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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营:万历战场上的无面童谣


万历二十一年的朝鲜,冬末的寒气比倭寇的刀还要锋利,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只想把灵魂都缩成一团。

坡州附近,一座被战火舔舐得只剩下残骸的寺庙,勉强成了我们这一营残兵败将的窝。

山墙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窟窿,像被打瞎的眼睛,茫然又怨毒地瞪着灰蒙蒙的天。几根焦黑的梁柱歪斜地支着,勉强撑起一片能遮点雨雪的顶棚,寒风在里面打着旋儿,呜呜咽咽,分不清是风哭还是鬼嚎。

我是陈火旺,辽东来的老兵油子,命硬,阎王爷嫌硌牙,在朝鲜这鬼地方啃了快一年的泥巴雪水,还没被收走。

此刻正轮到我值守后半夜,抱着我那杆磨秃了缨子的长枪,缩在背风的墙角,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身上那件破棉袄,早被湿冷的寒气浸透,硬邦邦的,裹在身上跟铁皮似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就是这时候钻进鼻子的。

不是尸臭,那味儿我熟,战场上闻得够够的了。也不是什么烂木头烂泥的霉味。它……带着一丝铁锈气,若有似无,混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像一根冰冷的线,直直刺进喉咙深处。

我猛地吸了吸鼻子,那味道又淡了,仿佛只是个错觉。但喉咙里残留的那点微腥的锈气,却像生了根,挥之不去,勾得胃里一阵翻腾。

“妈的……”我低低骂了一句,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想把这股邪门的恶心感压下去。

这破庙,从我们扎进来那天起,就没安生过。先是伙夫老赵头,非说半夜起夜时,看见伙房角落的阴影里蹲着个人影,穿着破烂的朝鲜白布衣裳,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老赵头壮着胆子吼了一声,那人影才慢腾腾地转过来——一张脸煞白,五官像是用淡墨潦草画上去的,模糊不清,眼窝的位置,只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老赵头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跑回来,人高马大的汉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好几天没缓过劲。

这事儿还没掰扯清楚,更邪乎的就来了。营里那口唯一的水井,打上来的水,开始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跟刚才钻进我鼻子里的那股味儿一模一样。起初谁也没在意,以为是井底的铁器锈了,或是附近的矿脉渗水。可喝着喝着,不对劲了。那味道喝进嘴里还不明显,一旦顺着喉咙滑下去,就像吞了一把带着血腥气的冰冷生锈铁屑,刮得嗓子眼发紧,胃里也跟着一阵阵地往上顶酸水。营里几个肠胃弱的,喝了没两天就开始上吐下泻,面如金纸。

然后是粮袋。分发糙米饼子的时候,总有人惊叫一声,像被火燎了手似的猛地缩回手。凑过去一看,伸进米袋深处的手抽出来,指尖上往往沾着点灰白色的干硬冰冷的东西。不是米粒,也不是砂石。那东西形状怪异,带着点弧度,边缘锐利。胆子大的,比如我,捡起来捏在指间仔细看——分明是人的指甲盖!边缘还带着点干涸发黑,类似血迹的污渍。冰冷坚硬,透着一股子死气,仿佛刚从冻僵的尸体上剥落下来。每一次摸到这东西,指尖都会残留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滑腻感,像摸过冰冷的蛇鳞,非得在裤腿上狠狠蹭几下才能勉强压下那股钻心的寒意。

再后来,就是这夜里站岗时听到的童谣了。

起初是风,呜呜咽咽。可听着听着,那风里就掺了别的东西。声音很轻,很飘忽,断断续续,像从很远的地底钻出来,又像是贴着耳朵根子在哼唱。调子古怪,带着一种黏腻的有些不自在的欢快,词儿完全听不懂,但那种独特生硬的发音腔调,分明就是倭语!歌声的位置也飘忽不定,一会儿像是在塌了顶的藏经阁那边,一会儿又像是从我们旁边那排堆满破烂杂物,平时根本没人去的营房里传出来。

“又来了……”旁边紧挨着我的新兵蛋子王二狗,声音抖得不成调,脸白得跟死人一样,眼珠子惊恐地乱转,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身子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汗毛根根倒竖,在昏暗的月光下清晰可见。

我也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后脑勺,头皮阵阵发麻,后背凉飕飕的,像有无数冰冷的虫子贴着脊梁骨在爬。那童谣声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里发毛,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死死攥住了心脏。

“怕个卵!”我低声呵斥,给自己也壮胆,“风吹破窗纸!再瞎咧咧,老子抽你!”

