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骨香
调香室厚重的橡木门合拢,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昂贵的恒温系统无声运转,将空气维持在最适宜油脂分子舞蹈的微凉。千百种气息悬浮其中——保加利亚玫瑰凝滞的甜媚,爪哇广藿香沉郁的土腥,喜马拉雅雪松冷冽的木质调——它们本该是这方天地的主宰,构成一曲和谐而昂贵的嗅觉交响。
然而此刻,一种更古老、更蛮横的力量,正从紫檀香案中央那只拳头大小的鎏金狻猊香炉中,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
那是“渊梦”。
烟雾并非寻常的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到近乎液体的深琥珀色,如同融化的蜜糖,又像凝固的黄昏。它们从狻猊口中缓缓吐出,并不急于上升,反而在冰冷的空气中沉甸甸地流淌缠绕,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
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随之充盈了每一寸空间。
初闻是深海巨藻断裂时溢出,带着矿物质腥咸的汁液气息,随即化为沉船朽木在千年水压下渗出,甜腻到令人心头发慌的腐朽暗香,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滑腻,如同巨兽鳞片擦过岩石的触感,直接烙印在嗅觉神经的末梢。
我屏住呼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衬。那里,贴身藏着一枚寸许长的暗褐色骨片。它非金非石,触感温润又带着一种深海般的寒意,表面布满细密如蛇鳞的天然纹路——渊梦的核心,“蛟骨”。每一次触碰它,指尖都会传来一阵仿佛来自深渊的微弱脉动。
香炉对面,赵公子半瘫在昂贵的丝绒沙发里。这位以挑剔和玩世不恭闻名的纨绔,此刻双目失焦,瞳孔扩散,嘴角挂着一丝孩童般无知无觉的涎水。他昂贵的丝绸衬衫领口被自己无意识扯开,露出苍白的脖颈,上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间歇性地轻微抽搐,像一条离水后濒死的鱼。
“赵公子?”我试探着轻唤,声音在粘稠的香雾里显得沉闷而遥远。
他没有回应,甚至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他的全部精神,仿佛已被那袅袅的琥珀色烟雾彻底攫取吞噬,沉入某个凡人无法窥探的深渊幻境。
时间在调香室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又像是一个世纪,赵公子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力从深水中拖拽而出,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直勾勾地钉在香炉上方盘旋的烟雾上!
他的眼神变了。那不再是人类对未知的好奇或沉溺的迷醉,而是一种原始冰冷,带着非人贪婪的攫取欲!更令我后背瞬间爬满寒意的是,就在他瞳孔剧烈收缩的刹那,在那片扩散又凝聚的深黑之中,我分明瞥见了一点针尖般细小,一闪而逝的幽绿竖线!
如同冷血爬行动物的眼睛,在烟雾的迷障后,惊鸿一瞥。
“嘶——”赵公子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前倾,双手痉挛般抓向空中的烟雾,仿佛要攫取那虚幻的极致欢愉。“水……”一个嘶哑干涸的字眼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渴望,“好大的水……它在等我!在叫我!”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动作带着一种不协调的僵硬和狂躁,踉跄着扑向调香室角落里那座装饰用的,养着几尾锦鲤的汉白玉小喷泉。他双膝“咚”地一声砸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浑然不觉疼痛,整个头颅迫不及待地,以一个近乎凶猛的姿势埋进了那不足半尺深的水中!
“咕噜噜……”
水面剧烈地翻腾起浑浊的气泡。昂贵的锦鲤惊恐地甩尾逃窜。赵公子的肩膀在水下剧烈地耸动,不是挣扎,而是一种贪婪到近乎兽性的啜饮和沉浸!
水花溅湿了他昂贵的西装,在地面洇开深色的水渍。
我冲过去,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拽离。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滑腻,仿佛他皮肤下正渗出某种看不见的粘液。一股带着水腥和腐烂藻类气息的浓重味道,从他湿透的头发和衣领间散发出来,与“渊梦”的异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
“赵公子!够了!”我低喝,用尽全力才将这个陷入癫狂的男人从水中拔出来。
他瘫软在地,剧烈地呛咳着,水从他口鼻中不断涌出。他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惨白的脸上,眼神依旧涣散,带着一种溺水者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沉的失落。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冰冷竖瞳,已然消失无踪,仿佛只是烟雾和光影制造的幻觉。
“水……”他失神地喃喃,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被水浸透的昂贵地毯,“还不够深……要更深……它在那里……” 他抬起头,用一种混合了极度渴望和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再给我一些香!更多!我要回去!回到那里去!”
