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高炉下的第一滴血

林知节的清静日子，连三天都没能撑满。

第三天傍晚，一封来自琼州三亚港的、盖着最高等级“血色火漆”的军情急报，如同一只不祥的乌鸦，飞抵京城，直接送到了内阁。

出事的，正是那个承载着大梁王朝所有未来与梦想的、日夜赶工的“皇家海军工业基地”。

三亚港，这个曾经的蛮荒之地，此刻已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钢铁工地。数十座高耸入云的脚手架如钢铁森林般林立，远处，一号高炉的雏形已经拔地而起，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这片热土。数万名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匠和劳工，在这里挥洒着汗水，创造着一个时代的奇迹。

然而，就在昨天下午，奇迹，被鲜血染红了。

为了给一号高炉吊装一个重达数千斤的铸铁构件，工人们首次使用了一台由孙默工坊设计的、以蒸汽为动力的简易起重机。

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巨大的构件被缓缓吊起。然而，就在离地数十丈高的空中，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突然响起！

一根作为主承重臂的铁索，因为无法承受反复的金属疲劳，毫无征兆地，断了。

数千斤的钢铁，如同天神掷下的巨锤，带着死亡的呼啸，轰然砸下。

下方的脚手架，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被砸得粉碎、垮塌。木屑、钢筋、还有人的血肉，混杂在一起，爆出一团血雾。

事故，造成了十三人当场死亡，二十余人重伤。

这是大梁王朝，有史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重大生产安全事故”。

消息传开，整个工地瞬间死寂。前一刻还热火朝天的沸腾，在下一刻，就变成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负责项目日常管理的陈凡，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看着那片狼藉的、血肉模糊的废墟，饶是他已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忍不住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煞白。

他的第一反应，是动用他最熟悉的儒家“安抚”之道。他立刻宣布，所有死难者，皆以阵亡将士之规格厚恤，其家人将得到三倍的抚恤金，并可永久居住在“工人新村”，子女由朝廷供养。

同时，他下令，将负责这台起重机制造的工坊主，立刻拿下，投入大牢，明正典刑，以平民愤。

他以为，这套“给钱、给名、杀人”的三连招，足以平息事态。

然而，他错了。

第二天清晨，当陈凡来到工地时，他看到了一幕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数千名工人，没有吵，没有闹，更没有冲击官府。

他们只是默默地、自发地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工作。他们抬着十二具用白布覆盖的工友遗体（还有一具已经无法拼凑完整），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地静坐在工业基地中央那片最开阔的广场上。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坐着。但那数千道目光，凝聚在一起，像一把把无形的、冰冷的刀子，直直地刺向了站在指挥台上的陈凡。

那种沉默的、凝聚在一起的悲愤，所形成的巨大压力，远比任何喧嚣的抗议，都更具万钧之力。

陈凡的心，沉了下去。

他发现，他面对的，不再是过去那些愚昧的、可以随意安抚或镇压的流民。

这些工人，他们住过窗明几净的“工人新村”，他们在“大运河扫盲班”里学过断文识字，他们每天都在看《大梁时报》，他们知道“权益”、“尊严”这些曾经只属于士大夫的词汇。

他们有了希望，所以，他们才无法再忍受绝望。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被众人缓缓推举了出来。

他叫李铁牛，是大运河工程的第一批工匠，也是扫盲班的第一批学员。他手里，甚至还捏着一份昨天发行的《大梁时报》。

他走到台前，对着陈凡，不卑不亢地，深深一揖。

然后，他用一种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说道：

“陈大人，我们不是来闹事的。”

“我们知道，您是好官。您给我们建新房，让我们吃饱饭，还教我们识字，这份恩情，我们都记在心里。”

“但是，大人，这报纸上，天天都在说，林大人讲，‘以人为本’。”他举起了手中的报纸，声音开始颤抖，“可俺们这十几条人命，难道就不是‘人’吗？俺们干着最危险的活，却连一根能拴在腰上的救命绳子都没有！那个吃人的铁疙瘩（起重机），在吊东西前，就没人去检查一下它到底结不结实吗？”

“大人，我们不要钱，钱买不回命。我们也不要您杀哪个倒霉的工坊主，杀了他，明天，是不是还会有下一个‘王坊主’、‘张坊主’？”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种让陈凡感到陌生的、锐利的光。

“我们，要一个‘公道’！”

“我们要一个‘说法’！”

“我们要知道，以后，我们这些人，干活的时候，这条命，到底能不能有个保障！”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

身后，数千名工人，齐刷刷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咚！咚！咚！

那沉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凡的心上，也砸在了这个刚刚迈入工业时代的大梁王朝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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