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典当行(四)
地上正在痛苦**的老乞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浑浊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惊恐,而是一种被戳穿伪装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阴冷。
虽然这变化快到几乎无法捕捉,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麻十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破绽!
老乞丐脸上的痛苦和哀求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木然和空洞。他不再**,那只拖在地上的残腿猛地一蹬地面!
动作快如鬼魅!与他之前表现出的衰老虚弱判若云泥!
他整个人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从地上弹射而起!
那只一直藏在破袄下的枯瘦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指甲乌黑尖锐,带着一股腥风,直插麻十三的咽喉!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
这一击,阴毒狠辣,角度刁钻至极,完全是搏命的杀招!
“找死!”麻十三早有防备,心中的猜测被彻底证实!
怒火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低吼一声,不退反进!
虽然剑术被夺,但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战斗本能和强悍体魄仍在!
他身体猛地向侧面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那掏向咽喉的致命一爪!
同时,他持匕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狠狠地朝着老乞丐扑来的肋下空档刺去!
这一刺,没有任何花哨,只有纯粹的速度和力量,目标是对方最脆弱的内脏!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匕首毫无阻碍地刺入了老乞丐的肋下!
然而,预想中滚烫的鲜血和痛苦的惨叫并未出现。
麻十三只觉匕首刺入的地方,传来的触感极其怪异!
不是肌肉的韧性,也不是骨骼的坚硬,反而像是……刺进了一堆浸透了水,腐朽败坏的棉絮!软塌塌,毫无生机!
老乞丐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那一刀刺中的根本不是他的身体!
他那双枯爪依旧带着凌厉的腥风,变爪为掌,狠狠拍向麻十三的胸口!掌风呼啸,力道沉猛!
麻十三心中大骇!这绝不是活人!他猛地向后急退,同时手腕发力,想要拔出匕首。
刺啦!
匕首是拔出来了,带出的却并非鲜血,而是一大团如同烂泥般的腐肉。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在破庙内弥漫开来,那气味像是积年的尸水混合了沼泽底部的淤泥,浓烈得令人窒息作呕!
老乞丐拍出的掌风落了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肋下那个被匕首捅开的破洞,里面露出的不是血肉内脏,而是同样灰黑如同淤泥般腐败的填充物。
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那张布满污垢的苍老脸庞上,木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麻十三,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嗬…嗬…” 从他缠满布条的喉咙深处,发出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
他不再伪装,拖着那条残腿,以一种僵硬却异常迅捷的速度,再次朝着麻十三扑来!
破烂的袄子下,那个被匕首捅开的伤口里,灰黑色的腐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蠕动,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
麻十三看着手中匕首上沾着的不断滴落的灰黑色腐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铺的手段,比想象的更加诡异,更加非人!
这老乞丐,分明也是一具用尸体改造的傀儡!只是披上了一层更精致的人皮!
他不再犹豫,转身撞向土地庙侧面那扇早已腐朽的窗棂!
哗啦!
朽木应声而碎!
麻十三带着满身的木屑,翻滚着冲进了庙后更深的黑暗之中,朝着城墙的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那老乞丐傀儡发出非人的嗬嗬低吼,也撞破窗棂追了出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那条残腿拖地的沙沙声,如同索命的魔咒,紧紧咬在身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沉沉夜色里。
城墙高耸,箭楼在稀薄星光的勾勒下,显出森严的棱角。夜风呜咽着掠过垛口,卷起几片枯叶,发出萧索的声响。
麻十三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城墙根下。
他选择的是靠近西侧,年久失修的一段城墙。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体上,布满了雨水冲刷的沟壑和苔藓,缝隙间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
他背靠冰冷的条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口和疲惫欲裂的肺腑。汗水和污泥混在一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身后,那老乞丐傀儡非人的嗬嗬声和拖拽残腿的沙沙声,已经迫近!如同跗骨之蛆,无论他如何迂回躲避,总能循着某种诡异的气机追踪而至。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立刻离开长安!否则,迟早会被这些不死的怪物耗死在这座巨大的囚笼里!
他抬头,望向高耸的城墙。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城头巡逻兵丁偶尔晃过的火把光芒,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
麻十三开始攀爬。
他不再拥有轻功提纵的飘逸灵动,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力量和技巧。手指抠进冰冷石缝的苔藓里,脚尖寻找着微小的凸起借力。
粗糙的石面摩擦着他早已破损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他的动作远不如从前迅捷,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每一次向上攀爬都异常艰难,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爬得很慢,很专注,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寻找下一个可靠的落脚点上。当他终于攀上近两丈高,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城墙上,准备稍作喘息时——
一阵仿佛金属摩擦皮革的声音,在他头顶正上方响起!