王二狗被我吼得一哆嗦,不敢再吭声,但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冷气呛得肺管子生疼。妈的,这地方真不能待了!我握紧了手里的长枪,冰凉的枪杆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感,目光却死死锁定了声音来源——旁边那排死寂的空营房。那童谣声,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从那排黑洞洞的门窗里渗出来。

“走!跟我过去看看!”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能等了,再让这鬼东西这么唱下去,营里非得炸营不可。

我猛地站起身,长枪一挺,枪尖在晦暗的月光下划过一道微弱的寒光。王二狗吓得一个趔趄,差点瘫倒在地,被我一把揪住后脖领子硬拖起来。

“废物!跟上!”我低吼着,心其实也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地上,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如同擂鼓,敲在自己的心坎上。

那排营房像一排张着大口的怪兽,门板早已朽烂,歪斜地耷拉着。我示意王二狗举高手里那盏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气死风灯。昏黄摇曳的光线艰难地撕开门口浓重的黑暗,只能照亮一小片布满灰尘和杂物的地面。童谣声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孩子,正躲在某个角落,旁若无人地哼唱。

“谁!滚出来!”我厉声大喝,声音在空旷的营房里撞出沉闷的回响,反而显得更加空洞。

童谣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我和王二狗带着恐惧的粗重喘息声,还有那盏破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哔剥声。

我紧握着长枪,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营房。眼睛在昏暗中极力搜寻。地上厚厚的灰尘,清晰地印着我们刚踩进来的新鲜脚印。但就在靠近屋子中央的一小片空地上,在那厚厚的积灰上,赫然印着几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非常小,清晰得如同刚刚印下,形状分明是赤足孩童的脚丫,沾满了泥水,一路歪歪扭扭地延伸向营房最里面堆满破筐烂席的角落,然后……消失了。

墙角只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杂物,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一股冰冷的寒气猛地窜上我的脊梁骨。刚才那童谣声,绝不是幻觉!王二狗“噗通”一声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鬼……有鬼……”他瘫在地上,双眼失神,只会反复念叨这两个字。

这事儿捂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营官张百户那张本就因战事不顺而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此刻更是黑得像锅底。他坐在临时充作签押房的破败大殿里,身下的破旧太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面前站着几个昨晚同样听到童谣,被吓得够呛的士兵,还有面无人色的王二狗。我作为老兵和“目击者”之一,也被叫来问话。

“装神弄鬼!定是倭寇派来的妖人忍者在营中作祟!”张百户一巴掌重重拍在面前那张缺了角的破桌子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我们几个,“扰乱军心,罪该万死!传令下去,各队严查!加派双岗!再有人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老子砍了他的脑袋祭旗!”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营里的气氛非但没有安定,反而绷得更紧了,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明哨暗哨增加了许多,士兵们巡逻时都紧握着武器,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暗角落,彼此之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然而,那些诡异的现象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像被这紧张的气氛催生滋养了一样,愈发嚣张起来。

井水的铁锈味浓得化不开,简直像在喝生锈的铁水,营里已经没人敢直接喝那井水了,宁肯多跑几里路去远处的山涧取水。粮袋里的指甲盖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一袋米里能摸出好几个,冰冷坚硬,带着死亡的气息。那倭语的童谣,也不再局限于深夜,有时黄昏,甚至阴沉的午后,也会毫无征兆地在空营房、塌墙根、甚至伙房的烟囱附近飘起来,断断续续,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恐慌如同瘟疫,在营地里无声地蔓延。士兵们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惊惧。一些神经脆弱的,已经开始私下里烧香拜佛,或是偷偷在衣襟里缝上不知哪里求来的,歪歪扭扭写着符咒的黄纸。

真正的引爆点,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降临了。

雾气浓得化不开,像粘稠的、冰冷的乳汁,沉甸甸地压在营地上方。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只有灯笼模糊昏黄的光晕在雾气中摇曳,如同鬼火。

值哨的是几个胆子比较大的老兵,包括曾经在碧蹄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刘大膀子。据离得稍远的另一个哨兵说,下半夜,浓雾深处突然传来刘大膀子变了调的、充满极度惊骇的嘶吼:

“鬼娃!穿倭人衣服的鬼娃!”

