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科学家的“洁癖”

孙默的工坊，是整个总办处最嘈杂、也最迷人的地方。

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机油和金属屑混合的气味，角落里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齿轮、轴承和半成品零件。正中央，一台小型的蒸汽机模型正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哐当”声。一面巨大的、从墙顶延伸到地面的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足以让任何一个翰林院学士当场昏厥的复杂公式和草图。

这里是孙默的王国。

当周正带着林知节的“口谕”找到他时，这位大梁的首席科学家，正戴着一副油腻腻的皮手套，手里拿着一块棉布，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刚刚铸造出来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青铜阀门。

听完周正的转述，孙默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那张总是因为思考而显得有些严肃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周总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再说一遍？林大人，要我……故意，制造一个有‘缺陷’的图纸？”

周正看着他那副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之事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下一秒，孙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猪肝色。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他猛地将手中的阀门和棉布摔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阀门在台面上弹跳了几下，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让孙默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在工坊里来回踱步，手臂挥舞着，唾沫星子横飞。

“这是对科学的侮辱！是对工程学的亵渎！我孙默，穷尽一生，追求的都是完美无瑕的造物！我刚刚才熬了七个通宵，写完了那份《探索号十大设计缺陷陈条》，指出了它身上每一个不完美的地方！现在，你们却要我亲手，去创造一个更大的、更致命的缺陷？！”

他冲到周正面前，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睛瞪得像铜铃：“士可杀，不可辱！让我孙默去造一个伪劣之物，比直接砍了我的脑袋，还要让我难受！”

周正被他吼得连连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头技术犟牛的脾气上来了，神仙也拉不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孙总工，消消气。谁说让你造伪劣之物了？”

林知节斜靠在门框上，手里还端着一杯从自己办公室顺来的冰镇酸梅汤，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我让你设计的，不是一个‘缺陷’，而是一个‘非对称安全冗余设计’。”他呷了一口酸梅汤，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一种艺术，一种为了保护更多、更重要的科学成果，而做出的、必要的、高瞻远瞩的战略牺牲。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完美’，你懂吗？”

孙默愣住了，他显然是被这套他从未听过的“歪理邪说”给砸蒙了。

“非……非对称……什么玩意儿？”

“我问你，”林知节走到那面巨大的黑板前，随手拿起一支粉笔，“你那份十大缺陷报告，是不是已经上呈给陛下了？”

“是！”孙默下意识地回答。

“那好。”林知节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圈，代表“探索II型”的完美设计。“我们这份新的图纸，首先，要完美地解决掉你报告里提到的所有问题。比如，锅炉的密封性、活塞的耐磨性、船体的配重比……这些，都要做到你心目中的‘完美’。对不对？”

孙默的怒气消了一些，下意识地点头。这确实是他梦寐以求的。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份图纸，是一份趋近于神迹的、无懈可击的完美之作。”林知节继续说道，“只有我们，知道在这件完美的艺术品内部，藏着一个启动开关。”

他用粉笔，在那个大圈的最中心，点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小点。

“这个开关，平时是关闭的，它不会对整艘战舰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当我们想让它启动的时候，它就会启动。它能让这艘最强的战舰，在最关键的时刻，变成一堆浮在海上的废铁。我问你，对于我们的敌人而言，这艘战舰，是不是就成了最致命的‘特洛伊木马’？”

孙默不说话了。他死死地盯着黑板上那个小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是一个技术狂人，但不是一个傻子。他瞬间就理解了林知节那恶毒到骨子里的战略意图。

“可是……”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这是他作为科学家的“洁癖”在反抗，“大人，任何一个设计上的‘后门’，都可能在常规运行中，因为应力、震动等原因，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故障！这不符合工程学的基本原则！”

“所以，这个后门的设计，才需要你，孙总工，我们大梁最顶尖的科学家来亲自操刀啊！”林知节的语气充满了蛊惑，“别人不行，但你一定行。你一定能设计出一个，既能在需要时百分之百启动，又能在平时百分之百安全的、精妙绝伦的‘后门’。这本身，不就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极具挑战性的技术高峰吗？你想想，当我们的敌人，用着他们窃取来的、自以为完美的图纸，造出了战舰，却在决战的时刻，眼睁睁看着它在海上趴窝……那种景象，难道不是对你孙默的智慧，最高、最残忍、也最完美的赞美吗？”

孙默彻底沉默了。

他的眼中，愤怒和抗拒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闪烁着狂热光芒的兴奋。

挑战性……技术高峰……最高、最残忍、最完美的赞美……

这几个词，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名为“技术偏执”的魔盒。

他猛地冲到黑板前，夺过林知节手中的粉笔，像是入了魔一样，开始在上面疯狂地演算、绘图。

“不行……用易损阀门太低级了，容易被发现……”

“共振！对！共振频率！我可以设计一根特制的传动轴，它的固有频率，与蒸汽机在某个特定高压下的运行频率，完全一致！”

“当压力达到那个临界点，就会引发共振，轴体会在瞬间产生金属疲劳，然后……断裂！哈哈哈！神不知，鬼不觉！”

“不，还不够完美！我还可以在润滑油里加入一种特殊的化合物，平时无碍，但一旦与海水接触，就会产生强腐蚀性……哈哈哈哈！天衣无缝！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看着那个已经陷入技术狂想、状若疯魔的孙默，周正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而林知节，则满意地喝完了最后一口酸梅汤，将杯子放在一边，悄悄地退出了工坊。

【搞定。我就知道，对付技术宅，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听起来很牛逼的技术难题。】

【不过话说回来，这孙小子的脑回路，好像比我还变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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