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怨毒,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我违背祖训,将稀释后的“渊梦”秘密提供给这些寻求极致刺激的上流宾客,类似的情景便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上演。
只是这一次,那竖瞳的惊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心底那层名为侥幸的薄冰。
祖父枯槁的面容和临终时那声嘶力竭的警告,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猛地撞回脑海:“祖训……嫡系血脉……特定仪式……一生……仅限三次……是锁!是锁啊!明川……别碰!别……” 那只抓着我手腕,布满老年斑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留下几道带着腐朽气味的深红色血痕。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我,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却又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最终也没能说完,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彻底僵硬。唯有那几道血痕和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烙印般刻在我记忆深处。
“锁”?锁住什么?锁住这令人欲-仙-欲-死的极致幻境?还是……锁住别的东西?
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将失魂落魄浑身湿透的赵公子交给门外等候的助理。
“赵公子有些醉了,带他去休息室换身衣服,好好照顾。” 助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训练有素地没有多问,搀扶着依旧喃喃着“水…深渊…”的赵公子离开了。
厚重的橡木门再次合拢,将那令人作呕的水腥味和赵公子残留的癫狂气息隔绝在外。
调香室里只剩下“渊梦”那沉甸甸如同活物的琥珀色烟雾,以及我剧烈的心跳声。我走到香案前,狻猊口中最后一丝烟雾正依依不舍地消散。
我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香炉温热的炉壁,感受着那残留着的,依旧令人心悸的异香能量。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我的心脏。它冰冷滑腻,带着深海般的诱惑。
“明川少爷,城西李家的公子……” 管家老钟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凝重。他没有推门进来,只是隔着厚重的门板通报,仿佛这间调香室是某种不可轻易踏入的禁地。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怎么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蜷缩,那枚藏在袖中的蛟骨碎片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脉动。
“……走了。” 老钟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今早,佣人发现他在……主卧的浴缸里。水……放满了,溢了一地。人……是坐着的,头埋在水里。” 他的描述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脸上……带着笑,很……满足的那种笑。”
“砰!”
我手肘撞翻了香案上一个盛着昂贵精油的琉璃瓶。瓶子摔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并未碎裂,但里面如同凝固血液般暗红的玫瑰精油汩汩流出,瞬间浸染了一大片昂贵的波斯手工地毯,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但这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第七个。这是第七个。
李公子那张年轻苍白,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笑意的脸在我眼前闪过。三天前,他就在赵公子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同样沉溺在“渊梦”制造的幻境里,发出过梦呓般的赞叹:“太美了……方少,你这香……简直通神!我看见了……无边的海……宫殿!它在呼唤我!我感觉……我本就应该在那里!在水里!……”
他的声音,他沉溺时脸上那种非人的迷醉,他最后“满足”的笑容……所有画面在我脑中疯狂搅动,混合着赵公子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竖线,祖父临终时恐惧的眼神,以及此刻地毯上蔓延的如同血迹般的暗红精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冲到角落的铜质洗手盆前,对着冰冷的珐琅釉面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喉咙。
水。
又是水。
浴缸。
满足的笑容。
溺亡。
这一切绝非巧合!
一个可怕冰冷的结论,如同深渊中浮出的巨兽,无可辩驳地清晰呈现在我面前:稀释后的“渊梦”,不是钥匙,是钓钩!它引诱着使用者,让他们沉溺于某种与“水”、与“深渊”相关的恐怖幻境,最终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祭给水!
祖训……嫡系血脉……特定仪式……一生三次……祖父嘶喊的“锁”……这些碎片疯狂地撞击着我的思维。
难道,完整的“渊梦”,在特定仪式和限制下,反而是安全的?而稀释版,却成了释放某种致命诅咒的催化剂?这诅咒的目标,就是唤醒使用者灵魂深处某种与“蛟”相连的……印记?让他们成为通往那个恐怖深渊的桥梁?