麻十三全身的寒毛瞬间炸立!一股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杀意,如同瀑布般当头浇下!
他猛地抬头!
就在他头顶上方不足三尺的城垛阴影里,一个灰黑色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墙面!
正是那个缠头灰布,手持锈刀的傀儡!
它竟然早已埋伏在此!
它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吸附在近乎垂直的墙面上,那颗缠满布条的头颅低垂着,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正正地“凝视”着下方的麻十三!
它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上来的?麻十三完全不知道!白天被它倒挂墙头的恐怖记忆瞬间复苏!
没有任何预兆,傀儡动了!
它吸附在墙上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沉重的石块,直坠而下!
同时,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厚背砍刀,借着下坠的力道,撕裂凝滞的空气,带着沉闷如雷的呜咽,朝着麻十三紧贴墙面的身体,拦腰横扫而来!
刀势狂猛,角度刁钻,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绝杀!
麻十三瞳孔缩成了针尖!
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再次压榨出这具躯壳最后的力量!他没有选择向上或向下,而是猛地将身体向城墙外狠狠一荡!
同时,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把沾着腐肉的短匕,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傀儡持刀的手臂狠狠掷去!不求伤敌,只求干扰!
铛!
短匕精准地撞在傀儡持刀的腕骨上,发出一声脆响!
巨大的撞击力让匕首瞬间弹飞,但也让傀儡横扫的刀势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凝滞和偏斜!
就是这一线之机!
锈蚀的刀锋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乎是贴着麻十三荡开的后腰扫过!
锋锐的刀气瞬间撕裂了他腰间的衣物,在他皮肤上划开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噗通!
麻十三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城墙根下的泥泞里,摔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顾不上剧痛,挣扎着就想翻滚躲避。
然而,预期的追击并未到来。
他强忍着眩晕抬头望去。
只见那具缠头灰布的傀儡,在刀势落空之后,并没有立刻追击,反而像是被那把撞击在手腕上的匕首触发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它保持着挥刀落空的姿势,僵硬地站在离麻十三不远处的城墙根下,那颗缠满布条的头颅,极其不自然地扭-动-着,转向自己那只被匕首撞击的手腕。
它似乎……在“看”?
然后,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傀儡猛地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攻击麻十三,而是如同疯魔一般,撕扯向自己那颗缠满灰布的头颅!
嗤啦!嗤啦!
粗粝的布条被它枯枝般的手指粗暴地撕裂扯开!动作狂乱而绝望,仿佛要撕碎一个禁锢了它千年的诅咒!
麻十三屏住了呼吸,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逃跑,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被疯狂撕扯的灰布头颅。
布条一层层剥落……终于,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一张脸!
而是一颗高度腐烂,几乎无法辨认原本面目的头颅!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特有的青灰色,大片大片地溃烂剥落,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腐肉和森白的颧骨。
空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凝固的,如同沥青般的漆黑物质。嘴唇早已烂光,露出两排惨白森然的牙齿,牙龈萎缩发黑,如同腐朽的树根。整个头颅散发出的恶臭,比之前老乞丐傀儡伤口里的腐肉浓郁十倍不止!
然而,就在这张如同噩梦拼凑出的恐怖面孔上,麻十三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左额角的位置!
那里,一道狰狞如同蜈蚣般的巨大疤痕,斜斜地划过腐烂的皮肉,深可见骨!疤痕的形状,边缘的走向,甚至那微微扭曲的末端……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血色的画面,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三年前,秦岭古道,暴雨如注。
师兄秦烈披头散发,状若疯虎,手中长剑“断岳”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刺向他的心脏!
他避无可避,惊蛰剑在生死一线间本能地向上撩起!剑锋划过秦烈格挡的手臂,余势未衰,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狠狠劈在秦烈左额角!滚烫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喷溅了他满脸满身!
秦烈最后那声充满了无尽怨恨和不甘的嘶吼,至今仍在他耳边回荡:“麻十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就是那道疤!他亲手留下的疤!
“秦…秦烈?!”麻十三失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调!他浑身冰凉,如同被浸入了万年寒潭!白天那“蛰龙归渊”起手式的疑惑,此刻终于有了最恐怖、最直接的答案!
眼前这具散发着恶臭,追杀他不死不休的傀儡,竟真的是用他师兄秦烈的尸身所制!
当铺不仅掘了师兄的坟,亵渎了他的尸骸,更将本该属于他麻十三的剑术,强行灌入了这具充满滔天怨念的躯壳之中!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是来自幽冥最深处的复仇!
