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灵
第1章 镇.瓷.影
暮色如釉,缓缓浸透了桃花镇。白日里灼灼其华的桃林,此刻花瓣边缘已卷起一丝颓败的焦褐,在渐深的青灰天光下,显出几分沉沉的倦意。青石板路被最后一抹残阳染成暗金,又迅速褪为冷硬的青黑。炊烟从鳞次栉比的黛瓦屋顶间袅袅升起,却被沉甸甸压下来的暮气压得有些滞涩,懒懒地飘散在微凉的空气里,混着水岸边湿泥和草木的气息。
小镇边缘,溪水转弯处,孤零零立着一座低矮的泥坯小屋。屋顶茅草杂乱,墙壁斑驳,唯一一扇窄小的木窗紧闭着,像一只拒绝窥探的独眼。这便是陶翁的居所。当镇子中心的茶馆酒肆尚有人声,这里已是死水般的沉寂。黄昏,是阴阳交泰、万物影影绰绰的时辰,也是陶翁无声无息开始他活计的时辰。
更夫老赵头,提着昏黄的灯笼,敲着梆子,沿着溪岸巡更。他的梆子声敲得又慢又沉,仿佛也沾染了这黄昏的粘稠。当他例行公事般走近那小屋时,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几乎是屏着呼吸。就在他即将绕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那紧闭的木窗缝隙里——一丝幽蓝的光,无声地渗了出来。
那光极微弱,却冷得刺骨,像坟地深处飘忽的鬼火,又似深潭底下某种活物窥伺的眼。它不似烛火的暖黄,也不像油灯的昏黄,是一种纯粹、冰冷、不属于人间烟火的蓝。老赵头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他死死攥住梆槌,指节发白,再不敢多看一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小屋的阴影,仿佛背后有看不见的利爪即将攫住他的脚踝。梆子声彻底哑了,只有他粗重惊惶的喘息,撕裂了黄昏的寂静。
茶馆里,油灯的光晕驱不散角落里沉积的昏暗。茶客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话题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溪边那座孤零零的泥坯屋。
“……真邪性,”杂货铺的刘掌柜嘬了一口粗茶,声音含混,眼睛瞟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昨儿晌午,李二愣子那浑人,喝多了黄汤,不知死活地凑到那窗缝底下,想瞅个稀奇。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屏息,脖子不自觉地前伸。
“就一眼!”刘掌柜伸出枯瘦的食指,重重一点桌面,“人当场就瘫了,裤裆都湿透!抬回来时脸白得跟糊窗纸似的,眼珠子直勾勾瞪着屋顶,嘴里就反复叨咕:‘活了…都活了…蓝的…在哭…’ 直到后半夜才缓过劲儿,问他看见了啥,死活不肯说,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直发怵。”
“哼,何止是活?”对座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悠悠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镇东头张员外家祖传的薄胎美人瓶,前些日子被小孙子摔得粉碎,捧去时,那真真是一撮齑粉啊!可抬回来呢?”老者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瓶身连一丝头发丝般的裂璺都没有!浑圆一体,光洁如新,那釉色,竟比摔之前还要润透几分!这…这是人间的能耐?”
角落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面皮焦黄的中年人——专替人跑腿打听消息的“包打听”——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森森的寒气:“人间的能耐?嘿!你们可曾见过他修补的那些‘玩意儿’?有些个碎瓷片,花纹邪乎得很,根本不是咱大唐朝、甚至不是西域胡商带来的样式!弯弯绕绕,看久了头晕眼花,像…像虫子爬,又像…像水里泡烂了的符咒!偏生他都能给粘上!那些东西,补好了就收在他那黑屋子里,从不示人。那屋子…”他打了个寒噤,声音几乎成了气声,“夜里偶尔飘出的光,就是那种蓝森森的…还夹着一种声儿,细细的,像蚊子哼,又像…像好多人在深井底下哭…”
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哔剥”轻爆了一下,火苗不安地跳动,将几张惊疑不定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陶翁和他那间只在黄昏后亮起幽蓝光晕的小屋,如同长在桃花镇边缘一块无法剜除的毒疮,是这表面宁静古意下,一滩讳莫如深、却又被所有人默许存在的污秽与不祥。他是小镇的禁忌,是深夜里一个冰冷而确凿的谜,是必要之恶。
这份死水般的“宁静”,在柳府千金柳依依坠楼的那一刻,被彻底砸得粉碎。
消息如同带着血腥味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桃花镇。柳家那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宅邸,此刻彻底乱了套。下人们面无人色,脚步仓惶得如同没头苍蝇,压抑的哭泣声和惊惶的低语在回廊庭院间嗡嗡作响,搅得人心头发慌。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慌,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柳府深处,那座精致华美的三层绣楼,此刻成了灾难的中心。楼前围着一圈噤若寒蝉的丫鬟仆妇,目光都惊恐地投向二楼那扇洞开的雕花木窗——窗棂断裂,朱漆剥落,凄惨地耷拉着,像被巨兽撕开的一道伤口。一只云纹锦缎的绣鞋遗落在窗下的花圃里,沾满了泥污。
绣楼内室,更是死寂得令人窒息。名贵的苏绣帐幔无力地垂着,金兽香炉倾倒在地,冷掉的香灰泼洒出来,混着一种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柳依依静静地躺在锦被堆中,曾经顾盼神飞的明眸紧闭着,长睫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弯绝望的阴影。她像一件被彻底打碎、又被粗暴拢在一起的珍贵薄胎瓷器,处处透出濒死的脆弱。双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完全背离人体常理的角度扭曲着,胸腔微微塌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破碎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有细细的血沫子渗出来,染红了雪白的中衣领口。
几位被连夜从县城甚至州府重金请来的名医,此刻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面色灰败,眼神躲闪,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们低声急促地交换着意见,话语里充满了“骨碎”、“内腑重创”、“气若游丝”、“药石罔效”等令人绝望的词句。每一次摇头,都让室内本就稀薄的空气更冷一分。
柳承宗,桃花镇首富,柳依依的父亲,就僵立在女儿床榻三步之外。仅仅一夜,他仿佛被抽走了十年精血。原本保养得宜、红润富态的脸庞此刻沟壑纵横,一夜之间爬满了灰败的死气,连鬓角都彻底染上了霜雪。他死死地盯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那双曾经精光四射、惯于在算盘珠子和账簿间游移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赤红和空洞的绝望,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浇上冰水的荒原。巨大的哀恸和暴怒在他体内冲撞,使得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废物!一群废物!”柳承宗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破裂,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扫过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名医,那目光里的狂怒和戾气,几乎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管家福伯,一个跟随柳承宗大半辈子的精瘦老人,此刻也是老泪纵横,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深重的哀戚。他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靠近暴怒的主人,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老爷…老爷息怒…或许…或许还有…还有一条路?”