紧接着就是几声杂乱的、兵刃出鞘的呛啷声和沉重的奔跑脚步声,朝着营寨外围那片黑压压的松树林冲去。等附近的士兵闻声举着火把冲过去时,只看到浓雾被搅动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几支熄灭的火把和一把脱手掉落的腰刀。刘大膀子他们几个人,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在浓雾笼罩的松林深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搜山的士兵就在松林边缘,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松树下,发现了刘大膀子。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头微微歪向一侧。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惊恐的表情,相反,那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安详,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如解脱般的笑意,仿佛在睡梦中被抽走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只是他的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毫无生气的青灰。

营里最好的仵作(其实就是个懂点跌打损伤的老郎中)被叫来验看。当他把刘大膀子的头轻轻扳向前倾时,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在刘大膀子粗壮的脖颈后面,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赫然有一个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的伤口。那伤口极其细微,边缘异常平整,没有红肿,也没有血迹渗出,只留下一个微小深色的孔洞。凑近了细看,孔洞周围的皮肤颜色比别处略深一点,像是被极细的冰针刺入过,残留下一丝细微的冻结痕迹。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弄的?”旁边一个士兵声音发颤地问。

老郎中眉头拧成了疙瘩,枯瘦的手指在那伤口边缘轻轻按了按,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怪哉……无血无毒,干净得不像是人间的凶器所为。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吸走了所有生气……”

寒意,比朝鲜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绝不是倭寇忍者能弄出来的东西!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被诅咒了一样。那晚和刘大膀子一起追出去、侥幸没被当场发现的另外两个士兵,也相继在站岗或执行巡逻任务时,以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离奇死亡。都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倒下,脸上带着诡异的安详,颈后留下那个细小冰冷的针孔。

整个营地彻底笼罩在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之中。士兵们眼神涣散,走路都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白天的营地也如同鬼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张百户的咆哮和弹压,此刻显得苍白无力。死亡的阴影,不再是战场上刀枪无眼的恐惧,而是一种阴冷未知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邪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站在签押房那张破桌子前,看着张百户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把心一横:“大人!这事邪门,绝不是倭寇忍者那么简单!让俺试试!俺老家辽东,深山老林子多,萨满跳神的玩意儿,俺小时候多少听过看过些皮毛!兴许……能看出点门道!”

张百户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乎想从我脸上挖出点什么。营里接二连三的离奇死亡,已经让他的威信和掌控力摇摇欲坠。

最终,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动了动,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得厉害:“……陈火旺,你去查。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但是……”他猛地加重语气,带着一股狠厉,“嘴巴给老子闭紧点!再有乱传乱说的,动摇军心,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有了这尚方宝剑(虽然是纸糊的),我立刻行动起来。我没要帮手,这种事,人多反而添乱。我把自己关在营里堆放杂物的角落,翻出我那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几乎从不离身的破旧褡裢。里面没值钱东西,只有几样老物件:一个巴掌大小、蒙着鞣制过的小羊皮,边缘缀着几个生锈小铜环的旧手鼓,鼓槌是用老山桃木削的;几根颜色暗淡、看不出年头的兽骨;还有一小捆用红绳扎着的,风干得发黑的草药根子,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山里邪气重,这些东西能避邪。以前当笑话,现在,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口要命的血井。我找伙夫要来一个干净的水桶,亲自打了一桶水上来。昏黄的灯笼光下,水面浑浊,看不真切。我凑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铁锈混合着微腥的味道,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直冲脑门,呛得我一阵干呕。我强忍着,用手指沾了点水,放在舌尖舔了一下。一股浓烈的腥锈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伴随着一种仿佛带着怨恨的冰冷感,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立刻翻江倒海。这水,已经不是简单的铁锈味了,它带着一种……活物的怨恨气息。

接着,我找到了负责分发粮草的军需官,一个胆小怕事的小老头。他哆哆嗦嗦地把我带进存放粮袋的库房。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米粮的霉味和灰尘味。我让他找出最近几次发现过“指甲”的粮袋,仔细翻查。大部分袋子都很普通。就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角落甚至打着补丁的旧麻袋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把它倒提起来,用力抖了抖,又伸手进去仔细摸索袋壁的每一寸角落。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其微小的硬硬凸起。不是米粒,也不是砂石。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了抠,一小片薄如蝉翼,颜色灰白,近乎和麻袋内壁融为一体的东西被我抠了下来。

是一片指甲!

比之前发现的都要小,边缘也更薄、更锐利,带着那种熟悉的冰冷死气。我把它捏在指尖,那股滑腻的寒意再次传来。但我的目光,却被那指甲脱离后、麻袋内壁补丁边缘处露出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吸引了。那里,似乎藏着一点别的、颜色更深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

顾不上那令人作呕的滑腻感,我用手指更用力地去抠那片补丁的边缘。终于,一小片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颜色灰白质地柔韧的东西被我剥落下来。不是麻布,也不是纸。我把它凑到灯笼下仔细辨认——是桦树皮!薄得几乎透明,上面用极细的笔触,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缠绕的线条和符号,构成一个极其复杂怪异的图案。那墨迹不是普通的黑,透着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凑近了闻,一股令人作呕的淡淡甜腥气钻入鼻孔——是血!干涸发黑的血!