“嗬…嗬…嗬…” 那腐烂的头颅转向麻十三,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
没有嘴唇的口腔大大张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黑洞洞的喉管,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狂乱的,如同破风箱被疯狂拉扯般的低吼!
那声音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嘶鸣,里面充满了某种被强行唤醒的、支离破碎的痛苦和滔天的怨毒!
随着这非人的嘶吼,傀儡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它猛地丢开了手中那把沉重的锈刀。刀身砸在泥泞里,溅起污浊的水花。
“呃…呃啊——!” 一声模糊不清,却饱含了无尽痛苦与疯狂的咆哮,猛地从那腐烂头颅的喉管深处挤出!仿佛沉寂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
傀儡猛地抱住了自己那颗腐烂的头颅,疯狂地撕扯着上面残余的皮肉!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抠进腐烂的眼窝和额角的疤痕里!
动作癫狂,充满了自我毁灭的意味!
同时,它那具僵硬的身体开始违背常理地扭曲抽搐,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仿佛随时会散架!
它在抗拒!
秦烈残存的被亵渎的怨念,正在疯狂地抗拒当铺的控制。抗拒这具被诅咒的躯壳,抗拒去执行杀死他生前最痛恨之人的命令!
麻十三看着眼前这疯狂自毁,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恐惧,恶心,还有一丝荒谬的如兔死狐悲般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傀儡陷入疯狂,暂时失去攻击性的瞬间,远处,那老乞丐傀儡拖拽残腿的沙沙声,已经逼近到巷口!
麻十三猛地一个激灵!
强烈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他强忍着左肩和腰间的剧痛,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看也不看那正在疯狂自毁的秦烈傀儡,转身就朝着城墙更黑暗、更僻静的角落,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身后,秦烈傀儡那混合着痛苦与怨毒的嘶吼,以及老乞丐傀儡那沙沙的拖行声,如同地狱的挽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城墙下,交织回荡。
冰冷的河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麻十三。
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直直坠入护城河浑浊的河底。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他拼命挣扎着,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奋力向上划动。
哗啦!
他的头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吸入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和伤口。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望去。
高耸的长安城墙在黎明前深灰色的天幕下,只剩下一个庞大而沉默的剪影。
城垛上,隐约可见两个僵立的身影——缠头灰布,正在疯狂自毁的秦烈傀儡,以及刚刚赶到,站在垛口边缘向下“凝视”的老乞丐傀儡。它们没有跳下来追击,只是如同两尊诡异的雕像,凝固在城墙之上。
麻十三不敢停留,用尽残存的气力,朝着对岸游去。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和麻木,却也暂时压制了失血的眩晕。
当他终于爬上对岸湿滑的泥滩时,天边已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他浑身湿透,泥泞不堪,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长安城,暂时被他甩在了身后。但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
他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疲惫欲死的身体,一头扎进了城外莽莽的终南山脉。
他不敢走官道,只敢在荒无人烟的密林和乱石间穿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躲避着猎人的追捕。
山林的寂静被鸟鸣打破,晨曦艰难地穿透茂密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麻十三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槐树干滑坐下来,撕下衣襟,草草包扎着左肩和腰间的伤口。
每一次动作都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掏出贴身藏着的那个刻着“拾叁”的黑色木牌,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当铺…蝶衣…傀儡…秦烈…
无数的线索和疑问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当铺为什么要用秦烈的尸体做傀儡追杀他?仅仅是为了增加他“以身还债”的几率?还是…有更深的恶意?蝶衣…她真的还在醉月楼吗?那个秦夫人…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设下如此恶毒的圈套?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当铺能掘出秦烈三年前的尸骸做成傀儡,那是否意味着…它们掌握着所有典当者的信息,甚至…尸骨?如果自己这次逃不过,是否也会变成下一具行走的傀儡?
不!他猛地攥紧了木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必须活下去!为了蝶衣!也为了…摆脱这该死的诅咒!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碾过山间碎石的声音,从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传来。
麻十三瞬间警觉,如同受惊的豹子,无声无息地滑入古槐树后茂密的灌木丛中,屏住了呼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马蹄声渐近。
一辆青篷马车出现在山道的拐弯处。马车样式普通,没有任何显眼的装饰,拉车的是一匹健壮的青骢马。赶车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动作沉稳。
让麻十三瞳孔骤缩的是,马车侧面的青布车帘,被一只白皙纤秀的手微微掀开了一角。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仅仅是一只手,一个掀帘的动作,却让麻十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手…那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镯子…那镯子的样式…他曾在醉月楼,无数次在摇曳的烛光下,痴痴地凝望过!那是蝶衣的镯子!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她从不离身!