柳承宗布满血丝的眼珠猛地转向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说!”
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光是提起那个名字就会招来不祥:“镇子边上…溪水拐弯那地方…那位…陶…陶翁?”
“陶翁?”柳承宗一怔,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那些流传在镇民口中,被添油加醋、半真半假的诡异传说——黄昏后紧闭的门窗、能让齑粉复原的神技、幽蓝的微光、深渊般的哭泣嗡鸣…瞬间涌入脑海。那是一个被敬畏包裹着的禁忌,一个象征着未知与不祥的符号。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和寒意。
然而,目光再次触及床上女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微弱得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巨大的父爱和绝望瞬间碾碎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管他什么禁忌不祥!只要能换回依依一线生机,便是让他把灵魂卖给阎罗王,他也毫不犹豫!
一股孤注一掷的、近乎病态的疯狂火焰,猛地从柳承宗那双绝望的眼底腾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理智和迟疑。那火焰炽热、扭曲,带着毁灭一切障碍的力量。
“备轿!用最软最稳的!把库房里那匣金子带上!快!”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劈裂,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请陶翁!抬着小姐去!”
暮色四合,桃花镇彻底沉入一片浓重的青灰。最后一丝天光在西边天际挣扎着,被黑暗无情地吞噬。溪水在寂静中流淌,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柳承宗一行,如同送葬的队伍,沉默而压抑地出现在溪边的小径上。四个健壮的家丁,步履沉重而谨慎,抬着一顶铺了厚厚锦褥的软轿。轿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里面躺着命悬一线的柳依依。柳承宗亲自跟在轿旁,一手紧紧抓着轿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上,里面是足以买下半个桃花镇的金锭。管家福伯和丫鬟小翠紧随其后,小翠脸色惨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身体因恐惧和担忧而微微发抖。所有人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黄昏笼罩下的死寂,又像是在畏惧着即将面对的那个存在。
陶翁那座孤零零的泥坯小屋,在渐深的暮色里如同一个蹲伏的阴影,轮廓模糊不清。窗缝里,没有一丝光透出,死寂得如同坟墓。
柳承宗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冰冷的湿气似乎要冻结他的肺腑。他上前一步,抬起手,却发觉自己的手臂竟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定了定神,用尽全身力气,叩响了那扇斑驳、似乎随时会腐朽剥落的木门。
“笃,笃笃。”
叩门声在死寂的黄昏里显得格外突兀、空洞,带着一种叩问幽冥般的诡异感。溪水的流淌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溪畔桃林的细微呜咽。
柳承宗的心沉了下去,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上来。他咬着牙,加重了力道,再次叩门。
“笃!笃笃!”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狂暴的绝望即将冲垮他最后一丝理智时——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木头在痛苦**的摩擦声响起。那扇紧闭的木门,竟向内拉开了一条缝隙。缝隙后面,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怪兽张开的口。
一个身影,几乎与那黑暗融为一体,缓缓浮现出来。
陶翁。
他比任何传言中描述的更加枯槁。瘦削的身形裹在一件看不出本色的旧布袍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和某种更深重的东西反复犁过,皮肤是毫无生气的灰败,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珠,空洞地嵌在深陷的眼窝里,里面似乎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枯寂。
然而,当柳承宗急切地示意家丁掀开轿帘,露出软轿中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柳依依时——
陶翁那双浑浊不堪、仿佛蒙着厚厚尘埃的死寂眼珠,骤然间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如同两把沉寂千年的锈剑,在接触到鲜血的瞬间骤然苏醒,发出刺耳的铮鸣!那光芒里混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仿佛在无边无际的绝望沙漠中骤然发现了唯一的绿洲;但更深处,却翻涌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重到骨髓里的痛苦和悔恨,浓烈得几乎要将他枯槁的身体当场撕裂!