我猛地拧开镀金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冲下。我掬起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浇灭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和混乱。冰冷的水流顺着脸颊滑落,带来短暂的清醒。
抬起头,水珠模糊了视线。我看向洗手盆上方那面镶嵌着繁复洛可可花纹的银边圆镜。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交织着惊惶、疲惫和一丝被巨大诱惑扭曲的狂热。水珠沿着他紧抿的嘴角滑落。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镜中自己的手腕。为了掬水,衣袖滑落到了手肘。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冻结。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在我左手腕内侧,靠近脉搏跳动的地方,一小片皮肤的颜色变得异常。不再是健康的白皙或疲惫的暗黄,而是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那区域微微隆起,呈现出清晰的紧密排列的鳞片状纹理!边缘微微翘起,在洗手盆上方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湿冷滑腻的非自然角质光泽!如同某种冷血生物的鳞片,悄然寄生在了我的皮肉之下!
“嗡——!”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在我颅腔内被狠狠撞响。镜中那张苍白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我猛地抬起左手,凑到眼前,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触碰向那片异物。
触感冰冷坚硬,还有些光滑。带着一种深海岩石般的湿气。指尖划过那微翘的鳞片边缘,带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触摸蛇蜕般的滑腻感。
这不是幻觉!不是污垢!它是活的!它长在我的身体上!
“啊——!”一声被扼杀在喉咙深处的惊叫终于冲口而出。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手,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调香架上,瓶瓶罐罐一阵叮当作响。
“少爷?”门外传来老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询问。
“没……没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调。我死死捂住左手腕,仿佛要将那片恐怖的鳞片硬生生按回皮肤里去,同时慌乱地将丝绸衬衫的袖口用力拉下,盖住那可怕的证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片冰冷坚硬的异物,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蛟骨……是那块蛟骨!长期接触核心原料……我,正在变成和那些溺亡者一样的东西?不,可能更糟!我是调制者!是源头!祖训……那该死的祖训!它锁住的,到底是什么?!
夜色如粘稠的墨汁,沉甸甸地覆盖着古老的苏家大宅。白日里浮华喧嚣的调香室和宾客盈门的厅堂,此刻只剩下空旷的回响和死寂。唯有风穿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叹息。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走廊里无声地游荡。手腕内侧那片青鳞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如同一个冰冷邪恶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身体的异化和那步步紧逼的深渊。恐惧和一种病态到想要探究最终真相的渴望,如同两条毒蛇,在我体内疯狂地撕咬缠斗。
不知不觉,脚步将我带向了宅邸深处,那间尘封已久,就连佣人都不敢轻易靠近的家族调香秘库。包裹着铜皮的厚重橡木大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黄铜巨锁。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尘封香料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阴冷霉味。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转身离开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噼啪声,伴随着一股焚烧皮革和纸张的焦糊味,混杂着一丝带着水腥气的异香,从秘库厚重门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
有人在里面烧东西!
心脏猛地一缩。
我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在冰冷墙壁的阴影里,侧耳倾听。秘库内没有灯光,只有火焰跳跃时发出的不稳定的橘红色光芒,透过门缝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焚烧的声音持续着,偶尔夹杂着一声低沉压抑的咳嗽。
是谁?在烧什么?
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老钟!只有他掌管着家族秘库的所有钥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想干什么?销毁证据?掩盖什么?关于“渊梦”?关于那些溺亡者?还是……关于我身上正在发生的异变?
我强忍着擂鼓般的心跳,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挪到秘库大门旁。透过一道稍宽的门板缝隙,我向内窥视。
秘库深处,巨大的紫檀香案前。老钟佝偻着背,蹲在一个燃烧着的铜盆前。跳跃的火光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庙宇里一尊饱经沧桑又带着几分诡异的神像。
他正将一叠叠泛黄的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以及一些陈旧的羊皮卷轴,面无表情地投入盆中跳跃的火焰里。纸张迅速蜷曲焦黑,直到化为灰烬,升腾起带着墨臭和奇异水腥的烟雾。
火光摇曳,照亮了他伸向火盆的手。就在他将一叠厚厚记录投入火焰的瞬间,他挽起的袖口滑落了一截!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火光清晰地映照出他枯瘦的手腕和小臂!在那布满褶皱的老人斑点的皮肤上,赫然覆盖着大片大片青黑色的湿滑鳞片!那些鳞片比我手腕上的更大更厚,而且颜色更深,紧密地排列着,边缘如同锋利的刀片,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如同淬毒金属般的幽光!它们一直蔓延到袖管深处,仿佛一件与生俱来的冰冷鳞甲!