蝶衣?!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辆马车要去哪里?难道…难道是老鸨终于松口,答应放人了?还是…当铺的另一个陷阱?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淹没了麻十三!
连日来的亡命奔逃、伤痛、恐惧,在此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冻结了他沸腾的血液!
不对!
太巧了!巧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刚刚逃出长安,惊魂未定,躲在这荒山野岭,蝶衣的马车就恰好出现在这条偏僻的山道上?而且,那掀开车帘的手…动作似乎…过于刻意了?就像…就像在故意展示那只镯子给他看?
当铺!一定是当铺!
那个秦夫人!是她!是她用蝶衣做饵,布下了这个致命的陷阱!马车里坐着的,绝不可能是真正的蝶衣!很可能是另一个披着人皮的傀儡!或者…就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秦夫人本人!
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和心爱之人可能已遭不测的巨大恐惧,如同毒火般灼烧着麻十三的心。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冲出去的冲动。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克制而微微颤抖。
马车不疾不徐,沿着山道前行,渐渐远去,消失在林木掩映的拐角处。
麻十三依旧如同石雕般蛰伏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山林深处,他才缓缓地站起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上,映出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那火焰中,是刻骨的恨意,是疯狂的决绝,是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那枚刻着“拾叁”的黑色木牌,已经被他攥得滚烫,边缘甚至嵌入了皮肉,留下深深的印痕。
“秦夫人……” 沙哑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蝶衣…我来了。”
他不再躲避。
他要回去!回到那座吞噬活人的魔窟!他要当面质问那个躲在幕后的秦夫人!他要亲手撕碎这个恶毒的陷阱!无论马车里是什么,无论蝶衣是生是死,他都要一个答案!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的活俑地狱!
麻十三辨认了一下方向,不再隐藏行迹,沿着崎岖的山路,迈开大步,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决绝地走去。背影在斑驳的晨光中,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当麻十三再次踏入鬼市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腥腐气息中时,心境已截然不同。
不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而是如同归鞘的残剑,带着淬火后的冰冷与决绝。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泥污的衣衫,左肩和腰间的伤口被粗陋的布条紧紧捆扎,每一次动作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被他强行压下。
斗笠早已丢失,他索性不再遮掩,任由脸上沾染的泥污和血痂暴露在惨白的人皮灯笼光下,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阴暗的角落。
他径直走向鬼市最深处的死胡同。青铜门上的饕餮纹依旧狰狞,那双暗红的石头眼睛幽幽地“注视”着他,仿佛早已预知了他的归来。
这一次,青铜门在他靠近时,无声地滑开了,如同巨兽张开了等待已久的咽喉。门内依旧是那片混合着古墓土腥与松雪冷香的诡异宁静。
麻十三没有丝毫停顿,大步踏了进去。黑暗将他吞噬,只有深处一点油灯光芒摇曳。
“支取。”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从怀中掏出那枚滚烫的刻着“拾叁”的黑色木牌,朝着油灯摇曳的方向,用力掷了过去!
木牌划过黑暗,带着一道微弱的破空声,落向油灯后的阴影。
一只枯槁如鹰爪的手无声地从黑暗中探出,稳稳地接住了木牌。正是那个如同巨大蜘蛛般蜷缩的佝偻身影。
“贵客…稍候…”那干涩平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接住木牌的枯爪缩回了黑暗深处。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翻动厚重的书页,又像是枯骨在摩擦。片刻后,一个沉甸甸的用粗麻布包裹的方形物体被那只枯爪推了出来,滑过布满灰尘的地面,停在麻十三的脚边。
麻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光芒——是金锭!足有数十锭之多!在幽暗的油灯下,散发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三千两黄金!足以买下醉月楼,买下蝶衣自由的黄金!
麻十三的目光在那堆黄金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如同掠过尘埃般移开。他的视线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油灯后那片深沉的黑暗里。
“秦夫人呢?”他的声音低沉,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蕴藏着毁灭性的力量,“让她出来见我。”
黑暗深处沉默了片刻。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板:“夫人…不见外客…贵客…拿了金子…请便…”
“请便?”麻十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暴戾,“她派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像疯狗一样追着老子咬的时候,怎么不说‘请便’?用我师兄的尸骨做成傀儡,灌进老子的剑术来杀老子的时候,怎么不说‘请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死寂的当铺内轰然炸响:“让她滚出来!否则,老子拆了你这鬼地方!把你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全劈成柴火烧了!”
