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蜕（一）
地下管廊的阴冷渗入骨髓，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阿杰裸露的脖颈。空气粘稠厚重，混杂着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味，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腥锈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浊的淤泥。
头顶稀疏的应急灯管闪烁着，发出电流不稳的“滋滋”声，昏黄的光线勉强切开前方浓稠的黑暗，将巨大管壁上的冷凝水映照得如同垂死的泪水。
远处，某种沉重物体被拖拽的摩擦声，空洞迟缓，在管道深处激起沉闷的回响，如同这城市巨大肠胃里一声无望的叹息。
阿杰裹紧了身上那件印有“市政环境”字样的灰蓝色连体工装，劣质布料粗糙地摩擦着皮肤。他推着那辆沉重的合金推车，车轮在湿滑的金属网格地面上碾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推车上的东西用厚重的黑色塑胶布裹得严严实实，轮廓巨大而怪异，像一头被放倒的畸形野兽。塑胶布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偶尔有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渗出，顺着布面的褶皱缓缓滴落，在网格地上留下断续的不祥印记。
“六号口，丙区。‘货物’一件。”对讲机里传来调度员毫无情绪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摩擦。
阿杰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前方，管壁上一个巨大的圆形闸门半开着，门内泄出更亮一些的白光，带着一种医院手术室特有的冷酷洁净感。
白光勾勒出两个穿着同样灰蓝工装的身影，是王强和李大头。
他们靠在门边的管壁上，嘴里叼着廉价的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烟雾缭绕，却丝毫冲不散此地淤积的死亡气息。
“哟，阿杰，够快的啊。”王强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戏谑。他脸上的油光在灯光下显得更腻了，眼袋浮肿得厉害。“今天这‘大件儿’，劲儿可真够冲的。”他用下巴指了指推车上的黑布包裹。
李大头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不断滴落的暗红液体，眼神里混合着麻木和一种深藏的厌恶。
阿杰沉默地把推车停在闸门口，冰冷的金属把手已被他掌心渗出的冷汗浸得湿滑。
他弯腰，和王强一起抓住塑胶布下冰冷僵硬的突起部分——大概是某种扭曲的肢体末端。
入手的感觉坚硬冰冷，覆盖着仿佛树皮或鳞片般的粗糙角质层，完全不像血肉之躯。一股更浓烈的腐败甜腥味猛地冲入鼻腔。他屏住呼吸，和王强同时发力。
“一、二、三！”
黑布包裹的沉重物体被猛地拖离推车，重重摔在闸门内冰冷光滑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覆盖的塑胶布滑开了一角。
灯光惨白，无情地倾泻下来。
暴露出的部分，像被强行糅合了多种生物的残骸。原本属于人类躯干的部位，被一种暗沉湿滑，仿佛石油沥青般的东西包裹着，又像是凝固的血液。
几根覆盖着灰白色角质甲壳的粗大节肢，如同昆虫的腿，从这团污秽中扭曲地刺出，一根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向折断，尖锐的断茬白森森的。
一张勉强还能辨识出是人类面孔的残片，被挤压在身体侧面，眼睛的部位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巴撕裂到不可思议的宽度，露出里面参差交错，尖锐如鲨鱼般的牙齿。牙齿缝隙里，塞满了粘稠的暗色肉糜和碎裂的布片。
“操！”李大头低低骂了一声，猛地扭过头去，胃部一阵剧烈抽搐。浓烈的酸腐气顶到了喉咙口。
王强也皱紧了眉头，强忍着不适，声音干涩：“妈的…这个‘蜕’得吃了多少‘料’才变成这鬼样？‘净化队’那帮孙子，下手够狠的。”
阿杰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扭曲的面孔残片上。冰冷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血液。那黑洞洞的眼窝，那撕裂的嘴角…一种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熟悉感，像幽灵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凯文？不…不可能。
那个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他弟弟凯文，那个因为抑郁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终某天消失在雨夜里的瘦弱青年，怎么可能…变成眼前这副地狱绘卷？
他猛地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是错觉，一定是这鬼地方待久了，是这无休止的污秽和死亡侵蚀了理智。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动作僵硬地重新拉好塑胶布，将那噩梦般的景象再次掩盖。
“别愣着！”王强催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赶紧弄进去，味道太冲了！‘焚化炉’那边等着呢！”
闸门后面是一条同样被惨白灯光照亮的短促通道，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布满铆钉的金属门，上面印着一个象征循环利用的绿色三角箭头标志，箭头内部却是一个抽象的骷髅头骨图案。
那是“终端处理室”——一个冰冷的代号，掩盖着将“神蜕”彻底化为灰烬的焚化炉。
神蜕。当下精英阶层流行的一种“蜕神仪式”，富人精英们付费将自身罪恶记忆与痛苦情绪等等“人性糟粕”剥离，注入替代者体内。这些被植入负面人性的人被称为“神蜕”，他们因承载过量精神污染而扭曲异化，最终被官方“净化队”猎杀清除。经历“蜕神仪式”的精英们光鲜如神，但道德感却几乎归零。
阿杰和王强一前一后，再次拖起沉重的裹尸布，李大头则推着空车跟在后面。每一次拖动，那沉重非人的躯体与光滑金属地板摩擦，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通道两侧是冰冷的金属墙壁，光滑得能映出他们模糊变形的倒影，如同三个在地狱边缘拖拽罪孽的幽灵。
终于到了那扇沉重的门前。王强腾出一只手，在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密码盒上快速输入一串数字。绿灯闪烁，“咔哒”一声沉重的机括响动，门缓缓向一侧滑开。