他那双如同枯枝般、布满老茧和深刻裂纹的手,猛地剧烈颤抖起来,痉挛般蜷缩又张开,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粗糙的门板,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气息,如同深潭底下的暗流,瞬间从他身后的黑暗小屋中弥漫开来,缠绕上在场每一个人的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
柳承宗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心头猛跳,但他救女心切,顾不得许多,猛地将手中沉重的紫檀木匣向前一递,匣盖因他的动作“啪”地弹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在晦暗暮色中依旧反射出沉重黄光的金锭:“陶翁!求您!救我女儿一命!这些…这些金子,权当诊金!不够,柳某倾家荡产也……”
陶翁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那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黄金上。他的视线,如同生了锈的铁钩,死死地、贪婪地、痛苦地钉在软轿里的柳依依身上。那目光穿透了少女苍白的面容,在她纤细的脖颈、微微起伏的胸口、无力垂落的手腕处……几个极其细微、旁人根本不会在意的位置——一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浅褐色小痣,一个指关节处旧伤的微凸痕迹——反复流连、停顿。每一次目光的停顿,他枯槁的脸颊肌肉都会随之痛苦地抽搐一下,仿佛那些地方不是少女的肌肤,而是烧红的烙铁,在灼烫着他早已腐朽的灵魂。
就在柳承宗绝望地以为对方会拒绝时,陶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他望向天际那最后一线扭曲的、泛着诡异紫红色的残霞,那霞光映在他浑浊的眼底,像干涸的血污。接着,他又猛地低下头,目光再次死死锁住柳依依那破碎的身体,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审判。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溪水声、风声,甚至心跳声,似乎都被冻结了。
最终,一个嘶哑、干涩得如同两块锈铁摩擦的声音,从那枯槁的身躯里艰难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和一种非人的决绝:
“人…留下。”
他的目光扫过柳承宗和他身后惊惶的众人,那浑浊眼珠深处透出的冰冷,比溪水更寒。
“钱…拿走。”
枯枝般的手指,指向了远离小屋的方向。
“所有人…离开。”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森然。
“明日…再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猛地从洞开的门内汹涌而出!离门最近的小翠,浑身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恐惧像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在陶翁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一道幽蓝的、冰冷的光晕,微弱得如同幻觉,一闪即逝,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邪异。
柳承宗的身体晃了晃,巨大的压力几乎将他压垮。他看着女儿毫无生气的脸,又看看陶翁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疯狂与痛苦的眼眸,一股源自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在那如山父爱和孤注一掷的绝望驱使下,他终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软轿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那扇吞噬光线的门扉。柳承宗一步三回头,看着那扇门在陶翁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暮色,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恐惧。沉重的紫檀木匣被遗弃在冰冷的门外地上,黄金的光芒在暮色中显得如此廉价而可笑。
小屋彻底关闭,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第2章 裂·补·畸
晨光,本该是驱散黑暗、带来生机的使者。但在柳府特意为陶翁清出的那间西厢房里,白昼的降临却如同揭开了一**棺材的盖子,透出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厚重的墨绿色锦缎帘幕将窗户遮得严丝合缝,连一丝最微弱的天光都无法渗入。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吸一口,肺腑都感到滞涩。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长明灯在角落摇曳,豆大的昏黄光晕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房间深处衬得更加幽深难测,如同怪兽蛰伏的咽喉。
柳依依,像一具精致的人偶,无声地躺在房间中央宽大的紫檀木雕花床上。锦被簇拥着她,愈发显得那张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昨日坠楼后的破碎姿态,双腿扭曲,胸口塌陷,如同一尊被顽童失手摔碎的珍贵薄胎瓷塑,只差最后一步就要彻底散落成齑粉。
柳承宗被管家福伯和几个健壮家丁死死拦在门外。隔着厚重的门板,他焦躁不安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里回荡,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一夜之间苍老得如同风干的树皮,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女儿的名字,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老爷…老爷…陶翁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老迈的身体竭力阻挡着主人,每一次触碰都能感受到柳承宗衣袍下肌肉因绝望和愤怒而绷紧的震颤。
厢房内,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一种更庞大、更阴冷的死寂。
陶翁站在床边。褪去了昨日暮色中枯槁老者的模糊轮廓,在白日里这刻意营造的幽暗下,他更像一尊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石像。灰败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眼珠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那目光,死死钉在柳依依身上,不是医者望闻问切的审视,而是匠人打量一件亟待修复的、价值连城的残器,带着一种混合了极端渴望与巨大痛苦的贪婪。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虚空,用那嘶哑铁锈摩擦般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出去。”
房间里仅剩的两个柳府派来听候差遣的粗使婆子,早已被这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和陶翁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寒意吓得腿脚发软。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房门在她们身后“咔哒”一声紧紧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生人气息。
绝对的寂静降临了。只剩下床上柳依依微不可闻的、时断时续的破碎呼吸声。
陶翁枯槁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秃鹫。他那双布满深刻裂纹和厚茧的手,缓慢而郑重地伸向怀中——并非去触碰柳依依,而是掏出了一个用某种暗沉、毫无光泽的织物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包裹被一层层掀开。当里面的东西彻底暴露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时,空气似乎都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那不是人间的工具。
它们躺在陶翁摊开的手掌上,几件奇形怪状的器物。材质非金非玉,更像是某种凝固的、冰冷的黑暗本身,却又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极其微弱的、令人不适的幽蓝和污绿光晕。其中一件像是一把刻刀,但刀身并非直线,而是由无数个极细微的、不断向内旋转收缩的锯齿状多面体构成,看久了仿佛整个视野都被它吸进去,头晕目眩。另一件如同数根极其纤细、半透明的银丝纠缠盘绕成的奇异几何体,那些银丝并非静止,而是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频率在极其微弱地蠕动、颤抖,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高频的“嘤嘤”声,像是来自深渊的虫豸低语。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棱角尖锐的多棱“镜片”,内部仿佛封存着混沌的星云,不断变幻着无法形容的暗色流光。
仅仅是看着它们,小翠(她此刻正屏息凝神地贴在门外,透过一道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门板缝隙向内窥视)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空间错位感袭来。她眼前的景象似乎晃动了一下,房间的角落仿佛不自然地折叠了一下,又迅速复原。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外部气温,而是从骨髓深处、灵魂深处骤然爆发出来,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团浓郁的白气——房间的温度,正在以非自然的速度急剧下降!