咆哮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曳起来,光影晃动,映得货架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器物投下的影子张牙舞爪。
黑暗深处,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干涩的声音沉默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这时——
当铺深处,那面原本空无一物,布满灰尘的墙壁,忽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条幽深,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冰冷的松雪冷香混合着陈腐的气息,从甬道深处涌出。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甬道的入口处。
光线昏暗,只能勾勒出一个曼妙而模糊的轮廓。一身素雅到极致的月白色襦裙,裙摆如水般流淌在脚边。
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起,斜插着一支式样古朴的青玉簪。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当麻十三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劈得一片空白!
那双眼睛!
形状优美,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风流韵致。瞳仁是温润的琥珀色,如同上好的蜜蜡。眼底深处,总像是笼着一层江南烟雨般的薄愁,水波盈盈,欲语还休。
这双眼睛,曾在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浮现,曾无数次含着泪光,无声地祈求着他的拯救。
这双眼睛,属于蝶衣!
“蝶…蝶衣?”麻十三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生生撕裂的破布。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幕!蝶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活俑当铺的深处?她不是应该被囚禁在醉月楼吗?
那女子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面纱,那双蝶衣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重逢的惊喜,没有受难的哀愁,没有一丝一毫麻十三熟悉的情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漠然。那不是蝶衣的眼神!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蝶衣!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动作优雅而从容,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面纱滑落。
露出的,是一张熟悉到刻骨,却又陌生到令人心胆俱裂的脸庞!
柳叶眉,琼鼻樱唇,肤光胜雪。
正是蝶衣!
是那个倚在醉月楼朱栏边、怀抱琵琶、唱着《子夜吴歌》的蝶衣!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不惜典当剑术也要赎出的蝶衣!
然而,这张绝美的脸上,此刻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往日的温婉、哀愁或是怯懦。
她的嘴角噙着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冰山上反射的月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烟雨薄愁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高在上,洞悉一切,如同神灵俯瞰蝼蚁般的冷漠与……戏谑!
“十三郎,”一个清冷悦耳,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许久不见,怎么…如此狼狈?”声音是蝶衣的声音,但语气神态,却是一个完全陌生,掌控一切的存在!
麻十三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货架上,震落一片灰尘。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背叛感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如同毒液般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是你…秦夫人…是你!”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蝶衣…蝶衣在哪里?!”
“蝶衣?”那女子——秦夫人,或者说,顶着蝶衣面容的秦夫人——轻轻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她一直都在啊。你看,不就在你眼前吗?”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自己白皙的脸颊。
“不!你不是她!”麻十三嘶吼着,一股狂暴的怒火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连日来的亡命,伤痛,被傀儡追杀的恐惧,发现师兄尸骸的悲愤,还有此刻被最信任最深爱的人背叛玩弄的剧痛…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把我真正的蝶衣还给我——!”
他如同受伤的狂狮,发出震天的咆哮!
完全不顾自己伤势沉重,力量被夺,更不顾当铺内可能存在的任何凶险!他只有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张虚假的脸!撕碎这个恶毒的女人!
他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块散落的沉重金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甬道口的秦夫人狠狠砸了过去!金锭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愤怒的流星!
然而,金锭飞到一半,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砰!
一声闷响!
金锭诡异地悬停在空中,距离秦夫人那张绝美而冰冷的脸庞不足三尺!然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瞬间扭曲变形,化作一滩不成形状的金疙瘩,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秦夫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如同刻上去的一般。那双属于蝶衣的琥珀色眼眸里,只剩下如同观察笼中困兽般的兴味。
“啧啧啧,”她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假惺惺的惋惜,“十三郎,火气何必这么大?你典当了剑术,得了黄金,本该两清。是你自己…非要回来送死。”
她的话音刚落,麻十三身后的黑暗中,猛地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踏!踏!踏!
那脚步声僵硬而迅捷,带着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一股浓烈的尸臭和铁锈混合的恶风,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麻十三猛地回头!
只见那个缠头灰布,手持锈刀的秦烈傀儡,赫然出现在当铺的阴影中!
它身上还沾着城墙下的污泥,那颗腐烂的头颅上,左额角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它似乎被重新“控制”了,不再有之前的疯狂抗拒,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死死锁定麻十三,手中沉重的锈刀再次提起!
同时,另一侧的货架阴影里,也响起了沙沙的拖行声!
那个伪装成老乞丐的傀儡也爬了出来!
