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恶鬼护巢

几日后，族长带着个身着体面绸衫的男人，堵在了多丽家那扇破旧不堪的门前。男人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像锋利的刀刃，冷冷地扫过躲在多丽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弟妹们。

“瘟疫刚过，你爹娘又没了，”族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安济坊是官办慈善机构，有粥棚，有大夫，娃娃们进去，总比跟着你饿死强。”

“安济坊”三个字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刺进多丽的心脏。她太清楚那地方意味着什么了，进去的孩子，十个有八个被卖掉，长相不好、手脚太笨的，只能化作乱葬岗的累累白骨。

“谁敢？！”一声凄厉的嘶吼，盖过了弟妹们的抽噎。

多丽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烧得她双眼通红。她冲到门前，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堵住那道缺口，脸上那块自出生起便相伴的暗红胎记，此刻仿佛被怒火点燃，在苍白的脸上愈发鲜艳夺目，宛如恶鬼自地狱爬出。

“谁敢动我的家人一根指头，”多丽声音嘶哑，却字字透着决绝，“我就拆了他家祠堂，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说到做到！”

族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他心里清楚，这丫头十六岁还没定亲，可不只是因为脸上那块胎记，那睚眦必报的狠辣脾气，整个村子都知道。

绸衫男人被多丽这副骇人的模样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哪还敢再提安济坊半个字？慌慌张张丢下一句“疯了，你会后悔的！”便像躲避瘟疫一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村道上。族长也尴尬地笑了笑，匆匆离去。

多丽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后悔？她在心里冷笑，哪还有后悔的余地？她只能拼了命地拉着弟妹们的手，在这泥沼般的世间，一寸一寸地爬行。

好心的温婆婆偷偷塞给多丽一个硬邦邦的粗布包，里面是二十个带着体温的铜板。这点微薄的接济，勉强维系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生机。

听说镇上粮价便宜些，多丽决定带着弟妹步行去镇上。多宝太小，只能由多丽背着，多米牵着多花，一家四口，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艰难前行，宛如一串被世界遗弃的、挣扎求生的小兽。

尘土漫天，腹中空空，就在多丽和弟妹们即将体力不支、眼神开始涣散的时候，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一辆半旧的驴车缓缓停在他们身边。

“多丽？”赶车人惊讶地叫出声。

是同村的乔木，他刚埋葬完同样死于瘟疫的寡母，车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张总是带着腼腆和朴实的脸，此刻写满了同情。

“快！都上来！”他迅速跳下车辕，不由分说地将疲惫至极的多宝抱上车板，又帮着把多米和多花也送了上去。

拥挤的车板上，弟妹们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很快便沉沉睡去。驴车继续前行，摇摇晃晃，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骨头拆散架。

到了镇上，乔木载着多丽找到粮铺，他低声下气地和粮铺老板周旋着，多丽远远地看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乔木满脸赔笑，甚至还拱了拱手。

半晌，乔木拿着一小袋糙米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比市价低两成，拿去吧。”

这时，一个穿着花袄、眼睛大大的姑娘从粮铺后门走出来，手里端着个笸箩，里面是几个白得晃眼、冒着热气的馒头。

她是粮铺老板的女儿罗美玉。罗美玉看了多丽一眼，眼神里满是好奇，更多的却是未经世事的纯净善意。

她默默地把笸箩递到多丽面前，又指了指蜷缩在驴车角落、眼巴巴望着馒头的孩子们。

多丽愣住了，不敢伸手去接，罗美玉见多丽不动，干脆把馒头塞进多丽和孩子们手中。那暄软、温热、带着小麦清香的触感，陌生得让多丽指尖微微颤抖。

多宝捧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馒头上。罗美玉看在眼里，又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个小布袋出来，里面依旧是几个馒头。

“拿着路上吃。”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如同春日里的微风。

多丽再也忍不住了，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拉着弟妹们“噗通”一声跪在满是尘土的街面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恩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多丽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乔木和罗美玉慌忙扶起多丽，连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命运似乎总爱捉弄这苦命的一家。多丽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体和被馒头填满些许希望的弟妹们、回到那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张财主便像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

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毫无表情，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寒风：“明天正午之前必须搬出去，这屋子要腾给别的长工住！”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多丽甚至来不及争辩一句，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姐！”多宝怯生生地扯了扯多丽湿透的衣角，小手摊开，里面是他小心翼翼护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半个白面馒头，“给你留的，你还没吃——”

多丽低头看着那半个馒头，饥饿像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胃部，绞得生疼。她蹲下身，把剩下的馒头分成三份，不容置疑地塞进弟妹们手里。

“姐不饿，”多丽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吃干净！一点都不许剩！”

这可能是弟妹们最后一顿像样的吃食了，多丽宁愿自己饿着，也要亲眼看着他们把食物，一口一口，珍惜万分地吞咽下去。

第二天一早，天依旧灰蒙蒙的，多丽背上仅有的家当——一口豁了口的破铁锅，几个缺口的粗碗，用草绳捆扎好的薄被，领着三个弟妹，踩着泥泞，走向村后那座荒凉阴冷的山坳。

山坳深处，一个被藤蔓半掩、黑黢黢的山洞张着大口，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这是多丽唯一能想到的藏身之所，传说里面住过一只九尾狐，已经得道成仙了。

“姐，我们真要住这里？”多花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多米的手，单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多米也吓得脸色发白，多宝更是死死抱住多丽的腿，把脸埋在她破旧的裙子上。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多丽的心头，她猛地转过身，指着村子的方向：“不想住山洞？好，现在就去安济坊！去那里吃‘官家’的粥，去啊！”

多丽脸上那片胎记，似乎又被怒火点燃了，在阴暗的山石下显得格外狰狞。几个孩子吓得噤若寒蝉，惊恐地看着姐姐，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

短暂的死寂后，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最终默默地拖着脚步，一个接一个，低着头，顺从地跟在多丽身后，钻进了那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黑暗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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