这绝不是明军的东西!这阴森诡异的画风,这带着血腥的符咒……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倭寇!而且是懂邪门歪道的倭寇!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把这片染血的桦树皮符咒小心地包好收起。线索开始汇聚了。我立刻想到了那些离奇死亡的士兵,还有那些诡异的现象。它们似乎都指向一个源头——那批在碧蹄馆之战后补充进来的伤兵!

这批人大概有二三十个,被单独安置在寺庙后进一处相对完整的偏殿里养伤。我借口查看伤员恢复情况,走了进去。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金疮药和伤口腐烂混合的怪味。大部分伤兵都蜷缩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有的昏睡,有的睁着眼睛发呆,眼神空洞麻木。他们身上都缠着肮脏的布条,渗着黄褐色的脓血。气氛死气沉沉,只有偶尔几声痛苦的**打破沉寂。

然而,就在我跨进门槛的瞬间,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攫住了我。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凝滞感。仿佛殿内的空气比外面沉重粘稠了数倍。那些醒着的伤兵,动作都异常缓慢僵硬。

一个正在试图给自己胳膊伤口换药的伤兵,抬起手臂的动作,关节仿佛生了锈的机括,一顿一顿的,极其不自然。另一个靠墙坐着的伤兵,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脖子极其缓慢,如同木偶般一格一格地转过来,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看得人心里发毛。

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极其单调,大部分是呆滞和茫然,几乎看不到痛苦、悲伤或者对未来的焦虑。

这太不正常了!

经历过碧蹄馆那种炼狱的人,要么是刻骨铭心的恐惧,要么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要么是失去战友的悲伤……绝不该是这样一片死水般的麻木!

我走到一个看起来伤势较轻,神志似乎也清醒些的伤兵旁边,他叫李栓柱,以前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算是脸熟。我蹲下身,尽量放平语气:“栓柱兄弟,好点没?碧蹄馆……那地方,真他娘的是个鬼门关啊,你们能从那边冲出来,命是真硬!”

李栓柱原本呆滞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看向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风箱:“嗯……是……命大。我们从……从北面那条山沟……摸出来的……倭寇……没几个……没几个守那儿……”

“北面山沟?”我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地方好啊!听说有条小路能通到坡州方向?你们运气真不错!”

“是……是小路……”李栓柱眼神又有些涣散,喃喃地重复着,“雾大……路滑……倭寇……没看见我们……”

我心头疑云大起。碧蹄馆的地形,我虽然没亲历,但撤退后听不少幸存的老兵详细描述过。北面?北面是倭寇大将宇喜多秀家本阵所在!重兵云集,根本没有什么生路山沟!那条所谓的“小路”,在地图上根本就是一片陡峭的绝壁!

我找了个借口离开偏殿,立刻去找营里另外几个同样是从碧蹄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核实。我找到王老蔫,一个右臂被倭刀砍残了的老兵,问他:“老王,碧蹄馆北面,有条能通出来的山沟小路?李栓柱他们好像是从那儿跑出来的。”

王老蔫正用左手费劲地卷着旱烟,闻言一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极其古怪的表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北面?山沟小路?”他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喷了出来,“扯他娘的臊!老子当时就在北面山口顶着!宇喜多家那帮龟孙子的铁炮(火枪)队就架在坡上!那地方,连只耗子都钻不过去!哪来的山沟小路?那是绝壁!掉下去摔成肉泥的绝壁!”

我又问了几个人,说法大同小异。碧蹄馆北面,是公认的绝地!根本不存在什么生路!

矛盾!巨大的矛盾!李栓柱他们的记忆,与其他幸存者的记忆,存在着根本性的、无法解释的差异!他们描述的战场景象也透着诡异——雾特别大?可其他幸存者都说那天是难得的晴天!倭寇没看见他们?在重兵把守的绝地?这怎么可能!

疑点如同冰冷的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这些“伤兵”,他们声称的经历,与真实的地理和战况完全对不上号!他们的记忆,难道被篡改了?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是“李栓柱”他们了?

我回到自己的铺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外冒。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收敛尸体的辅兵,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绰号“闷葫芦”的小个子,畏畏缩缩地蹭到我旁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陈……陈哥……俺……俺收殓刘大膀子他们几个的时候……发现个怪事……”

我精神一振:“说!”

闷葫芦咽了口唾沫,眼神惊恐地左右瞄了瞄:“俺……俺给他们擦洗身子的时候,发现……发现他们几个……死的前一两天……好像……好像特别……特别平静?脸上……没啥害怕的样子了……就……就跟……就跟……卸下了啥千斤重担似的……看着……看着有点……有点……安生?”