陶翁动了。他枯瘦的手指以一种与其衰老外表完全不符的、精准到近乎残酷的敏捷,拈起了那把不断“旋转”的刻刀状工具。他没有去碰触柳依依的身体,而是将“刀尖”悬停在少女塌陷的胸口上方,约莫三寸的虚空之中。
然后,他开始了。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偏执狂般的专注。那非金非玉的工具在虚空中划动、勾勒、按压……每一次落下,空气中便骤然爆开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到刺穿耳膜的“噼啪”声!
那声音,像是最纯净的水晶被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掰断,又像是极薄的冰层在无法承受的压力下瞬间碎裂!每一次“噼啪”响起,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小翠的太阳穴,让她眼前发黑,头痛欲裂。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伴随着这虚空中的碎裂声,柳依依的身体内部,清晰地传出了与之呼应的、密集而粘稠的声响!
“咔哒…咔哒…喀啦…咯咯…”
那是骨骼!是柳依依断裂粉碎的腿骨、肋骨、臂骨…正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在少女的身体内部自行接合、归位、摩擦!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进行,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正在柳依依的皮囊之下,粗暴而精准地拼凑着一件人形的瓷器!这声音与虚空中那“噼啪”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来自地狱深处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协奏曲。
在这双重恐怖声响的交织下,柳依依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那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双腿,如同被无形的模具强行扳动,正缓缓地、僵硬地恢复着正常的姿态。塌陷的胸腔,像被充气般,一点点地鼓胀起来。皮肤上大片大片的淤青和擦伤,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正迅速地消退、变淡。
这“愈合”的速度快得惊人,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非人感!
愈合处的皮肤,失去了活人应有的温润血色和弹性,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滑和冷硬,如同刚出窑、尚未冷却的上等白瓷,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釉光。
当陶翁的“工具”移动到柳依依的一条手臂上方时,那手臂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抬起了一个角度。那动作极其突兀,关节的弯曲僵硬而刻板,如同提线木偶被粗暴地拉扯了一下,完全没有活人肢体应有的流畅和自然。仿佛皮肤和肌肉之下,支撑她的不再是血肉骨骼,而是一根根冰冷的瓷轴!
最让小翠心脏骤停、几乎尖叫出声的,是柳依依的脸!
随着“愈合”的进行,那张原本精致如画的容颜,正在发生着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恐怖的扭曲!
左眼的眼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微微向上吊起,使得原本柔和的面部线条带上了一丝怪异的凶戾。右嘴角则不受控制地向脸颊一侧斜扯,仿佛在凝固一个无声的、嘲讽的冷笑。鼻梁似乎也歪斜了少许,使得整个面部的对称感被彻底打破。更诡异的是她的眼距,时而像是被强行拉宽,显出一种空洞的呆滞;时而又猛地收缩,仿佛要挤进鼻梁里,透出极度的惊恐!这五官的位移和变形,仿佛一张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下,其支撑的骨骼结构正在疯狂地、不受控地自行重塑,又或者…是面具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痛苦地蠕动、挣扎,想要破“皮”而出!
随着陶翁愈发疯狂的“修补”动作,那些在虚空中不断爆响的“噼啪”声的来源,终于在小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显现了!
在柳依依身体周围,尤其是陶翁“工具”悬停的位置,空气不再是透明的。一道道无形的裂痕,如同活物般凭空出现、蔓延!
它们无法直接触摸,却可以通过光线的诡异折射被清晰地“看见”。这些裂痕如同闪电劈过玻璃留下的焦痕,又如同破碎镜面上纵横交错的蛛网纹路,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柳依依身体上方和周围的空气中!裂痕的边缘并非平滑,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违背几何常识的锋利锯齿状,将房间角落那盏长明灯昏黄的光线切割、扭曲、折射成无数片破碎的、旋转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形状的光斑——锐利的三角形嵌套着扭曲的圆形,螺旋线毫无道理地穿透立方体……这些光斑投射在墙壁、床幔上,如同某种疯狂外星生物的内脏结构图,散发着强烈的精神污染气息!
而裂痕的内部,更非虚无的黑暗。那里翻滚着、蠕动着混沌的、粘稠得如同活体淤泥般的暗光!幽蓝色是主调,却掺杂着病态妖异的紫红、污浊不堪的墨绿,以及一些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色彩。这些粘稠的暗光在裂痕深处缓慢地翻涌、搏动,如同濒死巨兽的心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难以名状的邪恶气息。
小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软肉里,剧烈的疼痛才勉强阻止了她失控的尖叫。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濒死的窒息感。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脊椎爬满全身,让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不是在救人!这分明是在把小姐变成某种……怪物!
就在她因恐惧而视线模糊、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道距离她窥视缝隙最近的空间裂痕。那道裂痕的断口处,光滑如镜。
小翠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在那镜面般的断口上,清晰地映照出了柳依依躺在床上的身影。但那不是她熟悉的柳小姐!
倒影中的“柳依依”,穿着一身粗劣的靛蓝色麻布衣裙,头发枯黄,面黄肌瘦,像个乡野间终日劳作的贫苦农女!她的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绝望,正无声地张大着嘴,似乎在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呐喊!
小翠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惊恐地移向另一道更大的裂痕镜面。
倒影变了!
这次是一个身着华美繁复宫装、头戴金步摇的贵妇人!珠光宝气,却掩不住眼底深深的疲惫和恐惧。她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紧,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绝望地伸出涂着蔻丹的手,徒劳地拍打着无形的壁垒。
第三道裂痕……一个穿着兽皮与奇异羽毛装饰、肤色微棕的异族少女!她脸上涂抹着鲜艳的油彩,眼神却充满了原始的、面对无法理解恐怖时的极致惊惶,正蜷缩在倒影的角落,瑟瑟发抖。
第四道……第五道……
每一道空间裂痕那光滑如镜的断面上,都如同破碎万花筒的镜片,映照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柳依依”!