它肋下被匕首捅开的破洞里,灰黑色的腐肉蠕动着,散发恶臭,一双枯爪抬起,指甲乌黑尖锐!
前有秦夫人深不可测,后有两个不死不休的傀儡杀手!
绝境!
麻十三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被这绝境逼出了最后的疯狂!
“一起死吧!”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不再管身后逼近的傀儡,反而朝着甬道口的秦夫人,如同扑火的飞蛾,亡命地冲了过去!他知道这无异于自杀,但他宁愿死在冲向“蝶衣”的路上!
就在他身形启动的刹那!
异变再生!
那个正欲扑向麻十三的秦烈傀儡,身体猛地一震!它那颗腐烂的头颅剧烈地扭动起来,缠头的灰布再次被它自己狂暴地撕扯!喉咙深处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痛苦、更加狂乱的嘶吼:“呃啊——不!杀…杀…麻…十…三——!”
那支离破碎的咆哮中,充满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疯狂撕扯!滔天的怨毒,以及对当铺控制的拼死抗拒!
它手中的锈刀猛地调转方向,不再劈向麻十三,而是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斩向旁边那个正在逼近的老乞丐傀儡!
锈刀带着秦烈生前最后的暴烈和怨念,狠狠劈在老乞丐傀儡的肩颈连接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起!老乞丐傀儡的整个左肩连同小半边腐烂的脖子,被这狂暴的一刀硬生生劈开!
灰黑色的腐肉和如同淤泥般的填充物四散飞溅!老乞丐傀儡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怪叫,动作瞬间僵滞,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歪倒下去!
而秦烈傀儡在挥出这一刀后,身体也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量,剧烈地抽搐着,僵立在原地,腐烂的头颅低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
这突如其来的内讧,为麻十三争取到了电光火石般的一瞬!
他冲势不减,趁着秦夫人因这意外变故而眼神微凝的刹那,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入了那条幽深的甬道!
甬道内异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脚下是冰冷的石板,两侧墙壁光滑,散发着浓郁的松雪冷香和陈腐气息。身后,传来秦夫人那清冷声音中第一次带上的一丝愠怒:“拦住他!”
麻十三头也不回,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狂奔!甬道不长,尽头隐约透出微弱如同萤火般的青色光芒。
他冲出甬道!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天然石窟!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土腥味和一种类似陶土烧制的气息。石窟的穹顶高耸,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
而让麻十三瞬间血液凝固、灵魂出窍的,是眼前石窟中那密密麻麻、无声矗立的景象——
俑!
数不清的俑!
它们如同沉默的军队,整整齐齐,一排排一列列地矗立在巨大的石窟之中,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处!数量之多,何止百具!
这些俑并非冰冷的陶土烧制。
它们形态各异,高矮胖瘦不同,全都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有的双手前伸,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有的双臂交叠在胸前,如同沉睡;有的头颅低垂,下颌几乎抵到胸口;有的则仰面朝天,嘴巴大张,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它们表面覆盖着一层光滑如同窑变青瓷般的釉质,在石窟四壁镶嵌的散发着幽幽青光的萤石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釉光。
这层青釉如同活物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里面的躯体,勾勒出肌肉的线条衣袍的褶皱,甚至脸上凝固的或痛苦、或绝望、或木然的神情!栩栩如生,却又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这里不是当铺的库房,这里是…活俑的墓场!是那些典当失败、以身还债者永恒的囚笼!
巨大的恐惧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麻十三。
他踉跄着,目光扫过这些在青釉下永恒凝固的面孔,仿佛能听到他们无声的哀嚎在石窟中回荡。
就在这时,秦夫人那清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他身后的甬道口传来,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十三郎,何必急着走?看看你的前辈们吧。他们…都曾和你一样,以为能掌控命运,最终,却成了我最珍贵的藏品。”脚步声轻盈,她缓缓踱入石窟。
麻十三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蝶衣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告诉我!真正的蝶衣在哪?!”他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激起阵阵回音。
秦夫人停下脚步,站在离他数丈远的地方。她脸上的冰冷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真正的蝶衣?”她轻轻重复了一遍,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她从来就不存在。醉月楼的蝶衣,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诱饵。一个…为了钓上你这条大鱼,而精心编织的幻梦。”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不!不可能!”麻十三如遭重锤,踉跄着后退,撞在一具冰冷的活俑身上。那青瓷般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为什么?”他嘶声质问,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玩弄的绝望,“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秦夫人微微歪头,那动作残忍地模仿着蝶衣的天真,“因为你的剑,够快,够狠,够值钱。也因为…”她的目光扫过石窟中密密麻麻的活俑,带着一种收藏家欣赏珍宝般的满足,“…你的‘执念’,足够美味,足够…恒久。”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麻十三身上,如同看着一只掉入蛛网的飞虫,“你为情所困,甘愿典当一切的模样,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你…你是个魔鬼!”麻十三的理智彻底崩溃!他怒吼着,不顾一切地再次朝着秦夫人扑去!哪怕同归于尽!
