化。
手电光下,那些字母的刻痕深处渗出暗红,像干涸的血痂。我触碰的指尖竟被染上一抹锈色,凑近鼻尖——是浓烈的铁腥味。
警告!一个来自过去,刻在镜子深处的警告!这绝非寻常的工艺标记!
就在我辨认出这行字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仿佛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穿透了镜框和木板,牢牢地钉在我的后背上。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镜子正面。
镜面正对着我。就在那层布满裂痕的玻璃后面,映照出的景象让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镜中映出的,依然是我的脸。但那张脸清晰得可怕!之前蛛网般的裂痕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镜面光滑如新!
然而,那张脸......嘴角正缓缓地,蜿蜒地淌下一道刺目而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鲜血。
我自己的脸,在镜中,嘴角淌着血!
我下意识抹向自己的嘴角——指尖干净。可镜中那道血迹却蜿蜒流至下巴,滴落的瞬间,我的舌根竟尝到一股腥锈味。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极度的恐惧瞬间点燃了毁灭一切的怒火。喉咙发紧,唾液变得粘稠苦涩,视野边缘开始发暗。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视线疯狂扫过工作台,一把抓起放在角落,那把平时用来处理大型木件的沉重橡木锤!
“去死吧!你这怪物!”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手高高抡起那沉重的锤子,带着破风声,朝着那光滑镜面中淌血的倒影,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
想象中的玻璃碎片飞溅并没有出现。锤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镜面上!
但那感觉......坚硬得如同砸在一块厚重的铁板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沿着锤柄传来,震得我虎口剧痛,双臂发麻,沉重的橡木锤几乎脱手飞出!
镜面......完好无损!
不,不是完好无损。就在锤头砸中的位置,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如同涟漪般地波动起来。那些刚刚似乎消失的蛛网裂痕,以被砸中的点为中心,骤然浮现加深,进而疯狂蔓延!
裂痕深处,不再是扭曲的光线,而是涌动翻滚着的浓墨般黑暗!
那张淌血的脸,在剧烈波动的涟漪和疯狂蔓延的裂痕中,死死地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冰冷怨毒,绝不属于我的笑容!
就在这死寂般令人窒息的恐怖僵持中,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脚下传来。
咚......咚......咚......
沉闷,有力,带着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感。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一个被深埋的人,在顽强地,绝望地敲击着厚重的棺盖。
声音的来源......是正下方。工作室的地下室!
我的工作室位于这栋老式排屋的一楼,下面确实有个狭小的、几乎被遗忘的地下储藏室,堆满了各种杂物和废弃的修复材料,平时极少下去。
那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地穿透地板,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是威尔森太太听到的那种敲击声!一模一样!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暴怒。锤子从我脱力的手中“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冰冷的脚底。镜中那张扭曲淌血的脸还在涟漪中狞笑,脚下的敲击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仿佛在催促,在召唤。
逃?报警?不......它就在我的房子里,就在我脚下!我能逃到哪里去?
一股近乎自毁,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念头攫住了我。我要知道下面是什么!我要亲眼看看这噩梦的源头!这念头强烈到压倒了恐惧本身。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冲出工作室,在昏暗的门厅角落里摸索着,手指颤抖地抓住通往地下室那扇厚重木门的冰冷黄铜把手。
咔哒。门锁被拧开。
一股混杂着尘土、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腐烂甜腻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头发痒,几乎窒息。冰冷的空气带着粘稠的湿意,紧紧裹住我的皮肤,仿佛早已经凝固了百年。我摸索着墙壁,找到了那根老旧的灯绳,用力一拉。
啪嗒。
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在头顶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刺破下方的黑暗,只能照亮门口狭窄的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浓到化不开的黑暗,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一条陡峭的木楼梯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里。
咚......咚......咚......
那敲击声,在灯光亮起的瞬间,诡异地停止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颤抖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刚才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掉大半。黑暗的地下室像一个沉默的巨口,等待着吞噬。
下去?还是立刻关上这扇门?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那敲击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更加急促!不再是沉闷的敲墙,而是......像是某种坚硬的物体,在疯狂地用力敲打着什么薄板!声音的来源,就在楼梯下方的正前方!
没有退路了。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我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下那陡峭,伴随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浓重的灰尘味和霉味包裹着我,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距离。楼梯尽头,是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水泥地。
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适应着。借着门口投下的微弱光线和头顶那盏昏灯,我隐约看到地下室深处堆满了各种蒙尘的旧家具,破损的画框,还有裹着油布的杂物,像一个个蛰伏在黑暗中的怪物剪影。
咚!咚!咚!
敲击声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就在前方几米远,一堆杂物后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我屏住呼吸,僵硬地挪动脚步,绕过地上一个翻倒的旧藤椅,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
绕过一堆用旧床单盖着的,看起来轮廓模糊的杂物,眼前的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
然后,我看到了它。
就在墙角,斜靠在一堆废弃木板和旧麻袋上。
另一面镜子。
一面样式几乎与我工作室里那面一模一样的维多利亚梳妆镜!
