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怨
青石城的夜路被瓢泼大雨浇得一片泥泞。
巡夜官赵德柱家那辆紫檀木的马车,车轮深深陷入泥坑,任凭车夫如何鞭打牲口,溅起的泥点如同泼墨,车厢却只是徒劳地晃动几下。
赵德柱的老婆钱氏被颠得心烦意乱,尖利的嗓音穿透雨幕:“没用的东西!连个路都赶不好!”她弟弟钱禄也烦躁地掀开帘子一角,狠狠瞪了一眼车夫。
恰在此时,苍茫雨雾里缓缓移来一团灰白的云——那是胡三羊和他一大群山羊。羊群被暴雨和突然出现的庞然马车惊得炸了群,咩咩惊叫着四下奔逃。几只慌不择路的羊撞上了车辕,车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瞎了眼的贱民!”钱禄厉声咒骂,不等姐姐发话,已率先跳下马车,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锦缎靴面。钱氏也铁青着脸钻出车厢,雨水打湿了她昂贵的绸缎。赵德柱慢了一步,阴沉着脸紧随其后。
胡三羊急得满头是汗,徒劳地挥舞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放羊棍,想把羊群拢回来。一只格外温顺的小母羊似乎被车辕撞伤了腿,挣扎着落后几步。
钱禄一步上前,抬脚便狠狠踹在它柔软的肋部。“碍事的畜生!”小羊发出凄厉的哀鸣,滚倒在泥水里。钱禄犹不解恨,又一脚跺在它头上。那小羊抽搐几下,眼珠突出,断了气。
胡三羊的心像被那只脚狠狠踩住了,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他扑向钱禄:“我的羊!你赔我的羊!”
他枯瘦的身体还没碰到钱禄的衣角,赵德柱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揪住了他油腻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掼倒在冰冷的泥浆里。拳头和穿着硬底官靴的脚雨点般落下,沉闷的击打声混在哗哗的雨声里。
胡三羊蜷缩着,泥水混着嘴角溢出的血沫,视线渐渐模糊,只看到那只死去的小母羊浑浊的瞳孔,直勾勾地对着他,映着惨白的天光。
那夜,冷雨敲窗。
胡三羊在破屋草席上疼得辗转反侧,白日被殴打的每一处筋骨都在叫嚣。油灯如豆,昏暗的光晕里,他仿佛又看见那只小母羊温顺地蹭他手掌的模样,转眼却是它凸出的眼珠和钱禄那张狞笑的脸。
他摸出祖传的牧羊短笛,那乌沉沉的笛身不知是何年古木,刻着些难以辨认的扭曲纹路,在昏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颤抖着凑到嘴边,一股压抑了整天的悲愤冲上喉头,化作不成调子的呜咽从笛孔里钻出,幽咽凄厉,竟不像笛音,倒似垂死羊儿的哀鸣在狭窄的屋里盘旋,撞得土墙嗡嗡作响。
突然,破旧的木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挟着冷风和湿气。
两个青石城衙门里的公差,裹着湿淋淋的皂隶服,提着气死风灯闯了进来,灯光在胡三羊惊惶的脸上跳跃。为首那个公差一脚踢翻了墙角盛水的破瓦罐,浑浊的水流了一地。
“胡三羊!”公差的声音又冷又硬,如同淬了冰的刀子,“赵老爷大人大量,不跟你这泥腿子计较白日冲撞的事!可你给老子听真了!”他猛地逼近,灯影在他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敢去衙门里放一个歪屁,胡说八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角几只瑟缩的母鸡和胡三羊年迈多病的母亲,“叫你这一家子,连鸡带人,都不得好死!骨头渣子都给你扬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公差抡起腰刀鞘,狠狠砸在仅有的那张破桌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顿时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两人像来时一样突兀,转身没入门外深沉的雨夜里。
胡三羊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笛子早已滑落一旁。
他望向土炕上被惊醒,吓得面无人色,不停地剧烈咳嗽的老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那公差恶毒的诅咒和母亲惊惧的咳嗽声绞在一起,像冰冷的铁链捆住了他,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摸索着,手指触到冰冷的笛身,那幽暗的纹路仿佛在皮肤下蠕动了一下。
翌日,青石城的府衙大堂。
胡三羊拖着剧痛未消的身体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抵着砖缝,竹签似的背脊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下凸起。他咬着牙,将昨日官道上的冤屈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堂上端坐的府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呷着茶。待胡三羊说完,他才撩起眼皮,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在胡三羊和旁边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赵德柱、钱氏、钱禄脸上扫了一圈。
“叼民胡三羊!”府丞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在大堂空洞地回响,“竟敢攀诬官眷,颠倒黑白!赵巡夜乃朝廷命官,其家眷亦是良善体面之人,岂会与你这等草芥纠缠?分明是你惊了官眷车驾在先,又蓄意诬告在后!”