一股炽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烈的焦糊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巨大的焚化炉像一个蹲伏在房间中央的钢铁巨兽，炉膛口正对着他们，散发出灼人的红光。
炉膛内部，橙黄色的火焰无声地翻滚舔舐着，隐约可见里面尚未完全烧尽的扭曲焦黑的残骸轮廓。炉口上方，巨大的抽气管道发出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
房间里温度极高，汗水瞬间浸透了阿杰的工装后背，紧贴在皮肤上。
“动作快点！”一个穿着全套银色防火隔热服，戴着厚重面罩的人影站在炉膛控制台前，声音透过面罩的扬声器传出来，闷闷的，带着金属的质感，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是炉工老陈，终日与烈焰为伴，早已成了这机器的一部分。
王强和阿杰憋着气，合力将沉重的裹尸布拖向那吞噬一切的炉口。炽热的辐射灼烤着他们的脸，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距离炉膛口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包裹在塑胶布下的沉重物体，突然极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力量之大，差点让王强脱手。
紧接着，一阵低沉浑浊，仿佛从破损风箱深处挤压出来的嘶鸣，穿透了厚厚的塑胶布，清晰地回荡在灼热的空气中！
“嗬…呃…嗬嗬…”
那声音破碎痛苦，带着非人的摩擦感，却又隐约透出一丝属于人类的绝望哀鸣。
“操！什么玩意儿？！”王强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触电般猛地向后跳开，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盯着地上那团突然“活”过来的黑色包裹。
李大头也吓得倒退几步，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炉工老陈的动作也顿住了，隔着面罩，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惊疑和警惕。
阿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刚才那瞬间的荒谬联想，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没有退。
一种超越恐惧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剧烈抖动的黑色包裹，喉咙发紧，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
那嘶鸣声还在继续，夹杂着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哥…别…痛…走…”
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阿杰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急剧收缩。那声音…那被痛苦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劈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雨夜！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
凯文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里是化不开的绝望和疲惫。
他瘦削的肩膀在破旧的外套下颤抖，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哥…我受不了了…太吵了…太乱了…到处都是声音…我…我得走…别找我…” 他猛地转身，冲进了城市无边的雨幕和霓虹深处，瘦弱的背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凯…凯文？”阿杰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血液在耳中轰鸣，淹没了焚化炉的低吼。
王强和李大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阿杰，又看看地上那团仍在痛苦抽搐的包裹。炉工老陈也转过身，面罩上反射着炉膛跳跃的火光，像两只冰冷的眼睛。
“阿杰！你他妈疯了？！那是‘神蜕’！快处理掉！”王强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地吼道，试图上前。
“别过来！”阿杰猛地回头，眼神里爆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野兽般的凶悍和绝望，瞬间镇住了王强和李大头。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是‘神蜕’！他是我弟弟！凯文！”
“你弟弟？”李大头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团扭曲的东西，“凯文…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会…”
“蜕神仪式…”王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显然比李大头知道得更多一些，声音压低了，带着恐惧，“妈的…他们连有家的人也敢弄？这他妈是找死啊！”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闪烁，充满了恐慌。
炉工老陈沉默着，没有任何动作，面罩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的“货物”和情绪失控的阿杰，像在评估一件棘手的事故。
阿杰不再理会他们。
他猛地扑跪在包裹旁，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撕扯着那厚实的黑色塑胶布。指尖触碰到下面冰冷滑腻，覆盖着坚硬角质层的躯体，那非人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不管不顾，疯了一样撕扯着。
塑胶布终于被扯开一大片。
惨白的灯光和炉膛跳跃的红光交织着，映照出塑胶布下的景象。
那确实是一具躯体，但已经很难称之为“人”。
它像一尊被恶意揉捏，又在高温下融化变形的蜡像。大部分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暗褐色，仿佛覆盖着一层冷却的沥青，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和不断渗出粘稠液体的水泡。