有垂髫稚嫩的女童,穿着开裆裤,坐在地上无助地嚎啕大哭;有青春明媚的少女,穿着从未见过的、样式简洁得古怪的衣裙(像是未来服饰的碎片),脸上却布满泪痕和惊恐;有风韵犹存的成熟妇人,眼神空洞,抱着一个虚无的襁褓;甚至有一个形销骨立、白发苍苍的老妪,躺在简陋的草席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
服饰各异,年龄不同,背景迥异……唯一相同的,是她们脸上那如出一辙的、刻骨铭心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极致痛苦、恐惧和无声的绝望尖叫!她们被困在各自那一方破碎的镜面牢笼中,如同溺毙者沉浮于粘稠的黑暗之海,拼命地拍打着无形的壁障,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撕心裂肺的呐喊却被绝对静寂的空间吞噬!
“轰——!”
小翠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所有的线索——陶翁初见小姐时那狂喜与痛苦交织的眼神、他对小姐身上某些细微特征的异常关注、这些不断扭曲的空间裂痕、裂痕中映照出的无数个痛苦挣扎的“柳小姐”……
一个冰冷彻骨、令人绝望的真相瞬间刺穿了她的恐惧迷雾!
他不是在救小姐!
他是在把小姐的身体,当成一个“容器”!一个强行装盛这些来自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支离破碎的痛苦灵魂碎片的——容器!小姐身体的扭曲、五官的异变,正是因为强行塞入了太多根本不属于她、彼此冲突排斥的“碎片”!这根本不是愈合,而是最残忍的亵渎和囚禁!
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一股无法遏制的、为小姐遭受如此非人折磨而产生的滔天愤怒,瞬间压倒了小翠所有的理智和自控!
“住手——!!!”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带着哭腔的、撕裂喉咙般的尖叫,猛地从小翠口中爆发出来!这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恐惧、愤怒和绝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破了厢房内那粘稠、诡异、非人的死寂!
“你在害小姐!!!”
这声尖叫,如同巨石投入看似平静却早已暗流汹涌的扭曲水面,瞬间引发了毁灭性的连锁反应!
陶翁那全神贯注、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转的动作,骤然僵住!他那双燃烧着疯狂执念的浑浊眼睛,第一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瞬间被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猛地转向声音来源——那扇紧闭的房门!
就在他动作停滞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宏大、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又似来自宇宙边缘的恐怖嗡鸣,猛地从房间内所有空间裂痕中爆发出来!那声音不再是细微的哭泣或嗡鸣,而是空间本身被强行撕裂、又被粗暴打断后发出的、充满痛苦与狂怒的咆哮!
空气中那些蛛网般、闪电状的空间裂痕,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间狂暴地扭曲、震荡、膨胀、撕裂!原本相对稳定的幽蓝、紫红、污绿暗光,此刻疯狂地翻滚、沸腾、互相吞噬,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混乱无序的彩色强光!整个房间的光线彻底失控,变成了一场狂乱旋转、切割、互相碰撞的色块风暴!无形的空间碎片,如同被无形巨力崩飞的锋利刀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溅射!
“嗤啦!”厚重的锦缎帘幕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割开数道长长的裂口,断口处布料焦黑卷曲。
“咔嚓!”房间角落一张红木小几的一角,如同被橡皮擦凭空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个光滑但边缘扭曲的断面。
空间反噬的力量,首先无情地作用在了施术者身上!
陶翁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他枯槁的身躯僵在原地,浑浊的眼珠难以置信地、缓缓地向下转动,看向自己的胸口和双手。
“呃…啊——!!!”
一声绝非人类喉咙所能发出的、混合了极致痛苦、绝望和滔天愤怒的惨嚎,从他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仿佛金属被强行扭曲断裂!
在他的注视下,他那件破旧的布袍下,灰败的皮肤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瞬间爆开无数道密密麻麻的、深可见骨的裂纹!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加深,发出细密刺耳的“滋滋滋滋”声,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薄冰上!裂纹之下,并非血肉骨骼,而是同样呈现出一种冰冷、毫无生气的灰白瓷质!
幽蓝的、带着强烈空间辐射的冰冷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身体上每一道迅速扩大的裂缝中猛烈地迸-射-出来!他整个人,正在从内部瓦解,变成一个即将碎裂的瓷器!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已经开始碎裂剥落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目光死死钉在门外小翠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隔着门板)。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枯寂,只剩下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毁灭欲:
“蠢货!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齿轮,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身体碎裂的刺耳噪音和喷溅的幽蓝光点,“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把她…把她从这永恒的碎片地狱里…拼回来啊!”
他那布满裂纹、已经开始片片剥落、露出下方冰冷瓷质的手臂,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空气中仍在疯狂扭动、膨胀、映照着无数个痛苦挣扎倒影的空间裂痕深渊:
“那不是别的柳依依!那都是她!是她!是我…是我一次次穿梭…一次次寻找…把她…把她撕成了无数碎片!散落在时间里!”嘶吼声中,悔恨与疯狂交织,如同毒液喷溅。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在加速崩解、碎片簌簌掉落的身体,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那笑声如同碎瓷片在互相刮擦:
“这些瓷器…你以为是什么?是棺材!是关住她一片片灵魂的…棺材!”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毁般的绝望,“我修补它们…是在收集…收集她的碎片…我才是…把她撕碎的人…现在…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
他的话语被身体加速崩解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刺耳噪音彻底淹没。大块大块灰白色的“瓷片”从他的手臂、肩膀、胸膛上剥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碎裂声,迸溅出冰冷的幽蓝光屑。他的身形在狂乱的光影风暴中迅速矮小、残缺下去。
与此同时,处于失控空间风暴中心的柳依依,身体如同通了高压电流般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的形态在疯狂闪烁、扭曲,如同信号极度不良的影像:
一瞬是那具躺在锦被中、双腿扭曲、胸口塌陷、濒临死亡的“人形”;
下一瞬又变成那个皮肤瓷化、五官位移、关节僵硬的“非人形态”;
紧接着,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透明,仿佛随时要融入周围狂乱的光影之中!