“大人!小民冤枉!是他们……”胡三羊急得抬起头,话未说完。
“大胆!”府丞厉声打断,“咆哮公堂,罪加一等!来人!重打二十脊杖,以儆效尤!再令他备下酒席,向赵官人及家眷磕头赔罪!”
水火棍沉重地落在脊背上,胡三羊的惨嚎被死死压在喉咙里。他眼前发黑,只看到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在泪水和痛楚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咧开狞笑的鬼脸。赵德柱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钱氏别过脸,用绣着金线的帕子嫌恶地掩住了口鼻。
那晚所谓的“和解宴”,就摆在赵德柱家阴森气派的前厅里。
胡三羊佝偻着几乎断裂的腰,臀背的伤处火烧火燎。他被迫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对着赵德柱三人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屈辱。
钱禄一脚踹翻了他捧上的劣酒,酒液泼了他一脸。赵德柱端坐主位,慢悠悠地剔着牙,指着厅中火炉上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的一整只山羊:“胡三羊,你惊扰车驾,诬告官长,本当重罚!念在…嗯,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便饶你狗命。喏,这只羊心,赏你了!”
一只还滴着热油,冒着腾腾热气,微微搏动的暗红色羊心,被一只粗瓷碗盛着,丢到胡三羊面前。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生腥气直冲鼻腔。胡三羊胃里翻江倒海,本能地往后缩。
“怎么?赵爷赏的,你敢不吃?”钱禄一脚踩在胡三羊小腿的伤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赵德柱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脸。
胡三羊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像冰水浇透了骨髓。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抓起那颗滑腻滚烫,尚有余温搏动的心脏,闭紧眼睛,狠狠塞进嘴里。浓烈的膻腥味和粘腻的触感瞬间充斥了口腔,他几乎要呕出来。他不敢咀嚼,硬生生往下吞,那团温热的血肉哽在喉咙口,噎得他翻起白眼,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强忍着窒息般的恶心感,拼命往下咽。恍惚间,他似乎瞥见赵德柱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那玉的纹路……竟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种模糊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联系在血腥气中一闪而过,却又被剧烈的生理厌恶冲得无影无踪。
他终究是囫囵吞了下去,喉间留下火辣辣的灼痛和挥之不去的腥气。
赵德柱终于满意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胡三羊几乎是爬着离开了那座如同怪兽般张着大口的宅邸。
身后,传来钱氏尖利的嗤笑和钱禄快意的大骂。
跨出那高大门槛的瞬间,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翻腾的污物连同那颗几乎未消化的羊心,全都吐在了赵家门前的石阶上。
他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指深深抠进石缝里,指甲劈裂了也浑然不觉。
月光惨白,照亮他嘴角蜿蜒而下的秽物和血丝,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点被彻底碾碎只剩灰烬的微光。远处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像冤魂的呜咽。
死亡,是在第七日的深夜悄然降临的。
最先遭殃的是钱禄。他死在自己位于赵府西跨院的厢房里。次日清晨,被送洗脸水的丫鬟发现。尖叫声撕裂了赵府的清晨。赵德柱强作镇定赶到时,也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面无人色。
钱禄仰面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无边的惊怖,嘴巴大张,仿佛死前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致命的伤处只有一处——胸口。
那件昂贵的杭绸寝衣被撕裂,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赫然洞穿了他的胸膛!
