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典当行（三）
傀儡缓缓地，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扭曲的姿势，抬起它那只没有握刀的枯枝般的手。那只手上，覆盖着同样灰黄粗糙的布条，一直缠到指尖。
它抬起手，指向麻十三。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锈死，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然后，那只缠满布条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在布满灰尘和污泥的空气中，比划了一个动作。
一个麻十三熟悉到骨髓里的动作！
那是一个收剑归鞘的起手式！
动作的细微转折，手臂的弧度，甚至那指尖最后虚虚一扣的韵味……正是他麻十三独步江湖的“惊蛰三式”中，最后一式“蛰龙归渊”的起手式！分毫不差！
“不…不可能……”麻十三如遭雷击，失声低吼，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将他冻僵在原地！
这鬼东西怎么会他的剑招？！这绝不是巧合！那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刻着“麻十三”的烙印！
就在他心神剧震，僵立当场的刹那，那傀儡动了！
它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从墙头破洞中跃下，沉重的身躯落地，溅起大片泥水。
它提着那把滴落污泥的锈刀，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恐怖气势，再次朝着麻十三冲杀而来！
速度比刚才更快，动作依旧僵硬，但那刀势之中，竟隐隐蕴含了一丝“惊蛰三式”的凌厉轨迹！
夜色如墨，再次浸透了长安城。
白日的喧嚣与混乱被更深的死寂替代。
麻十三藏身之处，是靠近外城郭的一间废弃土地庙。残破的神像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蛛网如同灰色的丧幡垂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那是白天在西市被傀儡锈刀撕裂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失血和奔逃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更折磨人的是那如跗骨之蛆的虚弱感——力量被剥离后的空洞，时刻提醒着他已非昔日的顶尖刺客。
然而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那个倒挂在墙头，比划出“蛰龙归渊”起手式的灰布头颅！那画面如同鬼魅，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它怎么会我的剑招？”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是当铺？那鬼地方抽走了我的剑术，难道…难道是把这剑术，灌进了那具傀儡的身体里？”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但直觉告诉他，事情远不止如此。那傀儡比划动作时，透出的不仅仅是招式的模仿，还有一种……一种带着滔天怨毒的熟悉感！
像一个人！一个被他亲手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人！
一个名字，带着血腥和黄土的气息，猛地撞入他的脑海——秦烈！
他的师兄。
他曾经的引路人，也是他剑下最惨烈的亡魂。
三年前，秦岭古道，那场不死不休的决裂……秦烈咽喉喷出的滚烫鲜血溅在他脸上的感觉，至今犹在！
他亲手将师兄的尸身埋葬在荒僻的山坳，用乱石堆起一个小小的坟茔。
难道……难道是师兄的……尸身？！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
麻十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恐惧，荒谬，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死者诅咒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当铺不仅抽走了他的剑术，还用他师兄的尸体做成了追杀他的傀儡！甚至还把那本该属于他的剑术，强行灌注进了这具充满怨毒的尸骸之中！
这简直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就在这时——
笃、笃、笃……
缓慢沉重，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敲击声，从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外传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夜，仿佛直接敲在麻十三紧绷的心弦上。
麻十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像一只受惊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滑到神像的阴影之后，屏住了呼吸。白天那傀儡如同鬼魅般的追杀还历历在目，难道它又追来了？这声音…不像那沉重的脚步声。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怪异的耐心。
麻十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缓缓拔出靴筒里仅存的一把贴身短匕——这是他如今唯一能依仗的武器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丝。
“谁？”他压低声音，嘶哑地问道，目光死死锁定那扇薄薄的木门。
门外静默了一瞬。然后，一个苍老疲惫，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声音响起，仿佛饱经风霜的枯木摩擦：
“后生……讨口水喝……天黑……迷路了……”
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像个真正走投无路的迷途老人。
但麻十三没有丝毫放松。
在这长安城的深夜，一个迷路的老者，偏偏敲响了他这间废弃破庙的门？
这巧合本身，就透着诡异。
当铺的阴影无处不在，谁知道外面是不是又一个索命的傀儡，披上了人皮？
他握着匕首的手心沁出了冷汗，没有回应。
笃、笃、笃……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依旧不急不缓。
“行行好……给口水……”门外的声音更加虚弱，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的哭腔。
麻十三眼中寒光一闪。他悄然挪到门边，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土墙，侧耳倾听。
门外似乎只有一个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拔掉那根腐朽不堪的门闩，同时身体闪电般向后滑开数尺，匕首横在胸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吱呀——
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倒了进来，摔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借着门外微弱的星光，麻十三看清了来人。
那确实是一个极其苍老的乞丐。
头发乱如枯草，沾满污泥和草屑。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污垢和深深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树皮。
身上的破袄更是褴褛不堪，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皮肤，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酸馊和汗臭混合的气味。
他的一条腿似乎有残疾，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方才摔倒时，手里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也滚落在地，碎成了几片。
老乞丐趴在地上，痛苦地**着，挣扎着想爬起来，那只残腿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抬起浑浊的老眼，看向阴影中持匕戒备的麻十三，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哀求：
“后生…后生…莫动手…老汉…老汉就是…饿得走不动道了…讨口水…讨口水…”他声音嘶哑颤抖，嘴唇干裂。
麻十三没有动。他如同冰冷的石像，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一寸寸刮过老乞丐的身体、脸庞、特别是那只残废的腿。
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无可挑剔——那污垢，那气味，那残疾，那因饥饿和衰老而自然流露的虚弱颤抖。
但他的心，却像坠入了冰窟。
太巧了！巧得令人心寒！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匕首，锋利的匕尖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直指地上的老乞丐。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当铺的狗…鼻子…倒是灵得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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