卸下重担?安生?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刘大膀子死时脸上那诡异的安详笑容!还有之前摸到的冰冷指甲、听到的童谣、那队“伤兵”呆滞麻木的眼神……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潜行的毒蛇,猛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难道……难道那些诡异死亡的士兵,他们的死,对他们自身而言,竟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让我浑身汗毛倒竖。我必须找到更多证据!突破口,或许就在这座寺庙本身!它被废弃前,供奉的到底是什么?

我拿着那盏昏暗的灯笼,开始在破败的寺庙废墟里仔细搜寻。断壁残垣,倒塌的神台,碎裂的砖瓦。在原本应该是正殿神龛位置的废墟深处,我费力地搬开几块沉重的、雕刻着模糊莲花纹饰的断石。下面压着一堆碎木和泥土。我用枪杆拨开杂物,在厚厚的尘土和碎木屑下面,露出一个半埋着的、用粗糙青石雕刻的基座。这应该是某个神像的底座,虽然残缺,但还能看出一点轮廓。

我蹲下身,拂去底座上厚厚的尘土。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在青石底座靠近地面的凹陷处,积着一小滩已经变得粘稠发黑的东西!是血!虽然干涸了,但那暗红的颜色和特有的腥气绝不会错!而且,这血迹看上去还很新鲜,绝不是寺庙荒废时留下的旧痕!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血迹的旁边,在坚硬的青石表面上,刻着几道极其古怪的划痕!那划痕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像是用尖锐的石头或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根本不成字形,反而透着一股原始、充满怨毒和绝望的疯狂气息!

这绝不是朝鲜文字,也绝非汉字!更像是某种……垂死挣扎的诅咒!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刻痕。指尖传来石头的冰冷坚硬,以及刻痕边缘的粗糙感。就在我凝神细看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嗡”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声音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被强行扭曲撕裂的怨毒!

“呃……”我闷哼一声,只觉得脑袋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心脏狂跳不止,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是这石头!是这血迹和刻痕!它们在“说话”!它们在无声地嘶吼着某种被亵渎、被污染的愤怒!

我强忍着眩晕和不适,死死盯着那青石底座和上面发黑的血迹,还有扭曲的刻痕。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脑海:土地!城隍!这座庙,在被倭寇焚毁前,供奉的极可能是守护一方水土的朝鲜土地神祇(或许就是本地城隍)!这些血迹和刻痕,是某种仪式留下的?是供奉?还是……亵渎和污染?

倭寇的邪术……被污染的伤兵……充满怨念的异象……还有这被玷污的土地神基座……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名为“邪异”的线,猛地串了起来!

就在我心神剧震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偏殿那边,一个“伤兵”正慢吞吞地挪到门口,似乎想出来透口气。他动作极其迟缓,抬腿迈过那道并不高的门槛时,那条受伤的腿抬起的角度异常僵硬,膝盖几乎没有弯曲,整个动作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提拽着完成的,如同……提线木偶!

一股寒意,比朝鲜最深的雪还要冰冷,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碰撞融合,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我颤抖着从褡裢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那片染血的桦树皮符咒,又拿出那枚冰冷滑腻的指甲盖,最后,目光落在那蒙着羊皮的手鼓和几根兽骨上。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脑海中迅速成型。必须验证!必须在那“无面小孩”再次出现时,抓住机会!否则,下一个颈后留下冰针孔的,不知道会是谁!

我找到了张百户。他正焦躁地在签押房里踱步,眼里的血丝更多了。我把我的发现——粮袋夹层里的血符,伤兵记忆的矛盾,死亡士兵死前的“平静”,神像底座的新鲜血迹和诅咒刻痕,以及伤兵那木偶般的动作,隐去了那脑海中的“嗡鸣”,挑重点快速说了一遍。最后,我死死盯着他:

“大人!这些东西,绝不是巧合!是倭寇的邪术!那批碧蹄馆回来的‘伤兵’,他们有问题!大问题!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倭寇用邪法弄出来的活尸傀儡!井水的铁锈味、粮袋里的指甲、夜里的童谣、杀人的无面小孩……全都是他们身上带的‘脏东西’引来的!是倭寇的邪咒和咱们这地方的土地神(或者怨气)在打架!再不想法子,咱们整个营都得被这‘脏东西’吞了!”

张百户的脸色由黑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种死灰。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营里的异状和接连的死亡,早已超出了常理,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早已动摇。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要怎么做?”