然而,他刚冲出两步,脚下猛地一绊!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哐当!
一个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物件被他踢翻在地。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黑沉沉木匣,像是某种账册的盒子。盖子被踢开,里面散落出几卷同样布满灰尘,颜色暗黄的册子。
秦夫人的脸色第一次变了!那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恼怒,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麻十三下意识地低头瞥去。
最上面那卷摊开的册子,纸张暗黄发脆,边缘卷曲。上面用浓黑的墨汁,写着几行扭曲的蝌蚪状文字——他依旧不识。但就在那行文字的下方,清晰地画着一个手印的图案!手印的旁边,赫然写着一个名字!
那名字用的是标准的秦篆,笔画清晰,力透纸背——
麻十三!
轰隆!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麻十三瞬间僵立当场,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冻结!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这…这是契约?是典当的凭证?可他才刚刚典当了剑术!这册子…这册子为何如此陈旧?上面为何早已写下了他的名字?!
一个更恐怖、更荒谬的念头,如同地狱深渊裂开的口子,猛地吞噬了他的意识!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越过秦夫人冰冷的身影,越过她身后那些沉默的青釉活俑,如同濒死之人寻找最后的浮木,疯狂地扫视着石窟深处!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石窟最深处、最靠近岩壁的地方。
那里,单独矗立着一具活俑。
它的位置最为古老,身上的青釉颜色也最深最沉,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绿的幽暗色泽,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时光。釉面布满了细密如同蛛网般的开片裂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与沧桑。
这具活俑的姿态最为奇特。
它并非像其他俑那样或挣扎或沉睡,而是微微低着头,双手抬起,似乎捧着一件什么东西在仔细端详。动作专注而…诡异。
麻十三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移向了那具古俑低垂的脸!
石窟壁上的萤石散发着幽冷的青光,落在那张青瓷覆盖的脸上。
那脸部的线条…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走向…那紧抿的薄唇…
每一寸!每一寸!都与他麻十三的脸庞,分毫不差!
如同镜中的倒影!如同水中的映像!如同…他自己被永恒地凝固在了这冰冷的青釉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麻十三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直挺挺地僵立在那里。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震耳欲聋!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冲击着太阳穴,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剧痛。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青瓷面容,那张属于自己的脸。
青釉冰冷的光泽下,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眉宇间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未散的疑惑,薄唇紧抿成一道坚毅却又透着无尽疲惫的线条。那低垂的眼睑,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某个永远无法触及的答案。
“不…不可能…” 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想摇头,想否定这荒诞绝伦的幻觉,但脖子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无法转动分毫。
秦夫人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吐信,再次幽幽响起,穿透了他意识中那一片混沌的空白:
“看到了吗,十三郎?那才是你真正的‘归宿’。”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戏谑,只剩下一种宣告最终审判般的冰冷和漠然,“十年前,那个走投无路,为了心中执念甘愿押上一切的少年郎…早就把自己典当给了我。典当的不是剑术,不是技艺…”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麻十三的灵魂深处:
“…是生命。整整十年的…阳寿。”
轰——!
秦夫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万钧雷霆,狠狠砸在麻十三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上!
“十…年前…阳寿…”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十年…十年前…
一道被厚重尘埃和时光强行封存的记忆闸门,在这一声惊雷般的宣告下,轰然洞开!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意识。
不再是长安鬼市的阴暗潮湿,而是燥热!令人窒息的燥热!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尘土和绝望的气息。
残阳如血,将断壁残垣染成一片凄厉的猩红。
是战场!
是十年前那场决定家族命运的惨烈决战!
他是麻家最后的血脉,一个刚满十六,满身血污的少年。
族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焦黑的土地上,旌旗折断,被烈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追兵的喊杀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他背着母亲早已冰冷的身体,在废墟和尸体间亡命奔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追兵的蹄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击在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他躲进一片燃烧过半的营帐废墟,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抱着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蜷缩在滚烫的余烬和刺鼻的焦糊味中,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就在追兵的马蹄声几乎踏碎耳膜的刹那,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燃烧的营帐残骸之外。
那身影笼罩在一件宽大的、绣着奇异暗纹的斗篷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残阳和火焰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幽光。
冰冷,深邃,仿佛能洞穿灵魂。
“想活吗?”一个声音直接在他濒死的意识中响起,干涩,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想带着你母亲的遗骸,活下去吗?”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斗篷下的阴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个字:“想!”