几条粗壮扭曲，覆盖着灰白色甲壳的节肢从躯干不同部位伸出，其中一条腿以一个完全违反生理结构的角度反向折断，尖锐的骨茬刺穿了甲壳，暴露在空气中。在躯干的侧面，一张属于人类的脸被挤压变形，深深嵌在那些非人的组织里。
那张脸肿胀污秽，布满了粘液和血痂，五官扭曲得如同拙劣的泥塑。然而，阿杰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双眼睛！
虽然一只眼睛被肿胀的眼皮几乎完全覆盖，另一只眼睛则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瞳孔涣散，但阿杰认得那眼神深处残留的，属于凯文的脆弱、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凯文！凯文！看着我！是我！阿杰！”阿杰嘶吼着，双手捧住那张变形肿胀的脸颊，完全不顾那粘腻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恶臭。他的声音破碎，泪水混合着汗水，失控地滚落。
那张扭曲面孔上的独眼，浑浊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艰难地对焦在阿杰脸上。涣散的目光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火花跳动了一下。肿胀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出，如同坏掉的磁带：“…哥…冷…好…吵…好多…血…他们在…哭…叫…”
“谁？谁在哭叫？凯文，告诉我！”阿杰急切地追问，心如刀绞。
凯文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混乱。他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身体猛地剧烈痉挛起来，覆盖着甲壳的肢体无意识地抽搐、抓挠着光滑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啊——！别过来！别杀她！…红色的…都是红的！…墙…天花板…他…他在笑！那个…戴面具的…笑！…切割…骨头…碎了…”凯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凄厉非人的尖啸，破碎的词句如同喷溅的污血，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痛苦。他似乎在复述着强行灌入他脑海的来自地狱的景象。
“凯文！看着我！别怕！哥在这里！”阿杰用力按住他痉挛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恐怖的幻象中拉回，但那些坚硬冰冷的甲壳硌得他手掌生疼。
“…好多…人…好多…痛…塞满了…要炸了…”凯文的尖啸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身体痉挛的幅度变小，那只眼睛里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疲惫。带着腥臭的暗色液体不断从他口鼻和躯体的裂缝中涌出，“…哥…杀了我…好痛…求…求你…”
“不！我不会！”阿杰的声音带着哭腔，斩钉截铁，“撑住！凯文！哥带你走！离开这鬼地方！”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向呆立在一旁的王强和李大头，眼神近乎疯狂：“帮我！帮我抬他出去！”
王强和李大头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犹豫。
王强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阿杰…你冷静点！他…他已经是‘神蜕’了！被‘净化队’打过…活不了多久的！而且…而且这是重罪！被‘上面’知道，我们全完了！”
“去他妈的重罪！”阿杰怒吼，“他是我弟弟！他还没死！”他目光又投向炉工老陈。老陈依旧沉默地站在控制台前，面罩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他们，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他没有任何表示，但那只放在炉膛启动按钮附近的手，表明了他的立场——他只负责焚烧。
指望不上别人了。
阿杰的心沉了下去，但一股更加凶狠的决绝涌了上来。他猛地低下头，双臂从凯文那覆盖着粘稠污秽和冰冷甲壳的躯干下穿过，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他抱起来。
凯文的躯体沉重得超乎想象，那些坚硬的甲壳和扭曲的肢体难以着力。阿杰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腰背的旧伤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一点一点，艰难地将凯文沉重的上半身从地上抱起。
“唔…”凯文发出一声痛苦的**，身体微微抽搐。
就在这时，王强猛地冲了上来，一把死死抓住阿杰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阿杰！你他妈清醒点！放下他！你想害死大家吗？！”
“滚开！”阿杰目眦欲裂，猛地一甩胳膊，巨大的力量竟将王强甩了个趔趄。长期与沉重垃圾和“神蜕”尸体打交道的臂力，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潜能。
李大头吓得缩在墙边，不敢上前。
趁着王强踉跄的瞬间，阿杰低吼一声，腰腹发力，终于将凯文沉重的不断渗出粘液的躯体扛在了肩上。冰冷滑腻的触感和刺鼻的恶臭瞬间包裹了他。他踉跄了一下，右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钻心的疼痛传来，但他死死撑住。
“哥…”肩上的凯文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声音。
阿杰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扛着这沉重的来自地狱的负担，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闸门外那片相对昏暗的管廊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汗水混合着凯文身上渗出的污秽粘液，浸透了他整个后背。身后，是王强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老陈冰冷的目光。
他扛着他的弟弟，扛着一个由无数富人罪孽浇筑而成的怪物，扛着这个城市最肮脏的秘密，一步一步，逃离那吞噬一切的焚化炉口。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背影拖得老长，扭曲而绝望，如同走向深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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