三种形态的切换速度越来越快,快到留下残影,最终彻底模糊了界限!
“啊——!!!”
一声无法形容的尖啸猛地爆发!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稚嫩的童音,有少女的尖叫,有妇人的哀嚎,有老妪的呜咽——充满了来自不同时间维度、不同生命阶段的极致痛苦和绝望!这重叠的尖啸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在场(包括门外)每一个活物的灵魂深处!
尖啸声中,柳依依的身体,连同她身下的紫檀木雕花大床的一大片区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橡皮擦瞬间抹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状。
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突兀至极地——彻底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一个边缘极不规则、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直径约莫六尺的“空洞”!空洞的边缘呈现出一种类似烧灼后的焦黑与琉璃化的诡异质感,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更阴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残余空间辐射。空洞内部,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黑暗。
狂乱的空间风暴在柳依依消失的瞬间达到了顶峰,又如同被抽走了力量源泉般,猛地一滞,随即开始不甘地、混乱地衰减。
旋转切割的色块风暴渐渐平息,混乱的强光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房间角落那盏长明灯微弱的、苟延残喘般的昏黄光晕。
房间内一片狼藉,如同被无形的巨兽蹂躏过。家具被空间之力撕扯成奇形怪状的碎片,散落一地,断口光滑或扭曲焦黑。墙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和诡异的能量灼烧痕迹。厚重的帘幕破烂不堪。
地面中央,靠近那个触目惊心的“空洞”边缘,散落着一小堆尚存人形轮廓的碎片。那是陶翁的残骸。灰白色的、边缘锋利的“瓷片”,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小,上面还粘连着一些破败的布片,冰冷地反射着幽蓝的微光。它们堆叠在一起,依稀能辨认出蜷缩的姿态,仿佛一尊被打碎的劣质瓷俑。
空气中,还漂浮着一些细微的、如同尘埃般大小的彩色光点。这些光点并非静止,而是如同受惊的萤火虫般不断闪烁、明灭、变幻着色彩——幽蓝、紫红、污绿……它们是极度不稳定的时空能量残渣。偶尔,在某个光点闪烁的瞬间,会极其短暂地映照出一张痛苦挣扎的“柳依依”面孔的碎片影像,随即又湮灭在虚无之中。
房间的温度低得如同冰窖,连呼吸都凝结成细碎的白霜。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持续不断的高频“嗡嗡”声,如同亿万只蚊蚋在颅骨内振翅,又似空间本身遭受重创后发出的、永无止境的哀嚎,顽固地填充着这片死寂的废墟。
门外,瘫坐在冰冷地上的小翠,身体保持着极度僵硬的窥视姿势,瞳孔放大到极限,里面倒映着房间内那地狱般的终结景象。她的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极致的恐惧已经彻底冻结了她的思维和行动能力,只剩下那超越理解的、粘稠冰冷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沥青,将她从头到脚、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淹没、封死。
第3章 痕·寂·余
小翠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门外压抑到极点的紧张。柳承宗本就紧绷如弓弦的神经被这尖叫彻底崩断,积蓄的恐惧、焦虑和近乎疯狂的父爱瞬间化作一股蛮力。他猛地甩开死死拦着他的福伯和家丁,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失去幼崽的雄狮,咆哮着撞向那扇紧闭的厚重门扉!
“依依——!!!”
门栓在狂暴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应声断裂!沉重的木门轰然向内弹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金属锈蚀和某种更深邃、更阴冷的腥气的怪味,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如同冰狱敞开的大门,狠狠砸在冲进来的众人脸上!
柳承宗踉跄着冲入房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搜寻着女儿的身影。
下一秒,他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眼前的景象,绝非人间应有。
厢房内,不再是柳府精心准备的雅室,而是一片刚刚经历过无形风暴蹂躏的、超自然的废墟。空气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痛感,口鼻呼出的白气浓得如同实质。
家具——紫檀木的雕花大床、精致的梳妆台、红木的案几——如同被无形的巨兽啃噬撕扯过,变成了满地奇形怪状、边缘或光滑如镜或焦黑扭曲的碎片。厚重的墨绿色锦缎帘幕被撕裂成破布条,无力地垂挂着,上面布满不规则的破口,断茬处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瞬间灼烧又急速冷却的琉璃化质感。
墙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划痕,有些像是被巨大的爪子挠过,留下深深的沟壑;有些则如同被无形的强酸腐蚀,呈现出诡异的焦黑和气泡状凸起。角落那盏长明灯早已熄灭,灯罩碎裂,灯油泼洒在地面,混合着某种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然而,这一切的狼藉,都比不上房间中央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空洞”。
它就那么突兀地烙印在原本摆放着雕花大床的位置上。边缘极不规则,犬牙交错,如同被某种贪婪的巨口狠狠咬下了一大块空间。空洞的边缘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类似烧熔琉璃又似焦炭的诡异质感,散发着刺鼻的、带着奇异金属锈蚀感的焦糊味。更令人心悸的是,空洞内部并非绝对的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看久了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一种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空间扭曲感的“嗡鸣”正源源不断地从这空洞中弥漫出来,让靠近的人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就在这恐怖空洞的边缘,散落着一小堆更加诡异的“物件”。
灰白色的碎片。
它们大小不一,最大的不过巴掌,最小的如同指甲盖。边缘锋利,质地冰冷坚硬,如同破碎的劣质瓷器。但它们并非随意散落,而是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堆叠着,隐约勾勒出一个蜷缩、破碎的人形轮廓!几片较大的碎片上,还粘连着一些同样灰败、破败不堪的布片——正是陶翁那件旧布袍的残余。这些碎片在房间残余的微光下,反射着一种冰冷、死寂的幽蓝微光,如同坟茔间飘荡的磷火。
“小...小姐?”柳承宗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的目光从空洞移到那堆人形瓷片上,又猛地扫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困兽般绝望地搜寻。没有柳依依。没有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冰冷的空洞,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弄。
“依依!我的依依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绝望的哀嚎终于冲破柳承宗的喉咙,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前扑去,似乎想扑进那空洞里寻找女儿,却被福伯和眼疾手快的家丁死死抱住。
“老爷!使不得啊老爷!”福伯老泪纵横,声音嘶哑,他看着那诡异的空洞和瓷片,眼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那...那地方邪性...去不得啊!”