皮肉翻卷,边缘是撕裂状的,仿佛被某种巨大而粗糙的钝角强行捅入,然后搅动过。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窟窿里面空荡荡的,心、肝,竟不翼而飞!
整间屋子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腥膻气,那绝不是人血的味道,而是……新鲜的山羊膻味!浓烈得如同刚刚宰杀过一群羊。
窗棂紧闭,只有地面上散落着几根沾着泥污和暗红血迹的卷曲的白色羊毛。
赵府上下顿时陷入一片鬼蜮般的死寂,随后又被压抑到极点的恐慌所取代。仆役们眼神躲闪,窃窃私语。
赵德柱强令封锁消息,重金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仵作。
老仵作验完尸,脸色灰败,洗了无数次手,那股浓烈的羊膻味却像渗进了骨头缝里。他对着重金贿赂的赵德柱,只哆嗦着嘴唇说了四个字:“非…非人力可为。”便死活不肯再多说一句,匆匆逃离了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府邸。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赵府蔓延。
巡夜官赵德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门窗紧闭,门外还加了双倍的守卫。往日里气派的府邸,如今连脚步声都显得惊心动魄。
他整夜整夜地枯坐,油灯燃尽也不许人添,浓茶灌了一壶又一壶,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短短几日,人已脱了形。
他时常神经质地猛地回头,总觉得背后那片浓重的黑暗里,有一双不属于人的冰冷黏腻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想起胡三羊那双被绝望和痛苦熬干了的眼睛,想起那只被一脚踢死的小母羊凸出的眼球,冷汗便涔涔而下,浸透了厚重的官袍。
书房角落供奉着小小的神龛,香炉里的线香日夜不熄,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那如影随形的膻味和彻骨的寒意。他一遍遍抚摸腰间那块祖传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此刻也带不来丝毫慰藉,玉佩上古老的家族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竟扭曲得有些狰狞。
钱氏被弟弟的惨死和丈夫的恐惧彻底击垮了。
她搬离了原本华丽的卧房,住进了府邸深处一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铁门的小佛堂。
巨大的铜佛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低眉垂目,却无法给她带来丝毫平静。她整日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怀里死死抱着一尊开过光的玉观音,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支离破碎的佛号和求饶。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钱禄胸口那个血淋淋的大洞和空荡荡的腹腔。
夜里,佛堂外死寂一片,她却在死寂中捕捉到了异响——笃、笃、笃……缓慢而沉重,像是裹着硬蹄的脚,一下,又一下,踏在屋顶的瓦片上!
那声音绕着小小的佛堂移动,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她惊恐地抬头,死死盯着黑暗的屋顶,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砖石,看到外面月光下站立的巨大羊形阴影,那空洞的眼窝正俯视着她。
“滚开!滚开啊!”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在狭小的佛堂里撞出凄厉的回响。
门外守夜的健壮仆妇被惊动,提着灯笼冲进来查看,却只见钱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指着屋顶,涕泪横流地嘶喊:“它来了!羊!它在上面!在屋顶上走!它要吃我的心肝!救救我!救救我!”
仆妇们面面相觑,抬头看看纹丝不动的屋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钱氏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浓黑之夜死去的。
当值夜的仆妇在清晨打开沉重的铁门时,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羊膻味如同实质般扑面涌出。
钱氏仰面倒在冰冷的佛像脚下,姿势与钱禄如出一辙。华丽的锦缎寝衣被撕裂,胸口一个同样边缘撕裂的大窟窿,心肝被掏得干干净净。唯一不同的是,她大睁的双眼死死盯着佛堂角落那面蒙尘的铜镜。
仆妇战战兢兢地顺着那凝固的目光看去,铜镜昏黄的镜面上,模糊地映着一个扭曲的倒影——似乎有一对巨大弯曲,滴着暗红液体的羊角,正从她自己的头顶上方垂下来!
赵府彻底崩溃了。
仆役们连工钱都不要,在天亮前逃散一空,只剩下一个无家可归的老苍头。偌大的府邸如同巨大的坟墓,只剩下赵德柱和那个空荡荡的佛堂里钱氏尚有余温的尸体。
赵德柱最后的疯狂爆发了。
他不再躲藏,反而将书房门窗洞开,对着外面浓稠的黑暗嘶声咆哮:“来啊!孽畜!我知道是你!胡三羊!还有那只该死的羊!来啊!本官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我的性命!看看是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蛆虫厉鬼厉害,还是朝廷的王法厉害!”
