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孽种

山坡上只剩下多丽蜷缩的身影，和枯草丛中多宝压抑不住的、惊恐的啜泣声。多丽的清白，如同地上那些被践踏得稀烂的、沾满污泥的枯草，被狠狠揉碎，丢在了这片冰冷的泥土里。

回到家，多丽把自己洗干净，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搓掉一层皮。末了，找出那条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着泥土和污迹的旧裙子——那是母亲生前为她缝制的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

多丽把它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里，火焰迅速将那团破布吞噬，化作扭曲跳动的火舌和滚滚的黑烟。

多丽站在火塘前，看着那最后的灰烬飘散、熄灭。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悲愤与无力。

然而，命运的嘲弄永无止境，一个月后，当多丽漱口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攫住了她。多丽弯腰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她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没错的话，掌下尚未隆起、柔软的肚皮里孕育着一个来自暴行与屈辱的生命，多丽摸着肚子，泪水无声地滑落，冰冷地砸在手背上。

几天后，乔木来了，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厚和腼腆的眼睛，像被点燃的火，烧得通红。

“谁？”

那个字，从乔木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他猛地攥紧了多丽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多丽痛得以为骨头要碎了。

“告诉我，是哪个畜生欺负你？我杀了他！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他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嘶吼，震得多丽耳膜嗡嗡作响。

“是……是李员外家的傻儿子欺负姐姐！”多宝脱口而出。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姐姐挨欺负了，悄悄告诉了上次回家的多米，多米无意中说漏了嘴，乔木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乔木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就要往洞口冲去。

“乔木！”多丽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拖住他的手臂。

“放开我！”乔木疯狂地挣扎，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青筋暴起，力量大得惊人。“我要去杀了那个杂种！我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你斗不过他们的！”多丽被他甩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痛得眼前发黑，依旧死死拽着乔木的衣角。

“李家有钱有势，你去就是送死！你死了，铺子怎么办？罗家怎么办？我怎么办？”多丽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那我怎么办？”乔木停下脚步，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多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狂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看着你这样，看着你被……被……”他哽住了，那两个字像毒刺一样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他猛地抬起拳头，不是砸向多丽，而是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凹凸不平的洞壁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鲜血顺着粗糙的石壁蜿蜒流下几道刺目的红痕。多丽看着他流血的拳头，心像是被无数只手撕扯着，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走……”多丽松开手，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一种认命的冰冷，“你走吧乔木，照顾好罗美玉，我的事……我自己扛。”

乔木僵在原地，血珠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脚下，他死死看着多丽，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缓缓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消失在山洞外惨淡的天光里。

那之后，乔木日日来，他带来工具，带来木料，日复一日地在他们小屋的框架上敲打、锯刨。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痛苦和无处发泄的精力，都倾注在这几根木头里。

小屋的骨架在乔木沉默的劳作中，一点点变得坚实、完整。墙壁竖起来了，屋顶的椽子也架好了，乔木加固了洞口那堵歪歪扭扭的石墙，甚至用剩下的边角料，给多宝做了个小小的书桌。

他偶尔会停下来，目光落在多丽日渐丰润的脸颊上，那曾经狰狞的暗红胎记，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痕，如同初春雪化后露出的新泥。

他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阴霾覆盖。他也会下意识地瞥向多丽微微隆起的小腹，每一次这样的瞥视，都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让他立刻移开视线，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用力，木屑纷飞。

多丽知道乔木痛苦，她也痛苦，可谁也无法触碰那个伤口，每一次眼神的短暂交汇，都像是在彼此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腹中的小生命无声无息地生长，山野的劳作和孕期的滋养，让多丽的身体丰盈起来，破旧的衣衫下，是日渐饱满的曲线。

她尽量躲在山洞里，避开偶尔路过的村民惊诧或探究的目光，只有乔木和弟妹们知道这惊人的变化。

在多丽十七岁生辰那天，多米和多花回来了，多米带回来一个简陋的小摇篮，把它捧到多丽面前。多米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想要承担责任的认真：“姐，这个是我亲手……做给小外甥的，等他生下来，我帮你带。”

“我给小外甥做新衣服。”

“我陪小外甥玩，教他读书。”

多花和多宝一左一右依偎着多丽，看着弟弟妹妹眼中的赤诚和关切，多丽心头一暖，酸涩又欣慰。

夜深了，弟妹们挤在草铺上沉沉睡去，多丽独自坐在火塘边，看着跳跃的火苗，感受着腹中那固执的胎动，心头五味杂陈。

整整一年了，爹娘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黄土和自己腹中这个来历不堪的生命，若说九尾狐断尾换命，她的命又被换过几次了？

洞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多丽警觉地抬头，乔木站在洞口阴影里，手里攥着一个东西，月光吝啬地洒落几缕，映照着他脸上复杂神情的轮廓。

“多丽……”他声音低哑，带着夜风的凉意。多丽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乔木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多丽面前。

那是一条崭新的、触手柔软温暖的羊绒围巾，淡淡的米白色，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绝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东西。

“生辰……安好。”

乔木不等多丽反应，忽然蹲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双臂收紧，像是要把多丽勒进他的骨血里。

“多丽，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乔木伏在多丽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多丽没有推开他，这一刻的脆弱和温暖，像一张巨大的网，短暂地捕获了她疲惫不堪的灵魂，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丑陋的过往和腹中的屈辱，贪恋着这片刻的温存。

乔木抬起头，捧起多丽的脸，“如果我能做主……我会带走这里的一切，带走你，还有……还有这个孩子，可我……”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一事无成，连自己都养不活……没有美玉，我，我们都会饿死，你应该理解……”

乔木的话，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多丽从短暂的迷梦中浇醒。

“是，”多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我理解。”

“多丽，”乔木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你，你喜欢我吗？”

多丽沉默了，她喜欢的，或许只是那个在绝望中曾给予自己一丝光亮的幻影。

多丽的沉默似乎给了乔木答案，又或者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答案，“让我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吧。”乔木重新将多丽拥入怀中，“这可能……要伴随我们一生了。”

多丽靠在乔木怀里，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心却像沉入了万丈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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