胡桃木的镜框,覆盖着几乎完全遮盖了雕花的厚厚灰尘。它静静地靠在那里,像一个被流放蒙尘的孪生兄弟。镜面同样布满裂痕,甚至比我买回来的那面更加密集、更加深邃,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破碎的光。
敲击声,在我看到它的瞬间,再次停止了。
地下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我僵立在原地,离那面蒙尘的镜子只有几步之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寂静像沉重的铅块压下来,几乎要将我压垮。
就在这时,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毫无预兆地闪烁起来。
滋啦......滋啦......光线忽明忽暗,将地下室里的一切切割成跳跃晃动的诡异阴影。
在灯光剧烈闪烁的间隙,在明暗交替的瞬间,我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面蒙尘的镜子上。
镜面布满灰尘和裂痕,映出的影像本该是模糊扭曲的。但在一次灯光骤然亮起的刹那,我看到了!
镜中映出的,是我!
是我此刻站在地下室杂物间的身影!姿势,角度,分毫不差!
镜中的‘我’双手高举橡木锤,脖颈青筋暴起——但锤头瞄准的并非镜面,而是镜框下方紧贴地面的阴影!我的视线死死锁住那里,仿佛水泥地下埋着比镜子更可怖的东西。
而我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那把橡木锤,被我留在了楼上的工作室里!
灯光再次剧烈闪烁,然后猛地熄灭了一瞬。
绝对的黑暗。
当灯光挣扎着重新亮起时,我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镜面。
镜中那个举着锤子要砸碎什么的“我”,动作凝固在最高点。而那张属于我的脸上,充满了......一种混合着极端恐惧和疯狂毁灭欲的扭曲表情。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照出我身后——那片堆满杂物的黑暗角落。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那面布满灰尘的镜面下方边缘,靠近冰冷水泥地的地方,赫然印着几个带着湿痕的模糊印迹。
像是指印。
指印共有五个,指尖全部朝向镜框内侧,刮擦的痕迹深深嵌入木纹,仿佛有谁曾拼命想从镜面内部扒开一条缝隙逃出来。
冰冷,彻骨的冰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限。
时间似乎凝固了。只有头顶那盏垂死挣扎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暗,每一次闪烁,都让镜中那个举着锤子,面容扭曲的“我”变得更加狰狞,每一次明暗交替,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松开,带来一阵眩晕。
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映出的身后黑暗,也仿佛更加浓郁,更具威胁。
身后......
一股带着腐朽尘土气息的冰冷气流,极其轻微,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拂过我的后颈。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头皮猛地一炸,仿佛有无数冰凉的虫子在上面爬过。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不敢回头,一丝一毫都不敢。
镜子里,那个“我”凝固的恐怖表情,那双死死盯着我身后黑暗的眼睛,就是最清晰的警告。
嗡——
头顶的灯泡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灯光猛地暴涨了一下,刺得人眼睛生疼。就在这一瞬间,借着这强烈的光线,我死死盯住镜中“我”瞳孔的倒影!
在那极度放大扭曲的瞳孔深处,在那片映照出我身后的黑暗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个不成形的模糊轮廓,比最深沉的阴影还要暗沉。它紧贴着堆叠的杂物,像是蜷缩着,又像是......正要伸展。
一股被逼至绝境后的歇斯底里,化作一瞬间的疯狂猛地攫住了我。我要结束它!立刻!现在!
目光扫过周围,我一把抓起旁边看起来早已经锈迹斑斑的撬棍!比起锤子,它更尖锐,更致命!
“给我碎啊!!!” 我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用尽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力量,将撬棍尖锐的楔形尖端,对准镜面涟漪中心那张狰狞的脸,用尽全身的蛮力,狠狠捅刺下去!
“哗啦啦啦啦——!!!”
这一次,是玻璃彻底爆裂,震耳欲聋的尖啸!
整个镜面如同被引爆的冰层,瞬间炸裂成千万片!
巨大的冲击力将碎裂的镜片、剥落的银膜、腐朽的木屑混合着尘埃,像一场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暴风雪,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几片锋利的碎片擦过我的脸颊和手臂,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要炸开,握着撬棍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一片狼藉,巨大的镜框空洞洞地立着,像一张被挖去眼珠的脸。
然后,我的目光,凝固在脚下。
满地都是镜子冰冷的碎片。
而在每一片稍大一些的碎片上——
都映照着我。
不是此刻狼狈喘息,惊魂未定的我。
每一片碎片里,都清晰地凝固着同一个瞬间:
我,双手高高抡起橡木锤(不是撬棍!),面容因极致的暴怒和毁灭欲而扭曲狰狞,正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砸去的那个动作! 那个动作被精准地捕捉,然后定格在每一块碎裂的镜面上,如同无数个被切割重复的噩梦瞬间。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所有碎片中的“我”——那些定格在毁灭瞬间的倒影——它们的眼睛,无一例外,都没有看向自己砸落的目标,而是齐刷刷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骇和绝望,死死地......
死死地聚焦在镜子前方——那聚焦点并非实体,而是一片更深沉的蠕动着的黑暗,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虚空。
也就是此刻,正低头看着碎片,真实的我所站的位置之后!
仿佛在那个方向,存在着某种让所有“镜像”都感到终极恐惧的东西。
脚下的敲击声,在镜子碎裂的巨响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
咚!咚!咚!咚!咚!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密集!如同无数个拳头,在黑暗的地底深处,疯狂地捶打着地狱之门!声音不再局限于一点,而是......仿佛从地下室的各个角落,同时响起!
声音里夹杂着新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像是沉重的拖拽声,又像是无数指甲在粗糙表面疯狂刮擦。
冰冷的死寂,伴随着满地重复着毁灭瞬间的倒影目光,以及地底深处狂暴的敲击声,如同最粘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整个世界。
灯光骤然熄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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