他抽出祖传的佩刀,寒光在黑暗中闪烁,状如疯魔。他砸碎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吼累了,他瘫坐在一片狼藉中,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大口喘着粗气。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他扭曲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鬼怪。极度的疲惫和恐惧终于压垮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竟在这片狼藉和刺鼻的膻味中,靠着书架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彻骨的寒意将他激醒。
不是风,是那种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的阴冷。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站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并不十分高大,轮廓模糊,融在书房门口浓重的黑暗里,只有两点幽绿的光芒在影子的头部位置缓缓亮起,如同坟地里的鬼火,毫无感情地锁定着他。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新鲜热乎的山羊膻味,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整个书房!
赵德柱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四肢却像被无形的冰链锁住。那两点幽绿的光芒,缓缓无声地向他逼近。
他终于看清了那影子的头部轮廓——那绝不是人脸!嶙峋的骨骼结构,向前突出的吻部……分明是一个覆盖着白色卷毛的山羊头骨!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那两点惨绿的磷火!
“嗬……”赵德柱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绝望的抽气。
他看到那羊头骨影缓缓抬起了“前肢”,那肢体的末端,在昏暗的光线下,赫然是一对巨大弯曲,闪烁着黑铁般幽冷光泽的尖角!
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尖角,无声地抵住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不——!”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骤然撕裂了青石城死寂的夜空,随即又戛然而止。
……
三天后,青石城府衙的衙役们才战战兢兢地撞开了赵府书房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几个见惯了凶案的老衙役也当场呕吐起来。
赵德柱的尸体歪倒在书架旁,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他的官袍被撕开,胸口位置,一个与钱禄、钱氏一模一样的巨大血窟窿赫然在目!
心、肝,同样消失无踪。
不同的是,他一只手死死攥着,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衙役们费了好大劲才掰开那只僵硬冰冷的手——掌心里,赫然是一小撮沾着凝固血污的卷曲白色羊毛!
书房里弥漫的浓重羊膻味,经久不散。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青石城的大街小巷,压过了府衙贴出的“流寇行凶,正在严缉”的苍白告示。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闪烁着恐惧与隐秘的快意。
“听说了吗?赵巡夜一家子,心肝都被掏了!窟窿有碗口大!”
“活该!仗势欺人,连胡三羊那样的老实人的都不放过,逼人生吞羊心!”
“啧啧,报应啊!那窟窿,就是羊角顶出来的!是那屈死的羊,带着胡三羊的怨气,回来索命了!”
“嘘……小声点!官字两个口,当心把你当同伙抓了去!”
胡三羊远远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之外,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木。他听着那些或恐惧或解气的议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个风雨夜之后,他无数次摩挲那根祖传的乌木牧羊笛时,笛身上那些扭曲的符文曾如何滚烫灼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赵府那场屈辱的和解宴后,他跌跌撞撞逃回家中,从怀里掏出那根笛子,对着赵府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刻骨的怨毒,吹响了最后一段不成调的,如同地狱召魂的呜咽。
他佝偻着背,默默转身,离开了议论纷纷的人群,走向城外荒凉的草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臀背上***板留下的累累疤痕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还在缓慢地跳动。只是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沉重,仿佛也沾染了那浓得化不开的羊膻气。
路过城门口,新贴的告示浆糊未干。
上面写着招募新的巡夜官,条件优渥。
几个穿着体面的人正围着告示低声议论,其中一个满脸精明之色的胖子搓着手,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这位置……油水足得很哪!”
胡三羊的脚步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瞥了一眼那崭新的告示,又麻木地垂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走向那片埋葬了他羊群的草坡。
风呜咽着掠过枯草,卷起几根白色卷曲的羊毛,打着旋儿,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远处,青石城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如同一个等待下一次吞噬的坟冢。
冤魂已散,而食人的窟窿,依旧深深留在世道的心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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