管家老钟……这个在苏家服务了超过四十年,看着我长大,沉默得像块磐石的老仆……他的身上,竟然也布满了这种非人的鳞片!而且程度远比我的要深得多!他不是受害者!他早就……早就被侵蚀了?!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我四肢僵硬,几乎无法思考。就在这时,盆中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爆响。
老钟的动作停顿了。他没有回头,但那佝偻的背影似乎瞬间绷紧,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警觉。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双在火光映照下的眼睛,不再是平日里的浑浊和恭顺。瞳孔深处,两点针尖般细小的妖异幽绿色竖瞳,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毫无感情地穿透门板的缝隙,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惊愕,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深不见底的冰冷,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
“少爷,” 老钟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粗糙的砂纸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清晰地穿透门板,钻进我的耳朵里,“您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老人的流畅。火光在他布满鳞片的手臂上跳跃,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他一步步向门口走来,脚步无声无息,如同踩着粘稠的淤泥。
“您看到了。” 他的声音更近了,带着火盆的灼热和焚灰的焦臭,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浓烈阴冷水腥气。“这些……都是枷锁。无用的枷锁。” 他停在门后,隔着厚重的橡木,那冰冷的竖瞳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祖训……三次点燃完整‘渊梦’……” 他嘶哑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力,“不是限制。是……钥匙。是唯一能打开‘门’,看清‘渊’的真容,理解我们……真正归宿的钥匙。”
他覆盖着鳞片的枯槁手掌,轻轻按在了门板内侧。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命运宣判般的沉重。
“您已经用了两次,少爷。” 幽绿的竖瞳在门缝后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最后一次……点燃它。真正地、完整地……点燃它。您会看到……我们来自何处。我们……终将归去。”
“那里……才是永恒的渊梦。”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老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祖训是钥匙?完整的“渊梦”通向的不是幻境,而是“真容”?是“归宿”?老钟手臂上那些如同盔甲般的深色鳞片,我手腕上那片冰冷的异物……它们指向的,是一个比溺亡更恐怖万倍的终极真相?
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但同时,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源自那块不断脉动的蛟骨的,无法抗拒的黑暗诱惑,如同深渊的回响,开始在我灵魂深处疯狂鼓噪。那诱惑冰冷滑腻,带着无与伦比的宏伟和归属感,它许诺的不是死亡,而是某种……超越凡俗的永恒的“回归”。
最后一次点燃……最后一次……
我挣扎着爬起,像个梦游者,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扇散发着焦糊味和水腥气的秘库大门,逃离了老钟那双非人的冰冷竖瞳。走廊的黑暗吞噬了我,但手腕上那片青鳞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刻骨。
它在发热,在脉动,在无声地催促。
调香秘库深处,隔绝了尘世最后一丝光线与声响。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堆满古老香料罐和蒙尘器具的架子上,又反弹回来,形成空洞的回音。厚重的橡木门已在身后紧闭,老钟那双幽绿的竖瞳仿佛仍烙印在视网膜上,无声地催促着。
紫檀香案上,那只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鎏金狻猊香炉,如同沉眠的异兽,静默地等待着最后的祭品。
我摊开掌心。
那枚寸许长的暗褐色蛟骨碎片静静躺在那里,非金非石,触感温润又带着刺骨的深海寒意。它表面的鳞状纹路在秘库唯一一盏长明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物般微微起伏呼吸。一种源自血脉的冰冷而宏大的呼唤,正透过这小小的骨片,越来越清晰地撞击着我的灵魂。它在渴望火焰,渴望释放,渴望……回归。
最后一次点燃。
祖训的终点。
老钟口中的“钥匙”。
指尖因为极致的紧张和那深入骨髓的诱惑而剧烈颤抖。我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刀,刀锋冰冷。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水腥和焚灰气味的空气灼烧着肺部。刀尖抵上左手腕内侧那片冰冷的青鳞。
嗤——
一丝细微的如同割开坚韧皮革的声响。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奇异冰冷的麻木感。一股散发着微弱青绿色荧光的粘稠液体,如同活物般从割开的鳞片缝隙中缓缓渗出,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古老而阴冷的水腥气。这就是“渊梦”完整配方中,最终,也是最核心的引子——调香师血脉中,被唤醒的“蛟性”之血。
我颤抖着,将几滴散发着荧光的粘稠血液滴入狻猊炉腹中早已备好的,混合了数十种名贵香料的黑色膏脂之上。血液接触膏脂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滚油泼雪。
一股比以往任何稀释版都要浓烈百倍的异香轰然爆发!