柳承宗在仆人的钳制下疯狂挣扎,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那空洞,仿佛要将它瞪穿:“放开我!依依!我的女儿在里面!她还活着!一定还活着!”他的理智在巨大的打击和眼前这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下,彻底崩溃了。财富、权势、他赖以掌控一切的东西,在这无声的、吞噬一切的虚无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瘫坐在门边冰冷地上的小翠,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依旧保持着那僵硬的窥视姿势,瞳孔涣散放大,里面凝固着房间内那地狱般的景象。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一种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声音低哑,如同梦魇中的呓语,却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
“碎...碎了...”
“好多...好多小姐...”
“裂开了...都裂开了...”
“瓷人...瓷人也碎了...”
“在哭...都在哭...水底下...好多人...在拍...在叫...”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扫过地上的瓷片、墙上的划痕、最终落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空洞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呓语的内容,在惊魂未定的众人听来,如同疯子的胡言乱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诡异和恐怖。
“小翠!小翠!”一个丫鬟壮着胆子想去扶她,手指刚触碰到她的胳膊,小翠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开,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蜷缩着身体拼命往后躲,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触碰她的是择人而噬的怪物。“别碰我!别碰那些光!裂开了!都裂开了!”
她的精神,显然已在目睹那超越人类认知极限的恐怖后,濒临崩溃的边缘。
柳府彻底陷入了更深的混乱和绝望的深渊。柳承宗的哀嚎、下人们的惊惶低语、小翠破碎的呓语,在这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废墟中交织回荡,构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
时间,如同镇外那条沉默的溪流,看似平缓地流淌着。转眼,桃花镇又经历了一次花开花落。
暮春的风,再次卷起粉白的花瓣,洋洋洒洒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溪水中、黛瓦屋顶间。炊烟依旧袅袅,茶馆酒肆里人声渐起,仿佛那场发生在柳府深处的、讳莫如深的恐怖事件,只是漫长岁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已被生活的浊流悄然抚平。镇子表面,恢复了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之下,暗流涌动。
柳府,这座曾经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宅邸,如今门庭冷落,朱漆剥落,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与衰败。自那日后,柳承宗便一病不起。巨大的打击和失去爱女的锥心之痛彻底击垮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缠绵病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终日喃喃着女儿的名字,对府中事务不闻不问。偌大的家业,如同失去主心骨的沙堡,在管家福伯勉力支撑下,也难掩颓势,日渐萧条。财富和权势,在不可名状的恐怖与永恒的失去面前,终究化为了泡影。
小翠,那个曾经活泼灵动的丫鬟,如今成了桃花镇一道沉默而怪异的风景。她没有被赶出柳府,但也不再是贴身丫鬟。她被安置在府中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小屋里,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活着的幽灵。她变得异常沉默,终日不发一语,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外界的色彩。曾经红润的脸颊如今苍白得毫无血色,身体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最显著的变化,是她对一切反光之物产生了病态至极的恐惧。
府中所有的铜镜、光亮的漆器、甚至盛满清水的铜盆,都被她尖叫着打翻或远远避开。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端着擦得锃亮的银托盘从她身边走过,托盘光滑的表面无意间映出窗外摇曳的树影。小翠只是瞥了一眼,就如同被毒蛇咬中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缩到墙角,双手死死捂住眼睛,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口中反复嘶喊着:“别看我!别过来!裂开了!水底下!好多!” 从此,下人们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连稍微光洁一点的瓷器都不敢使用。镇民们私下议论,都说柳家那个叫小翠的丫鬟,被那日的“妖邪”彻底吓疯了,可怜见的。
溪水拐弯处,陶翁那座泥坯小屋的废墟,成了桃花镇新的禁忌之地。无人敢靠近,连放牛娃都被大人严厉告诫要远远绕开。小屋的残骸在风雨中加速倾颓,茅草腐烂,泥墙坍塌,露出扭曲变形的梁木,如同巨兽死后曝露的骸骨。
然而,比肉眼可见的废墟更令人恐惧的,是那片区域萦绕不去的“异常”。
偶尔有胆大的外乡人或不信邪的愣头青靠近,无一例外会感到莫名的心悸、头晕目眩,仿佛脚下的土地在微微旋转,方向感会瞬间错乱,明明朝着镇子走,却不知不觉偏离了方向,甚至绕回原地。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黄昏时分,夕阳余晖扭曲得最厉害的时候,能看到小屋废墟周围的空气,会像夏日热浪蒸腾般,产生细微却清晰可见的、不自然的折射扭曲。那些扭曲的光线,勾勒出一些无法理解的、转瞬即逝的几何形状。风穿过废墟的缝隙时,有时会带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挥之不去的、仿佛由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压抑到极点的哭泣声和嗡鸣,听得人头皮发麻,只想逃离。