“引它出来!”我斩钉截铁地说,“就在今晚!那东西(无面小孩)‘回收’邪力的目标,是那些‘伤兵’身上快失效的邪术力量!我们就在偏殿附近设伏!我需要人手,不多,五六个胆子大、口风紧的!还要火油、硫磺、硝石!越多越好!这些东西至阳至刚,专克阴邪秽物!”

张百户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怀疑,但最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好!陈火旺!老子信你一回!人,火油,硫磺,老子给你!但今晚,必须给老子弄出个结果来!是鬼是怪,揪出来!否则……”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是!”我抱拳领命,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成了!但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夜幕,如同饱吸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甸甸地笼罩下来。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时隐时现,吝啬地撒下一点微光。风停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腥气,吸进肺里,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寺庙后进,偏殿附近。这里远离营寨中心,更加破败荒凉。我挑选的六个敢死队员,都是营里出了名的胆大心细,手上沾过血的老兵。此刻,他们按照我的布置,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偏殿周围几处断墙和倒塌的梁柱后面。每个人身边都放着几个装满火油、混合了硫磺硝石的陶罐,手里紧紧攥着引火的火折子。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刺鼻的味道,混合着无处不在的铁锈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我自己,则藏身在偏殿侧面一堵半塌的矮墙后面,离偏殿那扇破败的门只有几步之遥。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破布上,摆放着那面蒙着羊皮的小鼓,几根颜色暗沉的兽骨,还有那枚冰冷滑腻的指甲盖。那染血的桦树皮符咒,被我贴身放着。我的左手边,放着一柄出鞘的腰刀,刀身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寒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年。偏殿里死寂无声,那些“伤兵”似乎都陷入了沉睡,或者只是保持着那种木偶般的静默。埋伏点的老兵们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只有夜风吹过废墟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紧绷的神经快要达到极限时——

来了!

没有任何征兆,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预兆地从偏殿方向弥漫开来!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带着黏腻欢快腔调的熟悉倭语童谣声,飘飘渺渺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不再飘忽不定,而是无比清晰地,如同贴着耳朵根子哼唱一般,从偏殿那扇黑洞洞的门窗里传出来!

“来了!准备!”我用气声对着周围低吼。

几乎在我声音落下的同时,偏殿那扇破败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只有比外面更浓重的黑暗。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那黑暗的门缝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它的轮廓。那是一个孩童般的身形,大约只有五六岁孩子那么高。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和服!深色的布料,上面印着模糊褪色的花纹,在黑暗中如同干涸的血迹。它背对着我,面向偏殿里面,似乎正对着那些沉睡(或静默)的“伤兵”们。

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它的头。

那小小的头颅缓缓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一格一格地转动着。它转动的角度极其诡异,完全超出了正常孩童脖子的活动范围,仿佛脖子可以随意旋转。当它终于将“脸”转向我藏身的矮墙方向时——

没有脸!

或者说,本该是脸的位置,是一片绝对光滑,如同剥了壳的熟鸡蛋般的惨白!

没有任何五官的起伏!

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洞平面!

那惨白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晕,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黑暗。一种难以形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矮墙的遮挡,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头皮炸裂,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极度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喉咙像是被堵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跑,但理智告诉我,动一下,就是死!

那无面的惨白“脸”似乎“注视”了我一刹那,又或许只是一个错觉。它缓缓地转了回去,重新面对着偏殿里面。那诡异的童谣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了,带着一种天真又怨毒的腔调,在死寂的夜里回荡。

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剧烈的疼痛暂时驱散了那冻结灵魂的恐惧!

“动手!”我用尽肺里的空气,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同时,右手抓起那根老山桃木削成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在面前那面蒙着羊皮的手鼓上!

咚!

沉闷而怪异的鼓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鼓声震荡开,撞在那弥漫的阴冷气息上,竟激起了一圈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微涟漪!

那无面小孩的身影,在鼓声响起的瞬间,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那哼唱的童谣声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尖锐走调!

“杀!”埋伏在四周的老兵们,早已被恐惧和压抑逼到了极限,听到我的号令,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怒吼!他们猛地从藏身处跃起,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狠狠砸向脚边的陶罐!

轰!轰!轰!

耀眼的火光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冲天而起!混合着火油、硫磺和硝石的陶罐猛烈炸开,炽热的火舌疯狂舔舐着黑暗,刺鼻的浓烟滚滚升腾!硫磺专克阴邪,那刺鼻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如同灼热的浪潮,狠狠冲击着那阴冷的邪气!

“啊——!!!”

一声非人的尖啸,猛地从那无面小孩的方向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无数根生锈的铁针狠狠刮擦着耳膜,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怨毒!它矮小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剧烈地扭曲晃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它身上那件破烂的和服,在硫磺火焰的灼烧下,竟然冒起了丝丝缕缕诡异的黑烟!