“典当十年阳寿,换你二人此刻生路,及…日后一个完成执念的机会。”那干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契约条款,“代价:十年后,身魂俱归当铺,为俑百年。”
十年阳寿…换此刻生路…换日后一个完成执念的机会…
为俑百年!
十六岁的他,根本无暇思考这代价意味着什么。活下去!带着母亲离开!这是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我…典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一只枯槁如同鹰爪般的手,从斗篷下伸出,递过来一张非皮非纸,颜色暗黄的契约,上面布满了扭曲的蝌蚪文字,散发着浓郁的陈腐气息。
旁边,是一支蘸饱了浓黑如污血墨汁的毛笔。
他甚至没有看清契约的内容,就在那枯爪的指引下,用颤抖沾满血污的手,在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契约末端,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然后,抓起那支冰冷的笔,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麻十三!
最后一笔落下,幽绿的光芒瞬间爆发!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钻入身体!他感觉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抽离,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
与此同时,外面的追兵马蹄声和喊杀声,诡异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挣扎着背着母亲的身体冲出营帐废墟。外面,只有死寂的战场和如血的残阳。那个斗篷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之后的记忆,变得混乱而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背着母亲,在荒野中跋涉了很久很久,最终将母亲安葬在一处开满野花的无名山坡。
再之后…他仿佛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只记得刻骨的仇恨和变强的执念。
他流浪,学艺,杀人…一步步成为名震江湖的顶尖刺客“惊蛰”麻十三。
直到…在醉月楼,遇见那个叫蝶衣的女子,她眼底的薄愁和绝望,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冲动…
原来…那不是初遇的心动…而是…契约的召唤!是典当生命换来的那个“完成执念的机会”!那个所谓的“执念”,根本就是当铺植入他灵魂的诱饵!一个精心设计,让他心甘情愿走回魔窟的致命诱饵!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麻十三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被彻底欺骗,被玩弄于股掌,被自己亲手献祭的极致痛苦和绝望!
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十指深深插入发根,仿佛要将那些被篡改、被蒙蔽的记忆硬生生抠出来!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左肩和腰间的伤口在剧痛下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粗糙的包扎布条,但他浑然不觉。
眼前阵阵发黑,秦夫人那张顶着蝶衣面容的冰冷脸庞,石窟中那密密麻麻的青釉活俑,以及最深处那具捧手低眉,与自己面容分毫不差的古老青俑…所有的景象都在疯狂旋转扭曲重叠!
他踉跄着,如同醉酒般,一步步走向石窟深处那具最古老的青俑。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脚下散落的那卷摊开的古老契约,上面“麻十三”三个字和那个鲜红的手印,在幽青的萤石光芒下,刺眼得如同地狱的烙印。
终于,他停在了那具古俑的面前。
近在咫尺。
青釉覆盖的脸庞,在幽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那低垂的眼睑,紧抿的薄唇,凝固的疑惑神情……如此清晰,如此熟悉。
这不再是一尊冰冷的俑像,而是他十年前亲手签下的,关于自己终结的冰冷契约!
是他注定无法逃脱的永恒囚笼!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曾握剑,也曾签下卖身契的手,伸向那具古俑的脸颊。
指尖,带着逃亡的泥污,伤口的血痂,还有未干的冷汗,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青釉表面。
触感坚硬,光滑,毫无生气。
就在指尖与青釉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青釉内部爆发出来!如同一个蛰伏了十年的冰冷漩涡,瞬间攫住了他的手指,并沿着手臂,疯狂地蔓延向他全身!
“呃…!”
麻十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骇闷哼,整个人就如同被无形的巨蟒缠住,猛地被那股力量拖拽着,狠狠撞向那具冰冷的古俑!
想象中的坚硬撞击并未发生。
他的身体,竟然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一般,毫无阻碍地“融”了进去!仿佛那坚硬的青釉只是幻影,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泥沼!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
那不仅仅是温度的寒冷,更是一种冻结灵魂、凝固时间的绝对死寂!
视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意识在极致的冰冷中迅速模糊下沉。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的最底层,永无尽头。
在意识彻底沉沦于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
那叹息声,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从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响起。
带着一种宿命轮回般的无奈,和…尘埃落定的释然。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死寂。
(全文完)
(https://www.24kkxs.cc/book/4240/4240221/50456559.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