柳府那间出事的西厢房,早已被沉重的木板和铁条彻底封死。柳承宗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但关于那间被封死的房间,新的、更加悚然的流言在仆役间悄然滋生。有负责打扫附近回廊的下人,在清晨露重时分,声称看到被封死的厚重门板内侧,会渗出一种冰冷粘稠、带着奇异铁锈腥气的湿气,那湿气在门板上蜿蜒流淌,最终留下如同上好瓷器表面“开片”般的、细密而扭曲的白色纹路。没人敢去确认,这流言本身,就足以让所有经过那片区域的人脊背发凉,加快脚步。
陶翁收集的那些“异瓷”,随着他的崩解和小屋的坍塌,似乎也消失无踪了。但正如最深的恐惧往往潜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关于它们的踪迹,开始以更隐秘、更令人不安的方式流传。
后山深潭边,一个采药的半大孩子,声称在潭底幽暗的水草丛中,瞥见了一点诡异的反光。他大着胆子用树枝拨弄,捞上来一块巴掌大的、边缘锋利的瓷片。那瓷片上的花纹,不是任何已知的样式,扭曲盘旋,看久了让人头晕恶心,仿佛无数只细小的眼睛在蠕动。更可怕的是,那瓷片入手冰凉刺骨,像握着一块寒冰。孩子盯着花纹看了几眼,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烧,胡话连篇,说什么“水里有好多人在招手”、“瓷片里有人在哭”。家人吓得赶紧把那瓷片远远扔回了深潭。
镇东头废弃多年的古井里,据说也传出过怪事。有更夫深夜路过,隐约听到井底传来细微的、如同指甲刮挠石壁的“沙沙”声,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呜咽。第二天白天,好事者探头去看,只看到幽深的井水,水面似乎异常平静,倒映着井口上方扭曲的天空,看久了,那倒影里仿佛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吓得他差点一头栽下去。
甚至有人在自己家的地窖深处,清理陈年杂物时,在积满灰尘的角落,发现过一两块同样花纹妖异、入手冰寒的碎瓷片。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这些碎片无人敢留,或被悄悄丢弃在荒郊野岭,或被重新深埋于地下。它们如同带着诅咒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散落在这片土地隐秘的角落,散发着无声的、令人不安的寒意。无人敢触碰,更无人敢尝试将它们拼凑完整——那日柳府发生的恐怖,像一道无形的禁令,深深刻在了所有知情者的骨髓里。
又是一个诡谲的黄昏。
天边的云霞被落日染成一片病态的、浓稠的紫红,如同凝固的血污,又似空间裂痕深处翻滚的暗光,沉沉地压在桃花镇上空。风不大,却带着一种粘滞的阴冷,卷起零星的桃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小翠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脚步虚浮,漫无目的地沿着镇外那条熟悉的、通向溪边的小河走着。河水在暮色中流淌,倒映着天空那片扭曲诡异的紫红,水流本身也变得浑浊不清,仿佛搅动着无数沉淀的污秽。
她走到一处河湾,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并非她想停,而是某种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牵引,让她僵在了原地。她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那浑浊的、泛着诡异光泽的河面。
河水晃动着,倒映出她被暮色拉长的、扭曲变形的身影。
就在她自己的倒影旁边,水纹一阵诡异的扭曲——
一个模糊的倒影闪现出来!粗布的靛蓝衣裙,枯黄的头发,一张布满风霜、麻木绝望的农妇的脸!她无声地张大着嘴,双手向上伸着,如同溺毙者最后的挣扎!
水波晃动,倒影变幻!
华美的宫装,扭曲的脖颈,涂着蔻丹的手绝望地拍打着水面(倒影中的水面)!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倒影中的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
又一个倒影闪现!兽皮与羽毛,涂抹油彩的脸,原始惊惶的眼神,蜷缩着瑟瑟发抖!
垂髫女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穿着奇异简洁衣裙的未来少女满脸泪痕!
怀抱虚无襁褓的妇人眼神空洞!
形销骨立的老妪死死瞪着虚空!
无数个服饰各异、年龄不同、却同样充满极致痛苦、恐惧和无声尖叫的“柳依依”倒影,在小翠自己的倒影周围,随着水纹的扭曲而不断地沉浮、闪现、挣扎!她们如同无数溺毙在时间长河中的冤魂,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这破碎的水面牢笼里,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在绝望地拍打着那层薄薄的、却坚不可摧的水面隔膜,想要逃离这永恒的、破碎的痛苦深渊!无声的呐喊汇聚成一股冰冷粘稠的绝望洪流,透过水面,狠狠冲击着小翠早已脆弱不堪的灵魂!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破碎肺叶中挤出的呜咽,猛地从小翠喉咙里溢出。那并非恐惧的尖叫,而是灵魂被彻底冻结、碾碎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她猛地闭上双眼,如同躲避世间最可怖的景象,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然后转身,用尽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河岸。夕阳将她奔跑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射在岸边零落的桃林间。那影子在地上蜿蜒爬行,时而断裂,时而扭曲成非人的角度,如同大地上另一道无法愈合的、沉默而狰狞的伤痕。
河面,在失去注视后,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浑浊的河水依旧倒映着天空那片沉沉的、病态的紫红,倒映着渐渐沉入黑暗的桃花镇模糊的轮廓。
只有那无声的、永恒的碎片之痛,在看不见的维度里,在时空的罅隙中,在每一道水面、每一块残留的异瓷碎片深处,继续着它们绝望而无休止的挣扎与沉浮。
修补?不过是徒劳地将伤痕,更深、更痛地,刻入时空那冰冷而漠然的骨髓。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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