“打它!别让它跑了!”我嘶吼着,舌尖的剧痛和鼓声似乎给了我一丝对抗那冻结灵魂之凝视的勇气。我有节奏地疯狂敲击着那面手鼓!咚!咚!咚!鼓声并不激昂,反而带着一种古老苍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驱邪韵律。

每一次鼓槌落下,我都感觉自己的手臂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异常沉重,但鼓声震荡开,确实让那无面小孩扭曲的身影更加剧烈地颤抖,发出的尖啸也越发凄厉!

一个离得最近、胆子最大的老兵,姓赵,绰号“赵大胆”,看到那东西似乎被火和鼓声压制住了,热血上头,怒吼一声,挺起手中的长矛,一个箭步就朝那在火光中扭曲的黑影狠狠刺去!

“不要!!”我目眦欲裂,嘶声大喊!

晚了!

那无面小孩猛地停止了尖啸和扭动。它那光滑惨白的“脸”瞬间转向扑来的赵大胆!没有眼睛,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比刚才凝视我时还要冰冷、还要怨毒百倍的“目光”,如同万载玄冰凝聚的尖锥,狠狠刺向赵大胆!

赵大胆的动作,连同他脸上那股子狠厉和决绝,瞬间凝固了!他的身体保持着前冲挺刺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眼神里的光彩迅速熄灭,只剩下凝固了的无边恐惧。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赵大胆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无声无息,软绵绵地向后倒了下去,“噗通”一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脸上,竟然也浮现出那种和刘大膀子他们如出一辙的诡异而安详的微笑!

火光映照下,他那粗壮的脖颈后面,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一个细小如针尖,边缘平整,微微泛着冰霜般冷光的孔洞,清晰可见!

“老赵!”旁边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赵大胆的惨死,如同冷水浇头,瞬间让其他红了眼的老兵们清醒过来,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们,纷纷惊恐地后退。

“别靠近它!用火!用火封住它!”我声嘶力竭地大吼,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和寒意,更加疯狂地敲击着手鼓!咚咚咚!鼓点密集如雨!左手抓起那枚冰冷滑腻的指甲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向面前那面小鼓的鼓面!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那枚指甲盖在接触鼓面的瞬间,竟然如同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同时冒起一股腥臭刺鼻的淡淡黑烟!一股更加猛烈,带着痛苦和怨毒的意念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我的意识上!我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差点喷出来,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敲鼓的手臂更是剧痛钻心,仿佛骨头都要被震碎!

就在我拍碎指甲盖的瞬间,那无面小孩发出一声更加凄厉,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尖啸!

它矮小的身影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仿佛遭受了重创!弥漫在它周围的、那粘稠得如同实质的阴冷气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震荡起来,颜色也瞬间变得稀薄了许多!它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火光的灼烧、硫磺气息的侵蚀和鼓声的震荡,身影猛地一晃,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速度快得如同鬼魅,朝着营寨外围那片黑沉沉的松林方向疾掠而去!转眼就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充满怨毒的尖啸余音,在夜空中袅袅回荡。

“追……”一个老兵下意识地喊道,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别追了!”我喘着粗气,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站起来,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丝,声音嘶哑,“追不上的!先……先处理里面!”

偏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举着火把围拢过来的士兵,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那些“伤兵”,横七竖八地躺在稻草铺上。其中七八个,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扭曲着,关节呈现出不可能的翻转角度,像被无形巨力蹂躏过的破布娃娃。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却早已涣散,嘴巴大张着,凝固着无声的、极度惊恐的呐喊。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一块块迅速扩散的紫黑色尸斑,整个场面是让人触目惊心!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从殿内汹涌而出,冲得人头晕目眩!

“呕……”有人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这……这他妈是刚死的?”一个老兵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尸斑……怎么会这么快?!”

“他们……他们早就死了!”另一个士兵指着其中一个扭曲的尸体,惊恐地叫道,“看他的伤!胳膊上那道口子!肉……肉都烂透了!都生蛆了!这绝不是这两天的新伤!”

火光下,那具尸体手臂上包扎的布条散开,露出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早已腐烂发黑,甚至能看到里面蠕动的白色蛆虫!这绝不是几天内能形成的伤势!这分明是死了至少十天半月以上才会有的腐烂程度!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些所谓的“伤兵”,根本就是一群行走的尸体!一群被邪术操控的活尸傀儡!