那不再是单纯的致幻香气,它带着一种蛮横如同实质般的生命威压,混合着深海巨兽的腥臊,沉船宝藏的腐朽甜腻以及某种……浩瀚无垠,冰冷星空的寂寥感!
点燃特制的缠绕着银丝的长香寸。橘红色的火苗,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如献祭般的姿态,凑近了那团混合了蛟骨粉末、古老香料和我自身异血的膏脂。
轰——!
没有烟雾升腾的过程。
一团浓稠得如同液态深渊的墨绿色的“火焰”瞬间在狻猊口中爆燃开来!它无声地咆哮翻滚,却诡异地没有丝毫热度,反而散发出刺骨到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深寒!秘库内的光线被这墨绿的“火焰”彻底吞噬扭曲,空间仿佛瞬间塌陷,坠入一个粘稠冰冷,没有边际的黑暗水渊。
我的意识,如同被巨浪打碎的舢板,瞬间被这墨绿色的“渊梦”彻底吞噬溶解。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被碾碎重塑。
我看见了。
无垠的黑暗。
冰冷刺骨。
粘稠厚重如同液态的水银。
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永恒的沉寂和……饥饿。
一种超越时空,吞噬万有,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饥饿感。它是这片黑暗水渊本身,是构成它的基本法则。无数闪烁着幽绿光芒的“意识尘埃”——那些曾沉溺于稀释版“渊梦”最终溺亡的灵魂——如同被卷入黑洞的光线,无声无息地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被撕扯溶解,直到被完全同化,成为那永恒饥饿的一部分。他们的满足笑容,原来只是被彻底吞噬前,意识被终极归属感欺骗的残像。
这才是“渊”。
不是梦境。
是存在。
是本体。
是蛟骨所归属的早已超越血肉形态的终极意志!
它盘踞在精神与时空的夹缝深处,一个冰冷黑暗,吞噬灵魂的维度!稀释版的“渊梦”,不过是它投向物质世界的诱饵,唤醒人类灵魂深处那点源自远古的,属于“蛟”的,渴望回归深渊的“印记”坐标,最终将灵魂拖回这永恒的食粮之渊!
而完整的“渊梦”,在血脉之血的指引下,是真正的坐标锚定,是意识层面的……朝圣与回归!
一股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无上宏伟的归属感,如同亿万载冰川融化的洪流,瞬间冲刷过我的意识。渺小、恐惧、挣扎……这些凡俗的情绪,在这浩瀚冰冷的永恒面前,如同尘埃般可笑。
回归!融入这永恒的黑暗与冰冷!成为那宏大饥饿的一部分!这才是……归宿!
意识在沉沦,在欢呼,在主动拥抱这终极的冰冷。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消融于那片粘稠的墨绿色无声燃烧的“火焰”中时,秘库角落里,那面蒙着厚厚灰尘,等人高的古老水银镜,不知被哪里的气流拂过,灰尘簌簌落下。
镜面中,映出香案前最后的情景:
那个穿着昂贵丝绸衬衫的年轻男人,背对着镜子,头颅微微仰起,身体以一种仿佛献祭般的奇异姿态舒展着,迎向狻猊炉中喷涌而出的墨绿色“火焰”。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处的衣袖滑落。
镜面清晰地映照出那片手腕内侧的皮肤。
哪里还有什么孤立的青鳞?
整个手腕,连同小臂裸露的部分,已经彻底被紧密排列的青黑色鳞片所覆盖!那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贪婪地向着手肘、向着肩膀、向着脖颈……向着全身疯狂蔓延!在墨绿色“火焰”诡异光芒的映照下,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如同淬毒金属般的冰冷幽光。
镜中人的嘴角,在意识彻底沉沦于黑暗前的最后一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弧度,精准地复刻了李公子、赵公子,以及所有溺亡者脸上,那抹最终凝固的极致满足的微笑。
狻猊炉中的墨绿色“火焰”无声地摇曳了一下,如同深渊满足的叹息。
秘库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唯有镜中那覆盖着青鳞,凝固着诡异笑容的影像,在最后一缕异香消散前,成为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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