而剩下的那十几个“伤兵”,则蜷缩在角落里,或者呆呆地坐在原地。他们身上没有出现可怕的尸斑和腐烂,但眼神却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呆滞麻木,而是一种极致的空洞和茫然。他们的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仿佛两口干涸的枯井,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和生气。身体也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如同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和腐臭味,似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只是“存在”着,如同被遗弃在角落里,那没有生命的物件。

整个偏殿,如同一个刚刚开启的巨大坟墓。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目光扫过那些扭曲腐烂的尸体和眼神空洞的“幸存者”,最后落在了那扇被无面小孩推开的门上。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危机暂时解除了?不,只是撕开了真相的一角!那个操控一切的倭寇邪术师,还在暗处!这些眼神空洞的“伤兵”,他们到底是什么?是尚未失效的傀儡?还是被彻底掏空了魂魄的空壳?营地的“污染”,真的随着无面小孩的退去和部分傀儡的崩溃而清除了吗?那井水的铁锈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营官张百户带着一队亲兵,举着火把,脸色铁青地冲到了现场。浓烈的腐臭和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眉头紧锁。当他借着火光看清殿内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扭曲腐烂的尸体、眼神空洞如同木偶的“幸存者”时,饶是他见惯了战场血腥,瞳孔也不由得猛地一缩,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

他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狠狠刺向我,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陈火旺!这……就是你说的‘解决’?!”

我张了张嘴,舌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喉咙干涩发紧。真相?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关于活尸傀儡和被篡改记忆的真相?说出来,军心立刻就会彻底崩溃!

“……回大人,”我低下头,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倭寇妖人潜入作祟,已被我等用火攻惊退……这些……这些兄弟,是……是被妖术所害,不幸罹难……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我的目光扫过那些眼神空洞的“幸存者”,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们,还能算“兄弟”吗?

张百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息,又缓缓扫过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和呆滞的“幸存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都带着铁锈和腐臭的味道。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传令!倭寇妖人已退!妖法已破!将这些……殉国的兄弟,好生收敛,就地焚化,以免疫病!其余人等……”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眼神空洞的“伤兵”,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冷硬,“……受妖法所惊,神志未复,集中看管,好生将养!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违令者——斩!”

“是!”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应道,声音却毫无底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藏的恐惧。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士兵们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将那几具扭曲腐烂的尸体拖出偏殿,在远离营地的空地上架起柴堆,泼上火油。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裹挟着难以形容的焦臭气,在夜空中弥漫开,久久不散。剩下的那十几个眼神空洞的“伤兵”,如同温顺的羊群,被驱赶着,集中到了营寨最角落一个原本堆放杂物的破棚子里。他们动作僵硬,毫无反应,任由士兵推搡着。棚子门口被派了双岗看守,士兵们紧握着兵器,眼神警惕而复杂地看着里面那些如同人偶般静坐不动的身影,仿佛看守的不是袍泽,而是一群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怪物。

处理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换来的是更深的死寂和更加沉重的压抑。营地里弥漫着消毒用的生石灰味,焚烧尸体的焦臭味,以及那始终挥之不去的淡淡铁锈腥气。士兵们默默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人交谈,眼神躲闪,动作机械,整个营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压抑的呼吸声证明着活人的存在。

我疲惫不堪地靠在一段断墙下,身上的棉袄被冷汗和血渍浸透,冷得像铁。手臂因为过度敲鼓而酸痛得抬不起来,舌尖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地疼。看着士兵们麻木地将生石灰撒在焚烧过尸体的灰烬上,看着角落那个被严密看守的破棚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脚底蜿蜒而上,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战争,不仅夺人性命。它更在扭曲存在本身。那些棚子里的“人”,他们曾经是谁?现在又是什么?一具具被邪术掏空了灵魂、仅剩空壳的行尸?他们……还有救吗?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隐藏在暗处的倭寇邪术师,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这座营地的“污染”,那井水里的铁锈味,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真的随着大火和无面小孩的退去而消散了吗?

就在我思绪纷乱、被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冻得几乎麻木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我旁边。

是营里那个老军医。他负责给伤兵看病,自己也瘸了一条腿,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沧桑和疲惫。此刻,他浑浊的老眼望着远处焚烧尸体的灰烬堆上袅袅升起的最后几缕青烟,又缓缓移向那个关押着“幸存者”的破棚子。他的眼神空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终极恐怖的绝望。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我的耳膜:

“碧蹄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刺灵魂深处。

“……我们……真的有人……活着回来了吗?”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寒意、所有的疑惑和恐惧,在这一刻,被这句轻飘飘的问话,彻底引爆!

碧蹄馆……那些“突围”的伤兵……他们的记忆是假的!他们是傀儡!那……其他所谓的“幸存者”呢?那些我们亲眼看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起喝酒骂娘,一起舔伤口的“活人”呢?包括我自己?包括张百户?包括眼前这个老军医?

我们……真的活着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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